脈脈煙霞晚照中,城紅水淡意朦朧。
石牆八尺猶塊壘,四百年來夢不同。
新任福建陸路提督人選總算於三月初隨邸報傳來福建,竟是之前幾度諫止對台用兵的萬正色。康熙十八年耿精忠投降朝廷,鄭經一度領軍渡海攻陷金門、廈門,為萬正色所敗,他因此深受賞識。康熙在這節骨眼上重用此人,不只考量才具經驗,多少也為防著施琅再度倒向台灣,福建不能沒有懂海戰的將領。
三月中萬正色抵達駐地泉州,不久至廈門拜會施琅,還帶來康熙旨意:施琅渡海攻台無需請旨,萬正色在後接應,姚啟聖籌辦水師糧餉,至於張英奇手上一萬綠營兵,卻不受水師或陸路提督節制,名符其實「坐鎮」廈門,正如當年吳丹守潼關,是陝甘唯一不受撫遠大將軍圖海節制隊伍。
前線軍權已清,一切只待風候,趁眼下無大事,張英奇便要料理他陛辭當日康熙另一道旨意:調查陳夢雷對李光地「欺君賣友」指控。但他是福建官場新人,即便打探也不知從何探起,思索良久,請魏士哲過總兵署一敘。
這日午後,魏士哲進了總兵署簽押房,張英奇不提康熙旨意,只問他是否聽聞陳夢雷李光地御前官司,魏士哲答道:「確實有所聽聞,只不很清楚部議流放陳則震內情。倒是我在閩省故舊友人提過,李晉卿眼高心大,且膽子不小,他陷害陳則震為了獨佔蠟丸傳書功勞,他舉薦施尊侯為了連成勢力。」
張英奇心頭一凜,說道:「姚熙止也是福建人氏,又與施尊侯連襟,他二人同聲共氣,拿下台灣之後,軍功一壓,與李晉卿便成朝中一大勢力,可是這個打算?」
魏士哲搖頭道:「恐怕不是。施尊侯與姚熙止向來不合,姚熙止雖是總督,但手上不過督兵三千,要動閩省一兵一卒都須請旨,施尊侯卻有水師兩萬,現如今還有萬中庵十萬接應兵力,姚施二人只能更加不睦。我不信姚熙止不明白風候至關緊要,可他依舊三番四次催促渡海,恐怕他巴不得催得朝廷也急了,皇上一道旨意到廈門,施尊侯冒險渡海,死在半道,如此便去了與他爭奪閩省之人。」
張英奇一驚,問道:「這不上算罷?死了施尊侯,誰領水師渡海作戰?」
魏士哲灑開手中一柄素面紙扇,又一折一折仔細收攏,側頭思索道:「我以為姚熙止的盤算本來便在萬中庵身上。萬中庵曾領福建水師,也曾打敗鄭經,朝廷看來,他威望不在施尊侯之下,只是他向來主張台灣難攻,亦無攻取必要。」說到此處,他拿扇子木骨輕敲桌面,抬頭盯著張英奇道:「皇上命萬中庵統兵重來福建,明面上因為施尊侯有事,他接替得了,實則這所謂有事,不獨施尊侯戰死海上,也可能是變節叛逃。皇上這是首尾兩全之計,最高明不過。可靖少兄請想:若姚熙止真與施尊侯一路,以他沒事都要批評的性子,萬中庵出任陸路提督,他怎會一言不發,卻始終安坐福州總督署?」
張英奇聽得倒抽冷氣,說道:「思五良,你這等城府見地,朝中恐怕少人能望項背。」
魏士哲笑道:「豈敢。明相肯定早已看清了。這一條不定便出自明相策劃。」
張英奇問道:「你與明相熟識?」
魏士哲道:「那不,但我在國子監琉球學館時,明相長公子也在監,我倆算得同窗。」
張英奇點頭道:「你既與容若舊識,我倆可就更親近了。」
魏士哲又灑開扇子,搖了兩下,笑道:「你肯定有密摺直奏之權,可我方才這等言論,猜忌封疆大吏,真要奏陳,你要麼寫私信給容若,讓他與明相商量,要麼當傳聞寫入密摺,千萬別為顯露聰明,卻將禍水潑在自己身上。」
張英奇點頭道:「謝了兄弟,我自會小心。」
魏士哲又道:「我相信施尊侯能耐,拿下台灣不是問題,可姚熙止必要與他爭功。皇上看得分明,姚熙止經營福建原已有成,若以總督海戰得勝,一旦無人壓制,儼然便是另一個耿精忠了。」
張英奇問道:「如何壓制得他?」
魏士哲道:「尋出他的錯處,奏到御前,只要事情夠大,便足以折去戰功。」思索片刻又道:「向來有此風聲,說姚熙止督造戰船,籌理軍餉,頗多貪墨,眼下雖無憑據,但御史可以風聞上奏——你繞個彎把消息遞上就是,別自己當這風口。」
他二人在簽押房商議約有半個時辰,魏士哲便拱手起身道:「靖少兄問的原是李晉卿陳則震官司,結果說到這上頭來。那頭的事容我再想想,不定還能想起幾個熟悉此事的人來。」
張英奇親自送到總兵署大門,看他上馬走了,仰頭一望,天朗氣清,日光和煦,到廈門以來首次有這般舒爽之氣,便入內換了普通行服,也騎馬四下逛去。他在此半個多月,街市看得熟悉,不久經過布店,店前一如往常,掛著青色棉布,寡婦背著孩子,正在裡頭招呼客人,再定睛一看,她招呼的不是旁人,正是魏士哲。只見魏士哲手中抱著兩件胭脂裙子,那寡婦卻不肯收,兩人推推搡搡,看得張英奇不禁好笑,便將馬栓了,進店詢問究竟。魏士哲見他來了,不免有些臉紅,卻又像見著救兵,說道:「靖少兄幫我兩句罷。我想幫她母子,才拿這布做了衣裳,她自己雖不便穿這樣顏色,放在店內賣也成,可她就是不肯。」
張英奇從他手裡拿起裙子展開一看,笑道:「思五良,你告訴她,這兩件裙子我買,錢是給她是給你,於我無關緊要,你倆看著辦罷。倒是這布料我看著好,還有沒有別樣花色?我還給家裡人做兩條裙子。」
魏士哲把話轉述了,那寡婦連忙拿來一疋精繡折枝花卉柳黃棉布,十分鮮妍,張英奇便點頭道:「就這疋布了。你讓她拿這胭脂裙做樣子,給同個裁縫做去。我走不開身,她幫我跑這一趟,我另有致謝。」
魏士哲一五一十說了,那寡婦連連道謝,這才伸手接了一件裙子,張英奇又道:「你讓她把另一件也拿去。我借她放在店內招徠,旁人看著裙子好,自然買布了。」
張英奇交代清楚,留下一塊銀子,回頭出了店門,上馬走不多遠,魏士哲騎馬追來,拱手道:「多謝靖少兄相助。」
張英奇笑道:「思五良,我看你真心喜歡這婦人,又見不得她辛苦,何不提親呢?」
魏士哲嘆道:「她夫家還有人呢。」
張英奇道:「公婆不容她改嫁?」
魏士哲黯然道:「似乎如此。且這孩子可是他們家獨苗,就算許她改嫁,也絕不肯讓她帶孩子走,她又怎捨得下孩子?」
張英奇搖頭嘆道:「這些個禮教規矩,真是再惱人不過。」
魏士哲道:「靖少兄是舉家赴任罷?想來家庭美滿。」
張英奇微笑道:「家庭美滿⋯⋯倒也真說得過去,可我和你一樣,不曾娶妻。」見魏士哲一怔,又道:「我女人出身樂戶,十六歲就跟了我,我卻不能娶她。」
魏士哲發呆片刻,說道:「這⋯⋯待你海戰立功,或者求皇上恩准,讓嫂子脫離樂籍。」
張英奇側頭笑道:「我不要你諸葛五良替我出主意。我是說,你若真喜歡她,憑你聰慧,肯定能想出法子來。」
|| 未完待續 ||
魏士哲在公務上給予張英奇極大幫助,此刻兩人所論都在軍務上頭,饒是魏士哲心思靈動,料事如神,也想不到不久後張英奇便有所回報,助成他與布店寡婦一段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