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作家艾莉絲.孟若有一篇小說〈童戲〉,以女主角瑪琳的第一人稱敘述兒時參加夏令營時,與另外兩個女孩的回憶:猶如雙胞胎的夏琳,和曾經是鄰居的薇娜。不過在瑪琳的回憶裡,薇娜是一張她想棄置的標籤,她的動作、表情都隨標籤詮釋,此外沒有任何話語,事實上,瑪琳也從未與薇娜有過交談。
看完《呼叫愛美子》之後,我想到薇娜。但在觀影的過程,看著愛美子用各種可以說是「怪」、而且不算討喜的種種反應,和各種突兀的、過於響亮的聲音,用自己的方式去關心、去付出、去探索這個世界,然後隨著劇情,她和外界的出口逐漸拉長、縮窄,一直前進的她同時也在後退,最終幾乎退進一個屬於她的世界──
那是我們都經歷過,而且仍然存在的世界。
孟若的作品是細膩堆疊,靜靜劃開人性,讀者是刀,同時是被劃開的血肉;導演森井勇佑則是撕下標籤,展現與孟若不同的溫柔視界,在〈童戲〉小說裡必須沒有聲音、只有模糊形象的薇娜,在這部電影裡的愛美子讓我們真實地看見她大聲的說話,積極地表達自己的意見和想法,當她還小,周遭的人──包括父親、哥哥、媽媽──還有餘裕的時候,還能慢慢地引導她,教她這個世界的規則,更重要的是願意陪伴她,或被她陪伴──那是她最幸福的時光。但隨著母親生下來的孩子夭折後,這個家雖然一度努力打起精神,但那個細弱的、愛美子來不及看到、也不知道怎麼做能維持的支撐線,終究在她的善意下繃斷了。當家隨著時光緩緩倒塌,當年和她一起長大的孩子,都進了中學,和大部分人一樣學習察覺周遭的視線,然後調整自己逐步適應學校與社會的規則,只有愛美子依然故我,不認得字,不寫功課,光著腳在走廊踩出響亮的節奏,看著她的家人一點一點的變化:終日躺在床上或背對著她、不發一語的母親,為照顧母親愈來愈疲憊冷漠的父親,學習抽菸離家加入幫派的哥哥,以及,再也不肯容忍她的、她最喜歡的小範……
當壓力與不幸來臨,無論大人或小孩,都在學習成長與適應的同時,原本寬廣細緻、獨一無二的視界,不知不覺隨之緊縮消逝;原本可能坦承的事實,變成心照不宣才不會讓真相化為傷痛,一旦成形就會無限擴大染汙的祕密。愛美子沒有祕密,除了沒有人想懂得的,使她成為說不出口的祕密本身;她周圍的異聲,彷若是她無法讀懂隨著時光愈加密集的線弦,逼近她的世界經由撥弄變成噪音;她無法用言詞表達出來的感受,化為只有她能看見的幻影。雖然「知道」窗檯上的聲音可能是夭折的孩子回來,但她還是會怕,然後用更響亮的歌聲試圖安慰自己,讓聲音與幻影連同恐懼成為最真實的陪伴……
愛美子的孤獨是一種極致的、走不出去、別人也無意進來的孤獨。曾經,爸媽為她買了好多生日禮物,她先用照相機為家人拍照:保持微笑比YA的父親,維持單腳展翼的哥哥,和堅持要整理好頭髮的媽媽,和不及等她「準備好」、自始至終都沒入鏡的愛美子。和再怎麼表現厭惡,還是只喜歡小範一樣,愛美子也關注母親的痣,哥哥的禿頭,和父親的近視眼鏡,只是這次沒有人再耐心地讓她明白:即使有那些「缺陷」,他們還是他們,畢竟愛美子的「缺陷」太明顯了,而願意看見她的人太少,最後乾脆視而不見,以免跟著掉進深不見底的孤獨與恐懼。即使她付出的愛成為小範揭曉的祕密後,變成鮮血淋漓的傷害,或許她仍舊不明白,沒有經由規則呈現、沒有納入對方足以理解與承受的感情,那無形的傷害不亞於她長久未癒的疼痛──只是有時,我們要怎麼樣才「足夠」知道?
愛美子不知道的不僅於此。當她即將跟父親搬到奶奶家轉學時,鄰座有一個同學,總是幫她指出小範寫的字,善意提醒她因為入幫派的哥哥休學,她要小心接下來會遭受更嚴重的霸凌;這次在愛美子問他:我很噁心嗎?我想知道我有哪裡噁心。這位同學原本告訴她至少有百個之多,要一個一個寫下來還是一條一條說給她聽,她說:就用說的吧,他停頓了一會,看著愛美子,然後道:
「算了,這是我的祕密。」
然後他要愛美子不要忘了他。
或許是我的誤解,但這是我想要記住的、溫柔的、發自內心的告白──即使一心執著小範的愛美子,可能一生都不會理解。
無論如何孤獨,愛是屬於愛美子自己的,生命也是。當父親告訴愛美子,她之後要跟奶奶住,而他要離開的第二天凌晨,被所有家人捨棄的愛美子從奶奶家門口的框來來回回跳,然後慢慢跳離那個框,慢慢地來到海邊。那裡有好幾艘船,船上有曾經陪伴過她的亡魂,以及死神。
祂們向她招手。
小小的、身體有一半被海浪浸濕的愛美子,舉起了手向祂們揮手。
祂們也揮手,然後船慢慢離開。
有大人來到海邊,看見持續不動的愛美子,告訴她這個季節的海水仍然很冷,快點離開,她回頭大喊著說:
「我沒事的!」
我沒事的,沒事的。
即使那麼怪,無法進入這個世界的線弦,無法辨識進來的噪音;即使拿著對講機,不停喊著:「こちらあみ子、応答せよ応答せよ」,就像那顆拋上去後就沒有再落下的橘子般,只有自己的聲音,
可是會沒事的。
無論沒有,或者有什麼願意、或者以什麼樣的方式回應,愛美子一定都可以、自己各式各樣的方式繼續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