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來滑手機。我收到我媽的訊息,她祝我好運。我點開準備回覆,但我一聽到樓梯上傳來腳步聲,就失去了好好打字的能力,我拼不好「早一點」,結果被自動校正改成「糟一點」。我轉過頭,看著七十九歲的艾芙琳.雨果走向我。
她就跟任何一張照片中一樣令人屏息。
她有著芭蕾舞者般的身段。她穿著修長的黑色彈性長褲,搭配灰藍色條紋長版毛衣。她就和過去一樣纖細,而我之所以知道她在臉上動過手腳,是因為不靠醫生的話,她這種歲數的人不可能擁有這樣的外貌。
她的皮膚充滿光澤,有一點點泛紅,彷彿才刷洗乾淨。她戴著假睫毛,或者接了睫毛。她的臉龐曾經有稜有角,現在稍稍凹陷,不過臉頰帶著淡淡的紅潤色澤,嘴唇是偏深的裸色。她的髮長過肩,白、灰與金色美麗地交雜,淡淡的顏色框出她的五官。我很確定她的頭髮一定經過繁複的處理,不過效果就像一位坐在陽光下的優雅老婦人。
她那雙濃密而筆直的深色眉毛曾經是她的招牌,已經隨著時間而變淡,而且現在與她的髮色相同。
她走到我身邊,我注意到她腳上沒穿鞋,踩著的是厚重的針織襪子。
「妳好啊,莫妮克。」艾芙琳說道。
她講起我名字的那股輕鬆與自信,讓我有點驚訝,聽起像是認識了我好幾年。「妳好。」我說。
「我是艾芙琳。」她主動和我握了手。我突然發現,在每個人都知道妳、全世界都早就認識妳的狀況下,講出自己的名字,會產生一股特殊的力量。
葛麗絲端著白色的咖啡杯組走了進來。「來吧。加了一點鮮奶油。」
「非常感謝妳。」我接過咖啡杯。
「我也喜歡這樣喝咖啡。」艾芙琳說道,雖然很不好意思,但我得承認這讓我非常激動。我覺得自己彷彿取悅了她。
「妳們倆還需要我準備什麼嗎?」葛麗絲問道。
我搖搖頭,艾芙琳沒有開口。葛麗絲離開了房間。
「過來吧。」艾芙琳說道。「我們去客廳那裡,坐得舒服一點。」
我抓起手提包,艾芙琳接過我手上的咖啡,替我端了進去。我曾經讀過個人魅力的定義是「激發奉獻精神的能力。」在她替我端著咖啡的此刻,我忍不住想起這件事。如此有權有勢的女子進行如此謙遜而卑微的舉動,這樣的組合確實令人著迷。
我們踏進一個開著落地窗,巨大且明亮的空間。柔軟的石板藍色沙發對面擺著幾把牡蠣灰的椅子。我們腳下厚厚的地毯是明亮的象牙白,往前看去,眼前黑色的大鋼琴令人訝異,窗口照進來的光線打在鋼琴上。牆面上掛著兩張放大黑白照片。
沙發上那張是在片場的哈利.卡麥隆。
壁爐上的那張是艾芙琳一九五九年版本的《小婦人》電影海報。艾芙琳、希莉亞.聖詹姆斯和另外兩位女演員的臉孔佔滿畫面。四名女子可能是五○年代家喻戶曉的明星,但只有艾芙琳和希莉亞撐過時間的考驗。現在看起來,艾芙琳和希莉亞看起來似乎比其他人更閃亮。不過我很確定這不過是後見之明。我看到的是自己想看見的東西,而且還因為我知道她們後來的發展。
艾芙琳把我的咖啡杯擺在漆成黑色的咖啡桌上。「坐吧。」她在一張絨毛椅上坐下,盤起雙腿。「妳想坐哪裡都可以。」
我點點頭,放下包包。我抓著筆記本,坐在沙發上。「所以妳準備拍賣禮服。」我一邊調整坐姿一邊說。
我點開我的筆,準備傾聽。
就在此時,我聽到艾芙琳說:「其實,妳是被我騙來這裡的。」
我直盯著她,當然是我聽錯了吧。「不好意思?」
艾芙琳重新在椅子上坐好,然後看著我。「我把一堆衣服交給佳士得拍賣沒什麼好說的。」
「這樣啊,那─」
「我叫妳來是想討論些別的事。」
「什麼事呢?」
是待在紐約的好理由。超讚的理由。舊金山可不會發生這種事。
艾芙琳再度搖了搖頭。「莫妮克,我要把人生故事交給妳。我會告訴妳所有事實,然後妳會寫一本關於我的書。」
「接下來我們會在封面印上妳的名字,告訴所有人妳寫了這本書。這就是代筆作家。」我又拿起咖啡杯。
「我的名字不會放上去。那時候我已經死了。」
我被嗆到,結果口中的咖啡噴到白色地毯。
「噢我的天啊。」我放下咖啡杯時開口,聲音可能有點太大。「我的咖啡灑到妳的地毯了。」
艾芙琳不怎麼在意,但葛麗絲敲敲門,透過門縫探出頭。
「還好嗎?」
「不好意思,我灑了我的咖啡。」我說道。
葛麗絲打開門走了進來,她看了一眼。
「真的很抱歉。我只是有點驚訝。」
我對上艾芙琳的視線,我不是很懂她,不過我很清楚她要我保持安靜。
「不要緊。」葛麗絲說道。「我會處理。」
「莫妮克,妳會餓嗎?」艾芙琳起身。
「不好意思?」
「我知道街尾有家店的沙拉很棒。我請客。」
現在才剛中午,而且在我焦慮的時候,我首先會沒有食慾,不過無論如何我答應了,因為我隱隱約約地覺得這不是真的在詢問我的意見。
***
來到艾芙琳的閱讀角落。觸目所及的牆壁全是純炭灰色,鋪著淺褐色地毯。深藍色窗簾垂掛在巨大的窗戶兩側,房間的另一頭則是內嵌式書櫃。灰藍色沙發正面對著巨型玻璃書桌。
葛麗絲微笑著退下,讓我自己等待艾芙琳。我把包包把沙發上一丟,打開手機螢幕。
「書桌給妳用。」艾芙琳踏進房間時說道。她遞給我一杯水。「我假設進行方式是我說妳寫。」
「我想是吧。」我說著在書桌前坐下。「我之前從來沒有試著寫過人物回憶錄。畢竟我不是個傳記作家。」
艾芙琳刻意瞄了我一眼。她面對我在沙發上坐下。「讓我先解釋一下。我母親在我十四歲時過世,那之後我就跟著父親生活。我長得越大越明白,我爸早晚會把我嫁給他的朋友或老闆,就是那些能改善他狀況的人。而且老實說,隨著我的身體發育,我越來越沒安全感,我父親不可能不試著對我做些什麼。
「我們家實在太窮,當時還得從樓上的公寓偷電。我們家有個插座是裝在他家線路上,只要需要用電,我們都會使用那個插座。如果天黑之後我需要做功課,我會插上檯燈,然後拿著書坐在燈光下。
「我的母親是個聖人。我是說真的。她非常美麗,唱歌非常好聽,心腸又好。過世前幾年,她總是會告訴我,我們一定能離開地獄廚房,直接進入好萊塢。她說她會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女人,然後幫我們買一間海邊的公寓。我幻想著我們兩個一起待在那棟房子裡,舉辦派對、暢飲香檳。後來她死了,感覺就好像從夢中醒來。忽然間,我身處在這些夢想永遠不可能實現的世界。我將會永遠困在地獄廚房。
「雖然才十四歲,但我長得很好看。喔,我很清楚,這個世界比較喜歡的女人是不清楚自己有多美的那種,不過我已經受夠了。我的外表很吸引人。聽著,我並不以此為傲。畢竟我的臉不是自己生出來的。我也沒給自己這樣的身材。不過我也不會坐在這邊假惺惺地說:唉唷大家真的覺得我很美嗎?我沒那麼假。
「我朋友貝弗莉認識同社區一個鄰居,這位厄尼.迪亞茲是電工。而厄尼認識米高梅公司的人。至少傳聞是這麼說的。有一天,貝弗莉告訴我,厄尼要去好萊塢吊掛燈光器材。於是那個周末我編了些理由跑去貝弗莉家,並且恰巧敲了厄尼的門。我非常清楚貝弗莉住哪棟。不過我敲了厄尼的門問他:『你有看到貝弗莉.古斯塔夫森嗎?』
「厄尼當年二十二歲。他完全稱不上英俊,不過看起來挺順眼。他說他沒見到她,不過我發現他直盯著我。我看著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視著我,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一吋都沒放過我最愛的綠色洋裝。
「接著厄尼開口:『寶貝啊,妳十六歲了嗎?』我記得自己當時才十四歲。但妳知道我怎麼做嗎?我說『怎麼了嗎,我剛滿十六。』」
艾芙琳別有用意地看著我。「妳聽懂我在說什麼嗎?當妳得到改變人生的機會,無論需要付出什麼代價,做就是了。上天不會平白無故給妳任何東西,妳必須自己去爭取。如果妳要從我身上學到什麼,可能就會是這一點。」
哇。「好喔。」我說道。
「妳之前從未當過傳記作家,不過現在開始妳就是一名傳記作家。」
我點頭。「明白了。」
「很好。」艾芙琳沉入沙發中。「妳想從哪邊開始?」
我抓起筆記本,看著我寫在最後幾頁的潦草筆跡。上面寫著日期和電影片名、她的經典照片,還有打著問號的幾項傳聞。然後就是我用大大的字體描了一次又一次的問句,我重複塗寫的次數多到紙面不再平整,那個問句是:「誰是艾芙琳這輩子的摯愛?」
那就她身上最大的謎團。本書最大的賣點。
七個丈夫。
她最愛的是誰?誰才是她的真愛?
身兼記者和消費者,那就是我想知道的。這本書不會從這個問句開始,不過或許我和她該從這件事談起。我想知道經歷這麼多段婚姻,哪一段是她的最愛。
我抬起頭,看見艾芙琳坐挺身子準備回答我的問題。「誰是妳這輩子的摯愛?哈利.卡麥隆嗎?」
艾芙琳想了一下,慢慢地回答道:「不是妳說的那樣,他不是。」
「那麼是哪樣呢?」
「哈利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構築了我。他對我的愛是最無條件的那種。我認為他是除了女兒之外,我純粹深愛的對象。但不是的,他不是我的一生摯愛。」
「為什麼不是?」
「因為另有其人。」
「好吧,那麼誰才是妳此生摯愛?」
艾芙琳點點頭,彷彿早已預知到這個問題,彷彿一切正如她所料地展開。不過她接著又搖了頭。「妳知道嗎?」她起身。「時間有點晚了對吧?」
我看著自己的手錶。現在還不到傍晚。「是嗎?」
「我覺得是。」她走向我,然後往門口移動。
「好吧。」我起身跟上。
艾芙琳攬著我,帶著我來到走廊上。「我們週一繼續。這樣的安排可以嗎?」
「呃……當然。艾芙琳,是我說了什麼不該講的嗎?」
艾芙琳帶帶著我下樓。「沒這回事。」她揮揮手要我別擔心。「沒這回事。」
我說不清楚這股緊張感。艾芙琳帶著我走到玄關。她打開衣帽櫃門,我抓起自己的外套。
「回到這裡?」艾芙琳說道。「週一早上可以嗎?我們十點左右開始,妳覺得如何?」
「好的。」我披上厚厚的外套。「如果妳覺得可以的話。」
艾芙琳點頭。有那麼一會兒,她盯著我的身後,不過顯然沒有特別看著什麼。然後她開口:「我花了非常多時間學著如何……繞過真相。」她說。「很難再把真相繞回來,我好像已經變得太擅長繞圈子。剛才也是,我不太確定該怎麼說實話,練習不太夠。這回事感覺和我的生存之道剛好相反。不過我會搞定的。」
我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所以說……週一見?」
「週一見。」艾芙琳緩緩地眨眨眼睛,然後點點頭。「到時候我會準備好。」
——摘自臉譜出版《銀幕女神的七個新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