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張英奇在馬上回頭,見那少婦一手扶著新掛的布料,怔怔望著魏士哲背影,便問道:「方才那婦人似乎叫魏兄大夫,不知我聽得是也不是?」
魏士哲微笑道:「張大人聽得不錯。我自小習醫,在京期間曾獲准入太醫院學習,也算粗通醫道。前些日子那孩子犯病,高燒不退,僥倖讓我看好了,因此老闆娘拿布疋相贈。」
張英奇點頭道:「魏兄看好了孩子,收一疋布並不為過。」
魏士哲回頭見那少婦還在街邊相望,便微笑抬手示意,又對張英奇道:「她年輕守寡,張羅裡外,十分辛苦,這一疋精繡花布於我倒無所謂,於她卻是母子生活所需,我不好白受她的。」
張英奇聽說那少婦守寡,回頭一看,雖無十分姿容,也是清秀婉約,恐怕還不過二十歲,便點頭嘆道:「這樣年少守寡,確實辛苦,魏兄也是一番仁心。」
魏士哲道:「張大人總以兄相稱,我不敢當。」
張英奇道:「不如我倆序齒?」
二人一報生辰,魏士哲順治十一年生,比張英奇少三歲,張英奇便笑道:「既然如此,我叫你德明罷。」
魏士哲笑道:「或者叫我思五良也行,這是我本來名字,魏士哲是賜的漢家名姓。」
張英奇道:「思五良名字別緻。我就叫你思五良了。」
走馬之間來到一間茶舖,門口一抽煙老漢見了魏士哲,連忙起身招呼,見後頭還有個武官,也忙著要跪見,魏士哲翻身下馬攔住了,與老漢說了幾句話,又回頭對張英奇笑道:「靖少兄,這家茶好,我們在這兒吃口茶罷。」
張英奇下馬一看,茶舖後頭是一小院,空場上搭著涼棚,青布罩頂,投下一方蔭影,棚下擺幾副藤製桌椅,那老漢在一張桌上擺了一碟瓜子一碟醃梨,退到別桌去煮水泡茶。魏士哲領張英奇坐了,拿起一塊醃梨,笑道:「靖少兄若想熟習此地風俗民情,這等茶舖子最是方便不過,只要天不太冷,一年四季都有人在這兒談天說地。」
張英奇環顧四周,點頭道:「可以想見晴天時候必有許多人在此高談闊論。可嘆我一句也聽不懂。」
魏士哲笑道:「思五良聽便差遣。」
張英奇道:「不耽誤你正事麼?」
魏士哲道:「提督施大人今年春夏必定渡海作戰,恐怕海戰結束前我在都不可能搭船回琉球了。日久天長這麼等下去,實在無聊得緊。」
張英奇道:「那太好了,不如我聘你為總兵署通譯,如此萬事方便。」
魏士哲卻眨眼笑道:「別聘。一則我不缺那餉銀,二則真聘了,廈門城內各處衙門遲早知道,恐怕不便。」
張英奇聽出話裡有話,知他不願此刻講得太明,便點頭道:「省得,依你的。」
不一會兒老漢奉上熱茶,魏士哲道:「這是烏龍青茶,吃得急了能醉人,與京師慣吃的茉莉花茶不同。」
張英奇開蓋一聞,氣息既清新又純郁,還有一絲甜味,啜了兩口,頗覺齒頰留香,點頭讚道:「分明吃的是茶,卻以為飲的是酒,這茶當真妙不可言。」
魏士哲笑道:「我閒來無事常在這兒坐,有時竟能見著洋人來此吃茶。」見張英奇詫異,又解釋道:「沿海獨廈門有洋人商船靠岸交易,皆因這半年多來練兵備戰,籌辦物資之故。」
張英奇問道:「這些交易可曾奏准官府?」
魏士哲點頭道:「總督姚大人雄才大略,有心整頓藩王耿精忠洋商關係,准允這些人近岸商賈。」
張英奇聽得似是而非,問道:「戰事完後,朝廷應當還令禁海,姚大人整頓什麼?」
魏士哲道:「去年我侍奉進貢,偶然聽人談論,說台灣偌大孤島,就算趕走鄭家,也不易經營,因此戰事完後,恐怕還有去留之議,島有去留之議,海上商賈自然也有去留之議了。」
張英奇心中一凜,暗忖,他出身琉球王室,又是進貢使節,在京多年,加以言語南北兼通,旁觀者清,見事比朝中眾人更加明白,只不知他何以對我透露出來?思索片刻問道:「這些⋯⋯你還與他人說過麼?」
魏士哲正低頭啜茶,聽了抬頭一笑,答道:「提督大人和總督大人常有兵略爭執,這在廈門街市可謂盡人皆知,但取台灣不取,取後留是不留,他二人倒是意見一致。除他二人,福建通省沒有就此說得上話的,故而我也不曾和旁人說過。」
張英奇正點頭思索,魏士哲又道:「若朝廷拿下台灣,又不納入版圖,反倒還給荷蘭人,必然又成各方海盜商賈聚集之地,粵閩浙沿海刀兵四起,於琉球也無好處。」
張英奇聽得明白,拱手要道謝,魏士哲卻拿手一攔,笑道:「小心讓人看見,以為我和你說什麼不該說的呢。」
二人吃茶說話,相談甚歡,張英奇眼看將近午時,邀魏士哲同回總兵署,魏士哲一口答應,但要先上裁縫店交託布料。張英奇跟到裁縫店,見裁縫拿布料比劃,看懂魏士哲要做兩件裙子。他側頭打量,那胭脂棉布質地細緻,色彩濃郁,看著彷彿都聞到香氣,邊緣精繡穿花蛺蝶,極是鮮亮,愈看愈納悶,心想,這布雖好,他一個琉球王族慣用綾羅綢緞,怎看得上眼,還拿這做裙子,難不成帶回琉球贈人?忽又想起那贈布的寡婦,在街邊怔怔目送魏士哲離去,他還回頭微笑搖手,倒像互生情愫的樣子,不定這裙子便是做給她的。
半晌魏士哲與裁縫談妥,和張英奇一同上馬離開,見張英奇始終側頭相看,便問道:「我臉上怎麼了,靖少兄這樣看我?」
張英奇道:「沒什麼,只是你面相⋯⋯看著特別多情似的。」
魏士哲拿手摸臉,笑道:「多情?少時也曾荒唐過,如今倒安分得很。」
張英奇問道:「你娶妻沒有?」
魏士哲搖頭笑道:「我來來去去,一趟總要三年五載,娶妻不耽誤人家麼?」
張英奇一笑,說道:「那也看娶的誰,總有彼此合適,不相耽誤的。」
魏士哲有些不好意思,說道:「靖少兄別拿我取笑。」
張英奇笑道:「取笑不取笑,來日才能知道呢。」
|| 未完待續 ||
琉球人魏士哲曾出現在小說前傳《太學生成容若》,是個華麗人物,驕縱少年,遠不如成德穩重懂事。十二年倏忽而過,張英奇在廈門結識的已非昔日琉球學館荒唐學生,而是經驗豐富,明白大局的使節,對他經理海疆幫助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