Side Red - 1
張重墨教授匆匆掛上電話後,把螢幕上的首席達觀者評審資料收起,打開了千別研究所內部的資料庫登入頁面。
自從藍克荀答應他參加首席達觀者的徵選後,這兩個禮拜來他都滿心投注在蒐集和整理以往徵選的相關資料,幾乎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
很久以前,他回家還會對妻女對他視若無睹有所埋怨,現在他反倒很慶幸家人不會來煩他。
那些說什麼要把重心放在家庭,好好對待家人,他老早就覺得那種「傳統」觀念落伍至極。
年紀越大,越要為自己而活。
那些曾經不得不屈服的妥協,和至今被奪走的一切,他現在要一次討回來。
不管是被親戚搶走的家產、因家人被迫放棄出國深造的機會,還有受限於協會無法施展身手的研究,他要透過藍克荀來進入上層解詩界,連本帶利的討回。
只要有了地位,名利自然到手。擺脫現在的家人,組建新的家庭也不會是什麼難事。
他一直渴望志同道合的同事、聽命於己的部下,只要藍克荀成功,這些通通就不再只是夢想,簡直一舉三得。
他一生窮究解詩,現在就是賭上未來的一刻。
他已經在研究所的個人辨公室裡五天未歸,L型書桌上擺滿了資料和論文。
他搖搖表示已成空罐的茶葉罐,嘆了口氣將罐子擺到旁邊,撐著頭思考要在搜尋引擎輸入什麼關鍵字。
辦公室裡空調低鳴,幾乎能聽見暖氣流洩的聲音。
不同於著重實驗的研究所,凌晨兩點半的千別研究所,除了張教授自己,總共只有三名研究員在休息室和會客室沉睡。
他抿嘴思考了半晌,在筆電先試著輸入研究所的專業「香霍古詩」,並增加了「教堂區」(包含舊稱)和「一詩教」的關鍵字,總共跳出了300多筆資料。
這個數目令他傻眼。
這麼多我來得及看完嗎?
首先要過濾沒有價值的資料,然後彙整、精簡,這絕對是不小的工程。
他突然意識到,這類文物的價值是很主觀的,可能很難有足夠重要的分量和優先性去正中一詩教會的需求。
那麼重點不在於蒐集資料,而是辨別。
換個思路來說:目前有價值的情報是什麼?對一詩教有利的東西是什麼?
這讓他很快想起了一詩教在議會的政治利益、與解詩協會的輿論角力,以及最簡單誘人的東西──錢。然而這些都不是藍克荀目前能改變的。
說起一詩教,就會想到他們對待詩的包容態度、對詩人的關懷,還有對百世旅人的尊崇。
奇格哈修在來到教堂區前,曾在千別山莊研究過雲之絲,而部分資料顯示,奇格哈修後來在教堂區也與百世旅人進行過某種研究。
那麼這裡先大膽假設兩種情況。
第一種,奇格哈修將具體控制雲之絲的隨筆留在了教堂區,或是僅以口傳方式留下。而雲之絲和海之刺是相輔相成的,只有同時掌握兩大詩才能發揮最大效力。因此一詩教肯定會想要海之刺的情報。
第二種是教堂區仍不知曉雲之絲的影響方法。
若是提供應對雲之絲現象和操作雲之絲的手段,一詩教會便有機會和大機率掌握海之刺狀況的協會成為握有同等重要情報的存在。
一旦同時擁有兩種詩,就能控制惡魔線來絕對性的操縱人民和政要、軍隊,甚至是身懷特異的詩人。無論如何,不管是雲之絲還是海之刺都是最安全有利的籌碼。
考慮到主教只管轄教堂區,那麼資料必須縮限在教堂區。
為此他需要更精細的篩選工具。
他拿起手機想要搜尋適合的建議,不經意翻到平時使用的AI app。
一個歪念在他腦中油然而生。
與其眼睜睜看著現象學系坐以待斃,不如放手一搏,讓AI來查找和整理出有價值的情報。
……沒錯,要在期限內做到就只能這樣了。
使用AI一直是學術界的禁令,但他現在也管不了這麼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重重呼出。原本昏沉的腦袋這時都清醒了起來。
抬起有些顫抖的手指,他開始在筆電進行AI的安裝步驟,隨後將海之刺的紙本資料予以掃描,並將掃描的圖片轉成電子文檔。
待AI安裝完成,他將剛才在研究所資料庫找出的資料匯出。
面對系統的使用安全警告,他緊張的嚥了口水,過了幾秒後,他下定決心,鄭重的按了確定鍵。
他將得到的資料連同海之刺的文檔都匯入AI。
準備就緒後,他喘口大氣。
第一步,他先鍵入指示:「請列出資料中,沒有和教堂區外內容重複的香霍古詩,並標上號碼」。
畫面中的讀取環在中央旋轉數秒後,視窗由左至右開始浮現一列列的資料,快速的宛如瀑布傾洩而下。
資料數量顯示為64筆。
他快速瀏覽這些資料,發現AI大致從食、衣、住、行、育、樂來分析,這些和他傳給藍克荀的資料多有重複。意料之外的是,AI除此之外還提到了氣象和星象。
在「住」的條目中,AI提及了奉火龕建立後,和當地氣候產生變化的時間點不謀而合。
香霍古詩中提及的星象也在奉火龕建立後大為減少被觀測到的次數,並幾次被居民觀察過天空異象。
這讓他接著讓AI對這64筆資料自行進行補充,並進行精簡。
他在完善後的資料後繼續鍵入指示:「請找出上述資料中與雲之絲相關的條目」。
沒過幾秒,資料又洋洋灑灑跳出來。
這次AI將重點著重在氣象,列出了香霍古詩中透過氣象來紀錄雲之絲的內容。
其中這一部分引起了他的注意:
香霍古詩中的「沙漏盤」是以雲之絲為主題的文物中被認為是最有象徵性的。
沙漏盤各有兩片,一片的中央刻有教堂區雪足大教堂的天際線,另一片則只有一條直線,學者一般認為其代表海平面。在這個假說下,這兩片盤子被認為代表雲之絲和海之刺。
構造:
兩片沙漏盤皆接有四條帶有可滑動鉤環的支架。
這些支架外表透明,其中灌有特殊溶液和彩沙,只有中央最短的支架沒有彩沙,但內部卻有一個氣泡,目前尚不清楚這是製作瑕疵還是刻意為之。
使用方法:
將兩片盤子上下平放,整個裝置得以透過互相拉扯來取得靜力平衡。然而支架中的彩沙會頻頻影響力的重心,必須經過精密調整才能使整個沙漏盤屹立不搖。
主流推論:
沙漏盤可能是模擬「惡魔線」的裝置。
一般推論彩沙和支架代表虹線,盤上的畫代表雲之絲和海之刺的生成地點,但由於「雲」盤畫的並非雲之絲普遍預估的地點,因此這部分尚存在爭議。
我的分析:
「雲」盤上的畫不符實際區域,因此不是判定惡魔線的裝置。
練海是解詩協會根據地,座落著詩人研究院等設施,許多詩人被安置在其中:教堂區則有眾多詩人生活在該地,因此這可能是模擬詩人分布從而影響雲之絲和海之刺的裝置。
中央有氣泡的最短支架可能是代表其他容易影響虹線的族群,如:半詩人。
該支架可能與藝術作品中的「傘引」創作技巧有關,建議可讓可視詩人員操作,可能會有不同的發現。
張教授還沒讓AI分析和補充海之刺的資料,後半段的推論就已和姚凱唯送來的資料不謀而合,這讓張教授感到毛骨悚然。
他愣愣瞪著螢幕,喝了口冷掉的茶。
他有些驚魂未定的摸了摸下巴的鬍渣,恢復思考後,總之決定先用剛才的方式繼續分析香霍古詩中在教堂區和海之刺有關的文物。
而這回只跳出了零星幾條內容。
教堂區有關海之刺的資料並不多,通常和描述雲之絲的香霍古詩成對存在。
香霍古詩中有十二幅會令觀看者感到頭痛、憂鬱、悲傷、緊張的畫作。這些畫以不使用黑色,而是利用各種顏色來呈現濃郁的黑色筆觸作為最大特色,被稱作無明畫派。這幾幅畫都是水彩畫,被收藏在教堂區大美術館。大名鼎鼎的解詩家奇格哈修普遍被認為是畫派創始者。
經過研究,這些畫的顏料被推測混有未消融完全的雲之絲和海之刺的水源,並透過特殊方法封存。
從該畫派只有這十二幅有明顯影響現象來看,研判這門畫派的顏料調合法和獨特的保存方法並沒有完整流傳下來。
香霍古詩的情歌「弗羅迪娜」中寫道:
我的心駕著五彩朝你狂奔 身體卻被褪色的針劍釘在原地
思念中看不見真實的倒影 我只能在灰燼中用生命描繪你的眼睛
這部分被認為描述了受兩詩影響,深陷戀心和情緒所苦的主角心境。
在《香霍古詩深度導讀》中,收錄了鄉野童話〈雪漿瘋和藍鳳凰草〉。
藍鳳凰草莖靛葉藍,放眼望去宛如大海,教堂區的舊稱「邊澤」,古時被稱作「陸海之都」。
作者分析現已滅絕的藍鳳凰草,因其擁有自燃特性,灰燼會附著在不同物質中,令該物質產生變化,海之刺被認為由此而生。草灰中的特殊粒子因地形磁場關係在香霍地區不斷循環。
邊澤海域古時是著名的自殺勝地,作者認為雷赫米神的信仰便是發祥於此。
對於雪漿瘋,作者認為是藍鳳凰草灰附於雲層後的降雪。
其生性狂暴,在傳說中除了能夠幻化各種形物,雪花也有一定的致幻能力,與雲之絲的影響相似。雲之絲也被認為是雪足神的象徵之詩。
該導讀認為三神信仰只有兩大詩並不合理,推測花又神的由來與童話故事中藍鳳凰草燃燒時的蒸氣凝結的液體「流盞」有關。
流盞在故事中作為萬能之藥,有療傷創生之力,作者因此認為應有相關的第三大詩。
如果想知道更多關於海之刺的資料,建議可以直接造訪解詩園區的展覽館和中研院練海分院。
讀完這段內容,漸漸的,他感到有什麼概念就快在腦中形成,就像想打噴嚏卻打不出來那種急切感。
他感到在意的資料彼此似乎都有關聯。
他拿來筆記本和原子筆,在上頭寫下「奉火龕」、「氣象」、「異象」,在下方寫下教堂區的小字。
他接著在左下角寫下「詩人」、「半詩人」、「分布」、「藝術傘引」,又在下方寫下雲之絲的小字。
深呼吸了一口氣,他繼續在右下角寫上「無明畫派」、「香霍古詩」、「灰燼?」,在下方也寫下海之刺的小字,並在最下方寫下「第三大詩?」
他盯著這些字許久,慢慢的,從「氣象」畫線到「奉火龕」、「詩人」、「半詩人」、「分布」、「雲之絲」、「海之刺」,再畫到「香霍古詩」、「無明畫派」、「灰燼」,最後將線連回「異象」。
他放下筆,在筆緩緩滾動時,他剛才在腦中快形成的概念突然聚縮成了印象。
他猛然想起了研究所密室的畫。
握了握發汗的掌心,他查了一下無明畫派活躍的時間,那正好是奇格哈修來到香霍至皈依一詩教前的那段期間。
氣象的確會影響虹線,詩人分布也會。而教堂區又是詩人密集地,解詩協會位於練海區,那裡有詩人研究院,同樣安置許多詩人。
藍克荀確實說過密室中有虹線從外頭連到支架。
會不會詩人的分布影響了虹線,以致跟密室那幅畫有什麼關係?
想到這裡,張教授再也坐不住了。
他立刻起身到文物室,來到角落的抽屜櫃,小心翼翼取出密室的舵石,快步前往密室所在的研究室。
不像已經很熟練的范姜已不需觀察虹線,他從襯衫口袋拿出單眼式稜鏡筒架在右眼,動作謹慎的根據若隱若現的虹線,按照古詩步驟進行動作。
觀察虹線的不易和心急,令他握著舵石的手不停發抖。不斷試了幾次後,呼的一聲,牆面總算下陷出門形,從縫隙噴出些許的灰塵,敞開了一條縫。
一股不安和焦躁彷彿從縫隙傾洩而出,他的內心突然升起一股嚴重的厭惡感,令他只想拔腿就跑。
但理智告訴他這很可能是畫的現象使然,於是硬著頭皮拿出了手機照明,緩緩推開門。
室內滯悶又寒冷,他不確定呼吸不順是不是心理作用,一邊專心的用手機觀察牆上的虹線。
縱使他已經很熟練使用稜鏡筒來觀察虹線,仍然只能看到一絲半縷。這讓他更忿忿自己的平凡,一度想要怒吼出來。
他沉著氣舉著手機觀察平台上的蛋型裝置,再抬頭到黑畫近看仔細。
他不太懂畫,不過乍看確實是水彩畫。
他稍微站遠,對著整體照看一下,突然之間,他感到一股違和感。
總覺得整體黑色的深淺分布跟之前有點不同。是錯覺嗎?
他定定看了會,開始從手機翻找之前拍的照片,舉著螢幕到畫前比對。
真的不太一樣。
是顏料氧化嗎?
他拿下右眼的稜鏡筒想讓雙眼看仔細,然而看起來卻又和螢幕照片一樣了,他於是又戴上稜鏡筒觀察。
畫上的色點就像緊密魚鱗的反光一樣,從中央發出深深淺淺的漣漪陣陣流動著。
他記得藍克荀說過,平台上的蛋形裝置,底座的支架連接外部虹線,再匯聚到頂部寶石,將虹線投射到畫中央。
他查了一下「傘引」的創作技巧,發現其本質更像一種虹線引導技術。
難道自己能看到畫的變化是因為這個蛋型裝置嗎?那為什麼當時藍克荀卻沒有發現呢?
他湊近蛋形裝置蹲下,試著用手罩住整顆蛋。
蛋裡青螢光色液體的旋轉如之前藍克荀所說,漸漸慢了下來。他靠著稜鏡筒看見蛋頂投射出的唯一一條虹線也隨之消失。然而卻有一條黑線投射到畫中央。
他不敢眨眼,也不敢隨便移動,深怕自己一個角度偏離,就會再也看不到眼前的光景。
藍克荀說過這個寶石頂端射出的是虹線束,而虹線束會在支架的虹線被阻擋而轉淡。
或許正是因為自己只能透過道具看到微弱虹線,這才讓包裹在虹線中的黑線變得明顯。
但這到底是什麼?
連五行視詩者的藍克荀都沒注意到,這種捷足先登的喜悅令他血脈噴張。
在密室裡的焦躁感混合了爽快的興奮,使他不僅全身充滿力量,腦袋也展開前所未有的運轉,將剛才讀過的資料大膽的連成一線。
香霍古詩中不只一件對五行視詩者有過記載:
「五行視詩者,可見虹線千色,連詩萬種,常狂。」卻從來沒有提過黑色的虹線。
如果說這並不是虹線,卻能透過器物觀察到,那起碼是象型或泛型之詩,但不能排除是由於傘引「牽引」虹線和蛋型裝置「呈現」才得以透過器物所見。
空間中的虹線變化無常。再繼續假設下去,這個裝置必須大費周章固定牽引外頭虹線來保持,來源肯定是一種固定的束線源。
那麼這幅畫如果不是完成品,這道虹線束的照射與否就有很大機率是「呈現」的關鍵。
也就是說,要「啟動」這幅畫,外來虹線如何被牽引,再導入到畫是兩大重點。
奇格哈修喜歡充滿玩心和巧思的設計,如果他也是無明畫派,那這幅畫出自他之手且用來加密再理所當然也不過。
氣象和虹線一直有著不深不淺的交互關係,那麼要說教堂區有什麼影響了虹線,那自然就是奉火龕。
教堂區的奉火龕一定有什麼玄機。
思考至此,他湧出無比的自信,轉身就想出去通知藍克荀,沒想到一頭撞上入口的人,嚇了他一跳。
由於門口較低,他只能看見這人的胸部以下。
他本以為是研究所的人,但定睛一看,這人身穿一身黑,長及小腿的風衣邊緣有碎形圖騰。
來者垂下的雙手中,右手握著一把裝有消音器的短槍。
在密室待太久已經令他情緒相當緊繃,眼前的狀況讓他胸口發涼,幾乎隨時就要大叫出來。
他不知道這人是誰,也不明白對方是如何進來,又是為何找上自己。
狂躁之中,他保持最後一絲冷靜,判斷攻擊再逃的機率很低,趕緊悄悄往後退,滑動手指想通知同事,但黑衣人馬上察覺踢了他一記,手機彈到牆上後滑出了門口,他痛得仰坐握住手腕。
黑衣人這時蹲了下來,在漆黑的面具嘴邊豎起手指。
噓……
張教授終於承受不住密室帶來的影響和眼前的恐懼,情緒崩潰的問道:「你是誰?你想要什麼?」
黑衣人看了一眼腳邊的手機,沒有五官的面具下似乎笑了一下。
螢幕在剛才被打飛時竟滑成了妻子和女兒拿著蛋糕為他慶生的生日照。
他急喘著氣,自己也不知為何會說出接下來的話。
「不要對我家人動手。」
黑衣人舉槍到他的額頭,扣下板機。
嗖。
研究所恢復了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