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際上我並不確定這是不是巧合,
但這件事一直在我心頭不停旋繞,
像是禿鷹一般。
我很確定房子是沒有問題的,從我工作以來,沒出過什麼亂子,一切都很順利。租屋處的左鄰右舍都是自己過去在學校一起征戰的同儕,上週去吃火鍋聚餐時,阿德講出讓我飲料噴得滿地的事情。我記得那天是9月17日。
「真的啦。」他涮著肉片,認真地說。
虎哥拍著我的背。「你看,連小綠都噴飲料了。」我因為嗆到而咳嗽不止。
「噴屁噴,真的沒唬你們,最近無論怎麼早下班、晚下班,我都非得要搞到三點鐘才睡得著。」就是因為阿德這樣信誓旦旦的拍胸脯保證,我才開始進行調查。在他那天花亂墜的形容之中,我彷彿聽見了那詫異的巧合,冷冷的迴盪。
那天我們在火鍋店並沒有說破,但是大夥都碰到一樣的狀況。無論好睡、難睡、早下班、晚下班;無論是否疲倦、是否精神奕奕地睡不著,永遠脫離不了三點這個宿命的魔咒。大家一開始以為是中邪了,紛紛開始開租屋網想找新的房子,但也有些同學認為平常下班都快十二點了,弄一弄到三點是很正常的事。
我開始要大家統計一下有沒有週期,每天?還是每週幾次?是否跟作息有正相關。資料統計是我的拿手絕活,我很快開了應用程式將大家的資訊累積成一張Table,試著從中間找出關連性。
很可惜的,萬物的運行規則,只要扯到生物都充滿了未知數,我手上的資料並非晶片的spec資料整理,不是量一量電性、找一找缺陷、確認良率就可以解決的。沒有任何規則,但是困擾不曾停止過,從何時發生也無法確認,有人快半年了,我自己的例子是三個月、也有人是才剛經歷兩週的甜蜜期。
「找不出來。」我聳肩,我打開我整理的資料給虎哥看。
虎哥認同地點了點頭。「所以我們倒是累積了一堆垃圾?」
「媽的,做這些表格也是很累的。我舉個例子,像我昨天一點半就準備睡覺,但是就會有突發事件,像是注定一樣,有些事件就是不會在十點半發生,它就是會在你無法控制的情況下發生。」
「什麼事情你非得要一點半做。」
「我女朋友值大夜班,我幫忙送個宵夜。」
「媽的,你這放閃的馬子狗,這不列入參考資料啦,你大可以不去,睡大頭覺。」
「我當然知道,怪的是我女友從來不會特別要我去送宵夜,昨天像是公主力點滿一樣,盧了我好久。」覺得天天跟虎哥聊天,會讓我的生活習慣用詞宅到不行。
「好吧,我上來不是聽你在那邊炫耀,我是有別的想法。」
「什麼?」
「我們每個人產生這種奇怪效應的時間都不太一定吧,對吧?」
「嗯,所以?」當我狐疑地看著虎哥時,虎哥拿出了一張平面圖。
虎哥在平面圖上寫得密密麻麻。「這我跟房東要來的。」
「這東西要得到?會不會有個資問題?」
「個你媽資,總之滿多人跟房東反應的,所以他倒是很灑脫地借我這些資料。」
「除了我們以外的房客也有一樣的狀況?」
「可多了,我們算是後期的。」
「真的假的?」
「你看看,就拿我們這邊的例子來說,最久的應該是永昇吧?他大概被困擾了半年多,確切來說是八個月。你看看靠近西側的住戶──」
我開始瀏覽整個租屋大樓平面圖的格局,首先這是一棟十層的大樓,房東買了其中三層樓分別是七、八、九樓。每層樓格局都是兩戶,房東每一戶裡頭隔了六個套房。我們這群實驗室同夥分佈在八、九樓,當我看到虎哥把我們幾個人的受困擾時間寫在平面圖中我就懂了。
我終於看見關連性。
我住在九樓,困擾時間三個月,靠東側第三棟房間。每隔一個房間減兩週到三週的困擾時間,住在隔壁房間的伙伴是兩個半月。依此類推,同一層同一戶的六個人,呈現一種螺旋狀的美好對稱。
「天啊,這是什麼數學對稱?」我不希望這是精密計算過的結果,我希望它只是大自然法則運行之後的美麗錯誤。
「還不是靠中央對齊,每一戶的六個房間加上隔壁戶的六個房間,時間都是以半個月至三週的時間週期作為間隔,剛好可以排成一個螺旋分佈。」九樓的伙伴,虎哥都問過了。
「八樓、七樓呢?」
「所以我才上來跟你討論。」虎哥住在八樓,困擾時間大概只比永升少兩週,也是受了七個多月的困擾。
「我覺得這件事怪怪的,合理推測,七樓的情況更嚴重。我現在有個想法。」
「訪問六樓的住戶?」
「沒錯,可以先訪問一下他們的狀況,有可能只是單一住戶,但也是值得問上一問。雖然說這些數據即便吻合了也不能代表什麼,但是這大概是我幾年來見過最玄的事情。」
「房東呢?他有沒有一樣的困擾?」
「他不住這邊吧,我問過了。」
「所以到頭來還是跟房子有關嗎?」
「我覺得不見得,其實我有個想法。」
「怎樣,虎大偵探,你有話一次說完。」
「嘿,總之這個理論想法太扯了,所以我才覺得如果不找你,我大概沒有勇氣跟其他人說。」虎哥吊盡我的胃口,像是對我的胃丟進了巨錨。
「說來聽聽。」
「我好奇查了一些資訊,房東有找了之前的房仲去查閱,你猜猜看六樓住戶住了多久?」
「他們也是新買的嗎?」
「六樓有兩戶,一戶住的時間很久,大約已經是十多年,屋主似乎不在台灣;而另一戶遷入時間大約是兩年前。而我訪問過七樓的住戶──」
「你該不會要說時間很吻合吧?」
「何止吻合而已?」虎哥滑了幾張Line截圖給我。應該是當時房仲個人記載的筆記拍攝照片。
「Holy shit,這是真的嗎?」
「你不覺得我們可以來去問問嗎?」
「可以,不過──我們要用什麼理由去敲門拜訪?」
「好問題。」虎哥點頭,拿出了一張天然氣繳費單。
「這是什麼?」
「天然瓦斯帳單。」
「這能讓六樓住戶跟你聊天?」
「早期的瓦斯表都是機械瓦斯表,而近年開始提倡使用微電腦瓦斯表,通常請瓦斯公司來更換,半小時內就可以完工了。」
我笑了。「你要充當瓦斯公司員工?」
「不用。通常這種大廈,瓦斯公司其實都會派員來宣傳是否要更換新型的微電腦瓦斯表,即便是瓦斯公司的員工還是得跟住戶約更換時間,他們通常希望同個社區越集中安裝越好。我們可以藉由這個理由當作起頭,問問他們有沒有需要近期更換微電腦表,然後鄰近的住戶可以約一起。」
「但我們根本不是房東,可以來搞這齣嗎?」
「我們講話當然要保留一些優雅的空間,由於房東沒住在這裡,近期也有一些事情在外地處理,因此我們協助幫忙。加上我們算是租了這麼久,這只是一個小忙。」
「聽起還滿合理的。」
「如何?要不要跟我一起壯膽。」
「走啊,不然每天都要三點睡覺。」
我雖然是點頭,但是心頭還是冒出了相當多的疑問。我們搭電梯前往六樓,依照房子的結構圖與房東給的資訊,來到了大約是兩年前搬來的住戶的大門前。
電鈴似乎是壞掉的,按下去並沒有反應。
於是虎哥敲了敲門──
叩,
叩叩,
叩叩叩,
叩叩叩叩──
頃刻,我們聽見門鎖旋轉的聲音,
門只打開約十公分的距離,
我們從門扉中看見有一雙眼睛正瞥著我們。
一個男人聲音透了出來。「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我們是樓上的住戶。最近天然氣公司有幫大家健檢天然瓦斯管路有沒有漏氣問題,順便有問到我們需不需要換微電腦表。我們七到九樓近期有跟他們公司約時間,想說問問左鄰右舍,有沒有要一起施作?」虎哥描述得毫無破綻,只要穿個拖鞋、睡衣,頭髮稍微自我解放一些,就像是平常路上遇到總是會話家常的大樓叔叔那樣。
不過似乎沒有懸念。男子說:「我沒有興趣。」
正當門要準備關起時──「不好意思,我們還有一個問題!」虎哥幾乎是用喊的,用手撐住即將闔上的鐵門。
「什麼?」男人的耐性似乎只剩一丁點兒。
虎哥看著我,我趕緊搭話:「可以的話,想要請教你們在這邊是否睡得好。」只能單刀直入了,顯然天然瓦斯表就是一個愚蠢的話題,一句話就結束了。
「你們有什麼問題嗎?」男人似乎對這個話題有興趣。
「我們是一群住在這裡的上班族,睡眠狀況都不是很好,通常往往到了晚上三點才有辦法入眠,想請問──」
此時我聽見鎖扣鍊條放下的聲音,
門慢慢地打開,站在我眼前的是一名神清氣爽的男士,
我以為會是長相邋遢、睡眠不足的人。
不過當我認真關注他的臉龐時,有一種無法言明的不自然感。
「你們要進來坐坐聊聊嗎?」他問。
這樣就可以?不知道為什麼,
我對於這種轉折感到相當恐懼。
虎哥回覆:「可……可以嗎?」但是我有一種不好的預感,我試著抓著他的肩膀,不過他似乎不認為這是個危機,不等男子有更多反應,他頭也不回地往裡頭走。
嗯──
我也只能往前隨他們魚貫而入。
而走進這戶人家的第一個直覺反應是──
這個家也太灰了吧?
灰色油漆、灰色沙發、漆成灰色的茶几、灰色瓷磚地板,我吞了吞口水觀察著四周,這種不協調的感覺難道只有我一個人有感覺嗎?我看著身旁的虎哥,好像只有我自己在被害妄想一樣。虎哥逕自坐在沙發上,男主人看起來準備去廚房裝了兩杯茶,這大概是這屋子唯一不是灰色的部份。
這個男人突然態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為我們斟上茶水後就坐在我們的身旁。「你們可以詳細說自己遇到的狀況嗎?這件事情也相當困擾我。」
虎哥不疑有他地喝了一口茶:「事情是這樣的──」
我不知道他是吃了誠實豆沙包還是如何,虎哥開始侃侃而談自己的調查,說明自己是怎麼開始調查以及查證自己鄰近的左鄰右舍受干擾的狀況。這中間雖然我想制止他,但我每每我要說些什麼時,話到了喉頭就感到一股苦澀的感受,好像那是不能再說的事情一樣。
我無法理解為什麼。一開始覺得自己只是中邪,但隨著虎哥開始解說的時間拉長,我發現我一旦看到那個男人的眼神,就像是全身沒辦法動那樣。就像是叢林中迷失方向的被狩獵者,感受者遠處有食物鏈頂點的王者在俯瞰著你那樣。
他正用眼睛攫著我們。
「要怎麼稱呼你呢?先生。」虎哥問。
他喝了一口茶。「敝姓弓長張。」
「張先生,你碰到的狀況是怎麼樣呢?」
「這個嘛──我有個請求。」他放下茶杯。
「嗯?」虎哥納悶地看著他,而我只是盡量忍住自己的寒顫。
他嘆了一口氣。「這件事麻煩你們不要再細究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