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四・海疆風信 (6)

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如此這般過到五月下旬,眼看便要六月,廈門氣氛逐日緊張起來。張英奇每日在總兵署料理公務,傍晚和劉綺兒母子一道用飯,一家三口閒話天倫,這般輕鬆快意,十年來不曾有過。

這日張英奇在簽押房內了結公事,才從案後起身,忽見魏士哲匆忙奔來,入內將門關了,旋即伏身跪倒,把張英奇嚇了一跳,連忙上前相扶,魏士哲並不起身,只抬頭道:「靖少,今日真得求你救命了!」

張英奇一怔,問道:「難道陳初明出事了?」

魏士哲搖頭道:「是阿照,如今只有你高抬貴手,她才有活路。」

張英奇不知阿照是誰,見魏士哲急得滿頭大汗,突然醒悟,說道:「就是布店那寡婦?」

魏士哲道:「是。這⋯⋯都是我不好,今日又偷偷去看她,不想給她婆婆撞見,回頭拿東西便砸她,也不顧她懷裡還抱著孩子,我一急,拉她便跑,暫時藏在一安全地方,陳兄在那兒照看⋯⋯」

張英奇聽他語無倫次,好在已經聽懂大概,便伸手一拉,將他強拉起身,說道:「你要我怎麼幫你?去和她婆家說明?」

魏士哲搖頭道:「阿照說,回去恐怕要給打死,就算你出面干預,過後她也沒日子可過了。她公婆刻薄得很,肯定人前人後羞臊她。這還罷了,她最怕日後孩子大了,也信了閒話,瞧不起娘親。」

張英奇聽這布店一家如此刻薄兒媳,皺眉道:「那我送你們走?你們想上哪兒?京師?」

魏士哲搖頭道:「入京畢竟犯險,萬一陳兄給人認出,要追這死罪,可就求告不靈。」

張英奇後退一步,略一打量魏士哲,微笑道:「思五良,你急雖急,心計可沒丟,我看你已經想好,只是要我應承,是麼?」

魏士哲臉一紅,說道:「這什麼話?我豈存心算計你?」

張英奇笑道:「我早說要幫你倆的忙,是你推三阻四到如今。你就說罷,你說得出口,我總能給你辦到。」

魏士哲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想回琉球。我認得這兒往來商船,也付得起船資,只是非得尋個安全地方等船不可。」

張英奇聽得一笑,說道:「那有何難?你們幾人索性就在我院裡住著,諒無人敢上我總兵署尋釁,就算真上門,我也打發得了。」

魏士哲大喜過望,伏身便要跪謝,張英奇拿手一攔,說道:「別浪費辰光。如今我這弟妹隨陳初明在哪兒待著?我這就遣幾個親信戈什哈接他們來。」

魏士哲說明地點,張英奇便打發人去接。幾個戈什哈一走,魏士哲便在簽押房內來回踱步,焦急神色不減,張英奇便問道:「怎麼回事?要接她來,你反倒犯急?」

魏士哲停下腳步,回頭道:「實不相瞞⋯⋯方才逃跑之時,我扣著她手腕,摸出她有身了。」

張英奇一怔,說道:「她一個寡婦⋯⋯」旋即恍然,起身道:「你們⋯⋯」

魏士哲滿臉通紅,低頭道:「是我糾纏不清,不是她不守婦道⋯⋯」

張英奇打斷話頭道:「誰與你論什麼婦道?鰥夫不用守,寡婦就得守?豈有此理!」見魏士哲一臉錯愕,又道:「她既已有身,更是非待這兒不可,否則恐怕無人能保她母子周全。」

魏士哲吶吶低頭,半晌不吭聲,張英奇便笑道:「你有這辰光害臊,不如想想當爹的事罷。她素來操勞,既有身了,必得調養,你這大夫得經心哪!」

魏士哲連連點頭,又聽張英奇開導叮囑,大半個時辰過後,天色已然黑透,只聽院中腳步雜沓,門一開,戈什哈讓進人來,正是陳昉和那寡婦阿照。她手裡抱著孩子,一臉悚懼,一見魏士哲,登時淚如斷線珍珠,跪倒在地,抱著孩子痛哭起來。魏士哲顧不得旁人,也跪在地下,拿絹子給她拭淚。

張英奇手一擺,命人關門退下,自與陳昉坐在一旁,只見魏士哲溫言相勸,起初神色溫柔平和,愈說臉色卻愈難看,那寡婦哭得愈發悽惶哀切。張英奇正摸不著頭腦,魏士哲起身道:「阿照這孩子不能生。我這就開打胎藥方,愈早備來愈妥。」

張英奇愕然問道:「在我這兒藏著,不會給外人知道,怎不能生?」

魏士哲低頭道:「阿照說,那回我倆相會,讓她公公偷看了,之後兩度以此強逼於她,她若不從,便要抖落出來。她不願害了我,就⋯⋯」

張英奇聽得一股熱氣衝上腦門,說道:「這是什麼衣冠禽獸!既然給我撞見⋯⋯」

魏士哲見他動氣,忙道:「哥哥,犯不上與這等人計較。只要你願意收留迴護,能救阿照脫離苦海,但有吩咐,刀山火海我在所不辭。」

張英奇見他語罷跪了下去,忙又伸手拉起,說道:「我已應承此事,絕無反悔。這不,你們仨這會兒便隨我後頭安頓去罷。」

他領魏士哲等人進了別院居處,撥一間小院給他們,派了家人伺候,末了又和劉綺兒說明詳情,讓她帶張純同來廝見。劉綺兒聽說阿照這等際遇,看她滿臉悽惶,邊哄孩子邊哭,心下同情,便上前道:「這位妹妹,別哭了罷。往日雖苦,終究過去了,日後凡事有魏賢弟照料,再不吃苦了。況且你這樣年輕,安心養好身子,還怕他日你們沒孩子麼?」

阿照聽不懂京師官話,陳昉從旁翻譯,張英奇見他們溝通無礙,便搭著魏士哲到院中,說道:「你們在這兒住著,萬事不用操心,這兒的家人都由京師帶來,俱都可靠,就便我不在廈門,凡事也有綺兒作主。唯有一條,咱得預先想到——若我戰死海上,你們卻還沒離開廈門,屆時做何打算?」

魏士哲沒想到這一節,被說得一怔,半晌道:「想來嫂子要回京師?我們不便入京,總以待船回琉球為上,不知有無中間落腳去處?」

張英奇道:「我將你們託給曹子清,成麼?」

魏士哲點頭道:「久聞大名,定能信得過。」

張英奇在他肩上一拍,說道:「兩日內我便修書給子清,你放心。現下還回頭去照顧我弟妹。你早些用藥,早些給她調養。」

經此一鬧,張英奇一家三口直到過了辰時正初刻才用碗飯,張純年幼,已是邊吃邊打哈欠,草草吃完,下桌自去梳洗,張英奇便對劉綺兒道:「思五良學識品德俱佳,既在這兒住著,不如聘他為師,讓純兒好生學習。」

劉綺兒還在為阿照難受,只點頭不言語,張英奇又道:「我這趟出海,保不定有個三長兩短,我和思五良講妥了,將他們託給子清,你母子也是,我若死了,你便帶純兒去蘇州找曹子清,不論屆時你做何打算,他都能替你周全。」

劉綺兒驚道:「什麼三長兩短,這種話也瞎說?」

張英奇放下筷子,從懷拿出一樣東西,說道:「這是我倆初見,我送你的綠玉髓。那回你鬧脾氣出走,掉在雪地,好在吳丹手下找回來。今日還交給你帶著。」

劉綺兒見了綠玉髓,登時眼淚如斷線珍珠,落得兩人滿手都是。張英奇將她摟在懷裡,安慰道:「哭什麼呢?真怕我不回來?」

劉綺兒哭道:「你從不把死活掛嘴上,現下說這些,肯定你心中有數了。」

張英奇笑道:「胡說,我不過把你我信物交還給你,不然這等貴重寶物,難道我還帶上船去?」

他把綠玉髓塞到劉綺兒手裡,將她手握了,低頭親吻她臉頰,低聲道:「綺兒,你好好的,別讓我出海還記掛你。如今世上就你母子倆是我至親,你相信我,放一萬個心,我一定平安回來。」

|| 未完待續 ||

成德已經將沈宛交託曹寅,現在張英奇不但要託魏士哲等人,還要託付劉綺兒母子,這自然都因為曹寅有心計有手腕更有聖眷之故。曹寅為此大傷腦筋,將是敘完台灣海戰後的故事新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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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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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英奇背著手在簽押房內踱步,思索怎生上摺,又想到早先魏士哲提醒,忖道,此事若由我拜摺,確實御前不易交代,寫私信給明相或容若,他父子也不好處置,此事恐怕唯有子清辦得。想到這裡,他立刻準備筆墨,半晌寫好一封長信,詳敘海事情由,火漆封妥,送交加緊驛遞,指明送至蘇州織造郎中曹子清本人手裡。
他拿扇子木骨輕敲桌面,抬頭盯著張英奇道:「皇上命萬中庵統兵重來福建,明面上因為施尊侯有事,他接替得了,實則這所謂有事,不獨施尊侯戰死海上,也可能是變節叛逃。可靖少兄請想:若姚熙止真與施尊侯一路,以他沒事都要批評的性子,萬中庵出任陸路提督,他怎會一言不發,卻始終安坐福州總督署?」
魏士哲道:「若朝廷拿下台灣,又不納入版圖,反倒還給荷蘭人,必然又成各方海盜商賈聚集之地,粵閩浙沿海刀兵四起,於琉球也無好處。」張英奇聽得明白,拱手要道謝,魏士哲卻拿手一攔,笑道:「小心讓人看見,以為我和你說什麼不該說的呢。」
張英奇看海半晌,正要掉頭離去,忽見不遠處柳樹下繫著一匹馬,樹旁大石上坐一青年,眉眼深刻,衣飾華貴,望海而歌,曲調高低起伏,極盡婉轉,且歌詞非滿非漢,前所未聞,他好奇心起,催馬上前對那人拱手道:「打攪這位兄台,不知怎生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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