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把大罐黑咖啡分裝在馬克杯裡微波,吃了飯糰、草莓卡士達泡芙,上了很多次可能其實沒那麼需要的洗手間,背起背包,出門。
就這樣像在自己家一樣,自己弄一弄出門。很自在,但也真是太自在了。
回頭一瞥。對於這一期一會,唯有感謝。
往縣道方向前進,但不要左轉往便利商店,也不要右轉去(地圖上說有的)葡萄園,直直穿過馬路前去,第八番理應就在前方。
四国霊場第八番 普明山 熊谷寺
本尊 千手観音菩薩(伝 弘法大師作)
開基 弘法大師
宗派 真言宗高野派
本尊の真言 おん、ばざら、たらま、きりく
御詠歌 薪とり、水くま谷の寺に来て、難行するも、後の世のため
本來以為看到山門,就是已經到了。沒想到過了山門,還是一段路。接下來竟還要過一個大馬路,才真正算是接近寺院境內。
這或許是時代變遷所致。往昔只是山門、寺門之間隔得有點遠而已?
第二天的第一寺,突然覺得在唸心經的時候順暢許多。昨天漏的詞也接回來了。
在本堂前會記得看著真言默念,在大師堂前也會記得唸上三次「南無大師遍照金剛」。覺得自己總算是上了軌道。一點點。
往第九番的路上,視野漸漸開闊,四周也完全無遮蔽。
天氣非常晴朗。我戴起了遮陽帽、太陽眼鏡。風還是又冷又勁,但我沒有繼續使用口罩,改以頭巾代替──如此便不必去想口罩的收納問題。
不是每個岔路上都有指標這件事情依然困擾著我。
這是我的選擇。告訴自己,即使有點麻煩,也希望能盡量堅持這個原則。
如果單純的只是要能走到下一番寺院,其實手上有google map就已非常足夠。但我希望走的是盡可能古老一點的步行遍路道。
麻煩就在這裡:步行遍路道只有紙本地圖上面有。Google map的步行路線規劃不會給出這樣的路徑,即使是遍路專用的app,也是跟googel map連結。以我所想也是:免費的app應該不會建置有那樣極其細微的地圖資料庫(是說可能也沒有開發這樣的付費app的商機就是了)。
不過在路上,我還是保持網路路徑規劃的開啟,以確保在跟丟標誌後,仍能找到大方向。
遍路道路上的難處,其一就是這個:說是保險起見,但不一定真的能幫上忙。
有時跟著指標,會完全超出google map上給的路徑,接下來如果一陣子沒看到指標,在偏離規畫路徑不夠遠或太遠的狀況下,都看不出來當下路徑應當如何選擇才正確。
所以,開著網路的GPS,要看/不要看/何時看;看的時候要相信/不要相信/部分相信,所有的排列組合真需要智慧和運氣。
遍路道上的難處,還有就是:經驗不足為恃。
正當我慢慢試圖歸納出某些結論,通常不會太久,這個結論就會以各種例外的樣貌出現,逼人直視。
這段路上就出現一次這樣的情況:(當然,這只是其中一次)
目前為止發現,如果遇見岔路而沒有指標,大致上應該就是直直往前──即使路不是直的,也就是以不要彎太大角度的那一條為原則。
根據這個原則,我在行經某個三岔路口時,仔細觀察了每個牆面、每根路燈上都沒有標示後,沿著步行方向直直前行。(現在想來我為什麼沒有拿出紙本地圖來看呢?雖是這樣說,但其實紙本地圖最大的難點就是,在這個完全沒有標的建築的地方,根本找不到自己在地圖上的哪裡啊。)
岔路口是一戶人家的前院。有一輛貨車從我身後「咻」一聲的超越,停進那個院子的車道上。我繼續往前走,覺得遠遠的背後有模糊的人喊叫的聲音。
後來懷疑那可能是在叫我的。回頭一看,果然是。
是從貨車上下來的大叔。他特地跑出圍牆,指著說是那邊才對。原來剛剛我應該要左轉。
這是路上第一個碰到的、主動幫助我的人。非常非常感謝。
此時獲得的協助,有著從未體驗過的具體感。彷彿這是可以握在手上的平安符,有一點重量,卻能讓人步履更輕盈。
途經有不少路段在施工。看到這樣眼前這樣的景像,覺得新奇:
工人們一邊揮汗,一邊遠遠的看著我踱步經過。
又轉了不知幾個彎,眼前更是開闊。
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這樣視野了。
四国霊場第九番 正覚山 法輪寺
本尊 涅槃釈迦如来(伝 弘法大師作)
開基 弘法大師
宗派 真言宗高野派
本尊の真言 のぅまく、さんまんだ、ぼだなん、ばく
御詠歌 大乗の、ひほうも科もひるがえし、転法輪の、縁とこそきけ
前往第十番切寺幡寺的路上,比較靠近山邊,民宅也多了一些。同此時也代表路徑小了許多。在即將進入只有一線道、兩邊都是樹林或有水溝無閃避空間的路徑前,常可以見到「請注意遍路步行者」的標語。
我自己也是常常開車的人,不管在步行者川流的春、秋二季,或者在一天遇不到一兩個步行者的冬季,經過這樣的路段都要很小心或減速慢行,而且小心的方法還很不一樣,實在有點麻煩啊。
這樣想著,覺得與其讓車子去小心,我還是自己閃邊一點比較好。駛過我身邊的車子應該都很小心(或許是技術不錯),但速度可沒在客氣的。
這個情況也成了本路段裡的壓力來源之一。
說到標語,不只遍路道上,全日本大約都很常看到「飛び出し注意」或「飛出注意」的告示牌。此行自然一路上也見了不少。想來在時常可見的窄小的通道上,只要有遍路行者,往來的車輛想必難免覺得困擾。(好像不宜再提「春秋兩季」了吧。或許淡季步行者少,對於行車者會有更難提防的感覺。)
有趣的是,在某處路邊,也有個這樣的告示牌──但,這個告示牌非常之小、位置很低、字的顏色已褪,連我走路的人都要很靠近、特地低頭才看得到,更何況是行車的人呢?
是個不知道是給誰看的告示牌。
不解的事情永遠那麼多,還好有些就是可以淡淡笑著帶過。
看到了這樣的情景,可以知道切幡寺(也)是在山上。
沿著越來越陡、越來越窄的路徑往上爬升,
時常可以看到間距很短的距離標示。
然後我發現了:如果看到明明不複雜的路線,
卻每100甚至50公尺就可以看到標示,通常意思是前方的路不太好走。
因此本來看到左手邊有一間好大的遍路用品店,以為應該算是已經要到了,沒想到轉個彎,更陡更深不見盡頭的山路(雖是柏油路)還在前方。
然後看見長長的參道,參道兩邊是停車場。有一兩輛車的參拜者看起來正要離開。他們帶著「這人大概不知道前面有什麼」的表情看著我,我也只能裝作不以為意貌。接著我知道為什麼了。
起初,對於「333段」這件事情沒怎麼特別在意,因為眼前看見的就還好而已。
但怎麼會只有眼前看到的而已呢?
當一大段階梯走完又看到另一段,如此一段復一段,當真,覺得自己實在是太狂妄了。
不可以小看任何一段路、任何一座山。
可見之物不足為信,也不能不信。需要恰如其分的恐懼和適當的謹慎,也必須抱持開放的精神和保守的信心。
一邊往上攀爬著階梯,除了一邊反省,也一邊為明天擔憂起來。
如果沒有設法減輕頭陀袋的重量,明天上燒山寺會是一大負擔。
胸前的包搖搖晃晃、磕磕碰碰,不但擋去大多重要視野,對安全造成影響,還要花許多額外的力氣抓回重心,更一直會撞到大腿、敲到腹部,十分疼痛。
或許今天晚上將所有的東西裝進背包,反正明天就燒山寺一寺,中途不會用到納經帳等物,如果要進食也總得打開行李。
一邊這樣想著,一邊試圖用手托著頭陀包(本來沒怎樣的大腿被這樣敲幾下痠疼都出來了),終於從感覺沒有盡頭的階梯探出頭,大大的鬆了一口氣。
如果把這當成是上燒山寺的暖身,應該可以算是避免對體力太過自信的一個小小的關卡吧!
四国霊場第十番 得度山 切幡寺
本尊 千手観音菩薩(伝 弘法大師作)
開基 弘法大師
宗派 真言宗高野派
本尊の真言 おん、ばざら、たらま、きりく
御詠歌 欲心を、ただ一すじに切幡寺、後の世までの、障りとぞなる
(是走到昏頭了嗎?現在才發現我沒有拍切幡寺的山門!)
(但是,卻拍了很多很多梅花……)
來這裡參拜的人也是絡繹不絕,大家都很熱心的拍著梅花的照片。或許我過多的梅花照片單純是一種輸人不輸陣的心情(應該不是)。
在香氣撲鼻的紅梅樹下略事休息,覺得幸福。
下階梯之前,再看一眼探出頭來的白梅。
走上山的時候,看到一株椿,是我最喜歡的椿前幾名。下山的時候終於有餘裕可以拍照。
椿,就適合這樣既美麗又酸楚、豁然且清寂的樣子:
此刻繽紛──但而後就是而後的事情了。
回到切幡寺山下的入口,與車道交會處。
左右相反的大腦裝置又發作,我自以為很認真的翻看了一下紙本地圖和手機地圖,然後往完全錯誤的地方輕快的走去。
此時,「只要換個方向走就認不出來」的大腦特質也一齊來湊和,沿路只覺得「可能這一帶的風景大概都是這樣吧」,繼續往前走,一直到游著同一群鴨子的池塘出現在另外一側,繼之很眼熟的墓園也映入眼簾,我還覺得可能往下一番的路要先走一段重複的路然後才岔出去吧。
然後我真的在某個指標其實不清楚的路就很自作主張的岔出去了。
這樣走了大概有15分鐘,我才漸漸覺得真的不對,應該需要往回走。
在紙本地圖和手機地圖之間,在那幾條岔路之間,不停重複查詢、試走、回頭重來、再查詢、再走看看、再回頭的動作。
回到切幡寺山下的那個大路口。我看著路口對面、看起來是通往民宅巷子的小路。想起來剛剛其實有直覺應該是那裡才對。
不過,到底甚麼時候才適合真的依賴直覺呢?
此時再看紙本地圖,恍然大悟。
我的方向感、直覺、和看地圖的判斷力,經過了這麼多時間和體力上的折騰,到現在才整合完成。
在旁邊賣店前的長椅稍事整裝,往半個多小時前就可以踏上的路徑走去。
一邊還覺得很慶幸自己有維持走路的速度,因此現在時間還滿早的,今天只剩下第十一番要完成。根據資料推算,順利的話兩點就可以到達藤井寺,兩點半就到旅館了。因此還很認真的查了今晚住處地方的街景,看看附近有甚麼好吃好喝好玩的,可以在隔天爬山前先好好享受一番。
得意(不用到忘形),就已經是危險的徵兆。
日後切記,只要覺得「啊,好像已經變順利了」的時候,就是更要注意的時候。
穿出了兩側都是民宅的區域,來到了田比房子還多的地方。
突然看到眼前的情景。即使不是很有把相機拿出來的心情(還在為走錯路懊悔),仍覺得不拍下這畫面太可惜。
到底車子是怎麼上去的,又為什麼是排這樣?
順順的走著,又漸漸進了市區,還在路邊的小小遍路資料亭裡拿了實用資訊,揣在手上。
接下來到了某個路口,在等紅綠燈時,突然間聽見金剛杖上鈴噹的聲音從後面傳來。
這是我路上第一個遇見的步行遍路者。雖然沒有打算有什麼交流,但覺得好開心,覺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沒那麼古怪了。
這是一個年約45~55的大姐,背著登山背包,金剛杖頭包著塑膠袋,手中捲著一本看起來用得很上手的遍路地圖。
簡單打了招呼,綠燈後,一齊往同一個方向分別前進。
我的腳程已經不算太慢(有控制盡量不要太快,以免一下子就突然走不了了),但大姐的腳程非常快。一開始我們分行道路兩邊,彼此前後不定,後來我決定暫時放慢腳步,讓大姐維持在我的前方。一方面不喜歡後面有人趕著,一方便覺得這位大姐看起來很有經驗,有點想要跟著。
雖然才第二天,一路上自己找路其實還是相當累。如果有人可以跟,那真是求之不得。
剛開始還很容易看到遍路標誌,也一直有那位大姐始終在前面,但不放心的還是會看一下手機地圖。但轉了幾個彎,就漸漸忘了要檢查地圖這件事情,也忘了一陣子沒有看到遍路標示是否應該要停下來確認,總之就一直走一直走,彷彿趕進度般,雖然以那當下來說時間還是非常有餘裕的。
繼「得意」之後,「省腦力(偷懶)」和「習慣成自然」兩個要命的因素加入。
現在看來當時實在很無知(但包含這趟旅程和未來旅程的之後這種情況還會有千百次吧),一路上還在欣賞文化風景──精米販賣所、各種鄉間小屋等等。
開始覺得有一點太順、不很對勁,又太久沒查看地圖時,不遠的前方出現一個四線道的大馬路。
打開手機,一看,やばい。心中暗喊不妙。
那位大姐也在我前方約100公尺、大馬路前停了下來,開始低頭看地圖。
彼時的位置,距離google給我的路線已經很遠,距離我以google map為參考點的遍路道也很遠,完全在一個不相干的位置。
心中很迅速的想好兩個方案:一是直接跟google map路徑規畫走,二是回頭走到先前某個分岔點──依照地圖就是在那個路口沒轉彎,所以到了現在這裡。
起初,心中屬意第一個方案。這個方案會經過那位大姐所站的位置,不好意思就這樣當沒看到,畢竟路非常小,彼此半個多小時前也是打過招呼的。
而且他看起來真的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樣子。
彼此確認了「啊,好像是走錯路了」之類的訊息後,我問他打算怎麼辦。
他拿著手中的地圖東轉西轉,完全找不到我們的現在位置。
我給他看手中的網路地圖,以旁邊的手機店為參考點跟他解釋。
此時我定睛一看,這個路口有六個岔口。而且大致環繞一圈,沒有任何遍路標示,可見得這裡距離廣義或狹義的遍路道都已經很有距離。
在路口徘徊了十分鐘之久,我覺得這樣跟他猶豫下去也不是辦法。這時前面有一個交番所,寫著「警察駐在中」,我提議是不是去問警察?他似乎不是很願意,又在原地踱步了三五分鐘,才說,好吧,去問警察。
但是交番所根本沒開,裡面也沒有人。
然後我們又在交番所的前面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了好一陣子。時間的緊張感回到身上,我更確定在這裡站著,哪裡也去不了,絕對不是辦法。同此時我在網路地圖上看到了第三個走法:利用另外一條路,走回錯路分岔點更靠近第十一番的位置。
於是我打斷那位大姐的張望,N度給他看網路地圖,跟他說目前可能的三個方案,他還是咿咿啊啊,不置可否。
這樣下去不行。我跟他說,我要走這邊試試看(第三個方案),請保重。
「気をつけ出ね。」他說。
我道完謝,把他留在原地。
那之後的路上、在藤井寺、隔天、第四天、第五天……我都沒有再見到他。
我選擇的這條路,就是那個四線道的大馬路。走了一陣子,看見有往藤井寺的標示,很開心自己走對了。
同樣,或許之後這種情況還會出現千百次。人確實會記得教訓,但不總是會一直記得。
覺得心情開朗了些,奇怪的堅持也就更讓人覺得有道理。
走著,看見網路地圖上移動的小點慢慢往正確方向移動。不過google所指示的這條,似乎也還不是我原本打算走的那條。
路線規劃給的這條,和印象中紙本地圖上的遍路道,中間隔了很有一段的路。事後特地查了一下大約有六公里。
不過總之距離作出選擇還有一段路,先專心步行再說。
離開了大馬路,走進了地勢相對較高的山邊,沿著錯綜的灌溉渠道而行。一路上沒有人煙,只有呼呼的風聲隨行。太陽偶爾露臉,一露臉帶來的不是溫暖,是刺眼。
偶爾幾輛小貨車經過,馬上消失在前方或身後的草叢那頭。
沒有再度拿出紙本地圖、誤以為(又是經驗所致)google map路線規劃的路應該不是既有的遍路道(確實應該不是最古老的路,但在地圖上也有記載),莫名愚鈍的勇氣讓我覺得六公里大概就是一小時,以目前的時間,多走一小時似乎真的也是還好。
做出選擇,在岔口右轉,我走上了一條高高的河堤。左側是寬闊且波光粼粼的河道,右側堤下是車道,車道那邊是民宅群。
山稜線般的河堤,毫無遮蔽卻一望無盡。
相當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無怪途中有時可見當地居民開著車到附近,停下來走上堤防散步、慢跑、遛狗。
我開始覺得這六公里走起來比想像中長,雖然路是平的,卻有種說不出的困難感。但已經選了不想後悔,而且漸漸的也走了快一半。只好安慰自己(事實也是),步行的過程也是重點,我是為了可以欣賞這片美景而來的。
也或許是心理作用,走在這條並不是步行遍路道的路上,總感覺明擺著是迷路的樣子(即使一半是有意造成但不說誰知道呢,也沒人有興趣知道吧),實在滿丟臉的。
心理的的狀況如實反映在身體上,如此走著,感覺疼痛和疲倦可能很快就要來襲。我告訴自己專注於眼前的美景,告訴自己要真誠的接受自己的選擇。
然後,我遇到今天第二個向我指路的人。一位遛狗的老先生。
老先生指著河的對岸,告訴我說藤井寺就在那裏(果然我繞了好大的遠路),不過從這裡走去可能還要一個半小時。接著告訴我等一下要往下走到河邊,過一個小橋,再過一個大橋,然後還有再一個橋……之後上山。藤井寺在山上。
老先生非常詳細了講了兩次,然後道別的時候,他說自己在每天遛狗的過程中,一直都在等看看有沒有遍路者經過。
我本來在想,這裡不是遍路道,說在等「お遍路さん」有點奇怪。
一個半小時後我明白了。因為在再度進入市區之後,我又看到這位老先生和他的狗。那是裡遍路道沒錯,老先生的遛狗路徑確實大部分都是遍路道。
一邊繼續走,一邊查看地圖,對照老先生說的話。沒錯是這樣走。
但是接下來的路似乎會一直自己變長,明明地圖上我的位置的小點已經看起來很靠近要轉上自己原本預設那條遍路道的分岔點,但怎麼走,就是還沒到。而且網路地圖和眼前的路有著自信絕對不是我看錯的落差──地圖上可以往下走到河邊的那條坡道不存在眼前,能走到河邊的坡路無論位置和走向都證明它在地圖上不存在。但我知道這沒甚麼好遲疑的,能走到河邊讓我有機會過橋的路,就是我需要踏上的地方。
終於終於,我轉上了那條我莫名堅持一定要走的(自以為是古遍路的)路。看到荒草邊有這樣的字樣,淚水衝上眼角。
雖然依然沒看到任何遍路標示,但看到這個表示我已經真的走上了「一般而言常見」的遍路道,心裡終於踏實了些。
走過小橋,又好一陣子,大橋呢?
方向應當是不會錯的,也沒有別的路,只是我剛剛忽略了在敘述時,「然後」所可能包括的涵意。「然後」,代表的可能是一瞬間、可能是十分鐘、也可能是半小時或一小時(當然可能更久只是判斷應該不適用於此刻)。
除了往前走,別無他法。
沒有人可以問(問了也一樣)、沒有對象可以裝可憐或抱怨、沒有坐下來休息的地方和時間、對距離數字已經沒有理解的信心。不是不能往回走,但回頭路怕是更困難。
突然間,我看見了。好久好久、好久不見的小紅人!
往後幾天,我每看到紅色的遍路標記,都會微微晗首,在嘴上輕聲說:「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
因為我了解這對自己來說是多麼重要的精神和體力支柱。
經過了這個指示標,走上了覺得跟「橋」這東西更沒有關係的道路。右側一望無際是寬闊的田野,左側亦是大片農地,農地盡頭是望不穿的山丘。可見有農人在各處工作著,距離之遠我無從看出他們的臉面。
穿過一片田又一片田。美麗的田園風光就在眼前,沒有時間停留、無心欣賞、無力駐足。這樣的矛盾開始變成一種折磨,尤其一看時間已是2:45左右,是原本預計會到達旅館、理應開始在商店街閒晃的時候。
原本以為必須接受的無聊,現在卻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奢侈。
陽光的照射狀況、風的溫度和強度不停相乘或交相變換著,我已無暇顧及自身舒適,一心只希望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還好按照地圖上,再轉兩個彎,真的就有橋了。
眼前這座人車共用的橋。應該就是老先生口中的大橋。
橋本身不大,甚至可以說相當窄,「大」指的應該是河面非常寬闊,因而橋非常長。
我沒有看過這樣的橋。沒有護欄的兩側交錯著不少寬闊的避車彎,因為如果車子開過,橋面上是幾乎不太有走路的空間的。
這裡車流量倒是不少。在可見、可能的範圍裡,我盡量自己先到避車彎裡去等車子經過,不過在無法避免的時候,只能盡量靠在橋邊,把忍受無護欄的恐懼感也當成一種自我挑戰,等待車身近距呼嘯而過。
這樣的橋自然也無法會車。於是常常上演黑羊白羊過橋的戲碼,加上行人,真是一個非常不容易的地方。
但現在想來,既然有空間做這麼多避車彎,為什麼不能直接把橋就做成那麼寬?
在避車彎裡等車子經過的時候,也是拍照的好機會。
過了橋,還再爬上一個河堤。Google map給我的路線是左手邊。
但河堤上緣右手邊有一個立牌,上面寫著:十一番藤井寺 休憩所OOO
下面貼了一張紙,表示休憩所已停止營業
但,這個意思是?
沒有人規定休憩所一定要離寺很近,單照它的指示走很可能只能到達沒有營業的休憩所。不過它也有可能是表示寺和休憩所都是這個方向。
其實這個時候如果當機立斷馬上按照google map路線規畫走也是絕對沒有不行,但我竟然立刻忘記剛剛的教訓,還是覺得想要走舊步行遍路道。
我抱著手機左左右右拿不定主意,有個帶著運動墨鏡的慢跑先生問我,知道路嗎?
這個時候必須很老實的說,不知道。
這位先生也有點傷腦筋的說,其實兩邊也都是可以。起初他說左手邊那條,但在告訴我左轉右轉過馬路直走等等的路線後,他改變主意了。(真是為難他了。說實在就算在我家附近要我一下子把兩條其實都可以的路線指出來並且給出建議,還真的做不到)接下來他說往右邊,然後在第一個河堤出口處走下提防,左轉進入民宅區,接下來再左轉,會一段坡道,然後右轉,接下來會要過一個很大的、跟這個河堤平行的馬路,過完馬路後爬山,一直往山上爬。
一聽到最後面說「一直往山上爬」這句話不由得眼前發黑,但理智告訴自己不行,一定要挺著,記住前面這些轉轉轉的事情。現在想來,我會記得這些指示,是因為這位先生太厲害了。路徑完全就像他說的一樣。我一邊走,一邊浮現他的話,莫名覺得佩服。
在看到大馬路時,覺得眼前一大一小兩個背影非常眼熟。定睛一看,是剛剛河堤上那位老先生和他的狗,同此時那隻狗開始狂吠。老先生單純覺得狗在調皮不肯往前走,沒有向我這裡看。但是狗似乎是記得,一直扯著牽繩,回頭對著我叫。
雖然很感謝老先生,但當下只覺得「為什麼狗好像比較聰明?」
不過現在想到的不是這件事情。
現在想到的,是我交談後都沒有跟他們同路,他們是怎麼到這裡的?如果到河堤是開車,為什麼到這裡是走路,而不是直接開回家?
又一個無解。
過了大馬路,果然就是斜坡。
完全快不了的往上爬,沒多久風景又變,變成山坡版的田園景色。
大片大片的田,田之間是或大或小的道路,大的大到可以輕鬆會車,小的也小不過一線道,條條看起來都是可能的路徑,有的可能殊途同歸,有的一去相差天南地北。不是條條都有指標,但條條是耗人體力的上坡。而且這一天沿路上都沒有看見遍路小屋。離開第九番已經三個多小時,我完全沒有適合的地方可以坐下來好好吃我的午餐飯糰。
一邊賭著路一邊往上爬,覺得誤餐太久,胃已經有了抗議的跡象,再撐下去就是必須把藥當飯吃的地步了。即使一路上的路邊都有溝,我還是跨過去,坐在田邊,腳懸在微微有水的溝上,速速的啃去我兩個飯糰中的其中一個。水也不敢喝多,因為沒有洗手間。
背包卸下來才覺得背痛,坐下來才發現腳原來有這麼累。但現在這些都管不了了,我真正開始覺得自己有到不了藤井寺的可能。
繼續往上爬,到了山腰間有許多民宅的地方。在灌溉渠道之間,我看見了熟悉的遍路指標。即使那跟我的google依舊不一樣,但看來我確實接近中,因此還是決定按照指標走。
我也知道藤井寺就在我的正前方,要按這邏輯早就走到了。但人往往就是一個不甘心。
但時間已經快要太晚了。太陽大約是五點下山,為了要確保天黑前到達住宿點,一定要在四點半參拜完畢,意思是最好在四點就要到達藤井寺。但時維約三點半,時間已經被我花到很緊迫了,於是只好採取每決定不聽google 的話後就重新規畫一次,並且設定到了前方縣道口,不管遍路指標為何,就一定要按google的路線前進,不可再堅持繞路。
在沿著某條灌溉渠前進的同時,渠道對面一個在工具寮裡做事的阿伯叫住我,問我要去哪裡,我說藤井寺。
阿伯說,藤井寺在那裡啊!(指著我左後方,他的右前方)
我說我知道,但我正在沿著遍路指標前進,這樣走也是可以到的。
阿伯還是說,但是藤井寺在那裡啊!為什麼大家都要往這裡走?
我說,因為遍路指標這樣指啊。
不知道是日文太爛讓人家聽不懂,還是在地人根本也不會去注意遍路指標這種東西,總之阿伯很堅持不要讓我往前走。
然後和我同方向來了另外一位騎腳踏車的阿伯。對岸的阿伯看我講不聽,就叫我旁邊的這位阿伯停下來,跟我「案内する」。
我給這位阿伯看我的手機,告訴他這邊走也可以。但阿伯一下子看不懂手機裡的地圖,對面阿伯又一直嘈雜說藤井寺就在那裡啊大家為什麼都走這裡。
在我奮力試圖指著手機讓他了解眼前的路和螢幕的路的相對關係,一邊偷看手錶,時間一分一秒過,已經到了我想要完全不管禮貌這件事情了。覺得過了漫長的時間,旁邊這位阿伯好像有點懂了google路徑規劃,或是他想起來了這邊走也真的沒有不行,總之他終於附和我說,啊啊,這邊走也是可以的。
對面的阿伯終於放棄,我也終於得以說謝謝,然後往前走。
轉上縣道,再轉進住宅間的小路。我確實在繞圈子,但至少目前看來又回歸了正確方向。
此時我的速度已經推進到了平常輕裝時的行軍般的速度。眼前除了路和遍路指標,完全無暇顧及其他任何事物。
繼續上山,到達了住宅又稀,前後院即菜園這樣的農家風光。
完全不記得又爬了多少坡,看到藤井寺山門,瞄了一眼手錶,四點五分。
呼~~~
四国霊場第十一番․金剛山․藤井寺
本尊 薬師如来(伝弘法大師作国宝)
開基 弘法大師
宗派 臨済宗妙心寺派
本尊の真言 おん、ころころ、せんだり、まとぅき、そわか
御詠歌 色も香も無比中道の藤井寺、真如の波の、たたぬ日もなし
有種很想跪下的衝動但知道距離能夠倒下還太早。一股作氣衝上去,讓自己至少靜下來但是稍快速的參拜,然後去納經。
今天一路上的辛苦讓我忘記前幾天以來一直的煩惱:天氣。
但藤井寺為我納經的寺方人員的話敲了我一記。
問題不會因為我忘記它,它就不存在。
寺方的先生說,今天晚上會開始下大雪,明天往燒山寺的路會非常滑,非常危險。
我怕我聽錯,問道:「所以明天不可以上燒山寺吧?」
他說:「山路很陡,很容易滑,很危險。不要去比較好。」
我說我知道了。謝過了之後,心裡大石頭一直往下沉。
沒有比他還更當地的人了。連他都這麼說,絕對是不能不信的。
明天不上燒山寺,要怎麼辦呢?
接下來後天怎麼辦呢?怎麼接下去呢?
但克服了今天的路程,讓我覺得無論多麼困難,事情應該是可以解決的。整個過程就是我必須經歷的過程,苦樂自作,必得全然接受。
深呼吸一口。知道必須先面對眼前的狀況,再去處理明天的問題。
往旅館的路,不知道為什麼在這裡查的路徑規畫比之前每一次查的,多了十分鐘。
十分鐘平常看來沒有甚麼,但天已經快要黑了。
手機也已經要沒電,趕緊接上行動電源,速速出發。
一路疾走下山。經過路邊某個菜園,被正在工作的阿伯叫住。
我一定看起來神色非常匆忙,因為他的第一句話是說:「很趕吧?」
阿伯問我從哪裡來,然後問我明天是不是接下來要去燒山寺,我說對。
然後他請我等一下,快速的從菜園裡跑出來,經過我身邊,跑進對面應該是他家的地方。
一兩分鐘之後他出來,手上拿著一個橘子,兩本地圖。
接過橘子,心裡一陣感動。這是第一次接受到居民的招待。然後他告訴我上燒山寺的路有很多種,問我打算走哪一條?我說走最短的那條,但是那條很難我知道。他秀出手上的兩本書,問我有沒有這兩本?
我說其中一本我有網路版,那是詳細的遍路介紹,有繁體中文翻譯。他馬上說那另外一本呢?那本是詳細的遍路地圖,但和我有的兩本都不一樣。裡面是英文。我懶得解釋,就跟他說我有google map。
然後他跟我說google map不會指出我要走的那條,也就是最近、他也最推薦的那條路徑,強力推薦我購買他手中的地圖。
我這才發現他真正的目的。趕緊給他看我頭陀袋裡那本黃色的遍路地圖。
他看到也才說,啊,有這本也可以。
向他道歉後,我又得以繼續往前走。
除了時間的壓力、明天的事情,心中又多了兩塊石頭。
一是,我不知道剛剛是否應該一開始就說我有紙本地圖,但我當初真的以為他指的是「和他手中一模一樣的地圖」,而我有的也真的不是他手中的那個版本。
二是,他那麼熱心的想要做成生意,我讓他失望了,感覺那顆橘子有種不知道該不該拿的感覺,但我總之也沒想到要試著還他。或許這顆橘子跟商賣也沒關係,可是。
奮力甩開會加重腳步的念頭,專心往前。
終於下山了之後,走到了寬闊的馬路邊,可知的是旅館應該在直直直直走的前方。
天色正在慢慢暗下,六線道的路上幾乎沒有車,只有零星高中生騎腳踏車經過。
因為趕路的關係,大腿的疼痛感霍的升起,我對自己體力的信心突然就崩壞了。
如果明天要上燒山寺,還得先要走40分鐘到藤井寺(而且又是上坡)。
這樣的腿能連續陡上兩小時嗎?
不管天氣如何,路況如何,明天會非常寒冷是確定的。我的身體可以負荷嗎?
彷彿我的每一步都為天空關掉一盞燈,到了さくら旅館門口,天已經全黑了。
體力也到了自己真的很擔心的地步,唯一可以慶幸的是鴨島車站就在視線可及的地方,而且事前查到的7-11也在那裡亮著燈。
今晚、明天都不必擔心餓肚子了。
但前提是我必須解決行程的事情。
凡事都有但是。在開始解決明天的事情之前,眼下又一個狀況。
旅館的門是鎖著的。
前一天還有拜託是空的台灣青年幫我打電話來確認預約,但現在門竟然是鎖著的?我想著網路上的分享經驗,該不會是他覺得我還沒到,開車出來找我了?
但五點出頭,還不很晚啊?
找不到門鈴,敲了門,大片玻璃鋁門在安靜的街道發出很驚人的聲音。
無人回應。
再敲了兩次還是一樣。我將疲憊的身軀椅在門邊不動,內心已慌亂。
只剩打電話一條路了,但願有人接。
聽見skype沒有像去年在布達佩斯連不上線那樣的聲音,滿是感謝但每多響一聲鈴我都更為心驚。
還好,四五聲之後,有人接電話了。
然後碰碰碰碰聽見腳步聲從屋子的很裡面傳出來。
我一邊脫鞋子,一邊檢視眼前玄關的狀況。今晚看來又是我一人包場。
趕緊抓著問,明天可以上燒山寺嗎?
接待的先生有點苦惱的說,啊,今晚和明天的天氣預報是大雪呢。雖然氣象預報有的時候確實是太誇張了點,但山路啊,山路是誰都說不準的呢……
嘎嘎嘎的踏過冰冷的長廊,我進到寬敞的房間,迅速把行李卸下,就先去認識環境。接著回到房間,接待先生說等一下。
在等待的時間裡,完全不知如何是好的我甚至想著明天是不是就放棄,直接睡到check out時間,然後看看我可以搭到哪裡請民宿的老闆來接我,後天按原定計畫從十三番開始走?
接待的先生回來,辦了簡單的入住手續、付錢後,這位先生說,明天雖然是下雪,但走平路是不太有關係的,而且空了一天不走實在很浪費,建議我明天搭JR和巴士去第十三番先往前走,接著拿著我的住宿費用離開房間。
「空一天不走很浪費」這句話打動了我,他完全明白遠道而來的、步行遍路者的心情啊!我可以理解這個方案,但,我對這個地方的公共交通是全然不知。想到空的胃隨時會發作、想到不知道跟明天民宿聯繫是否順利、想到還要再出門採買、想到要從頭規劃鐵路公車……千頭萬緒,我的意識裡只知道這是很好的方案,但腦子完全失去運轉的能力。
臉皮薄又總是想逃避,原本覺得等那位先生離開後,或許可以靜下來慢慢理出頭緒。但我發現自己實在太慌張了,怕又做出甚麼荒謬或漏洞百出其實並不可行的計劃來。正後悔剛剛沒問更清楚,但其實也不知道應該怎樣算是更清楚?這個時候他又回來了,原來是要給我收據和找錢。拽開了猶豫,在他起身的同時我問了「可以請把明天的走法再確切的說一次嗎?」
然後他說等一下,就真的轉身走了。
是我的日文表達錯了嗎?
一陣子之後,他帶著彩色影印的公車路線、時間、JR的時間表回來,甚至把我可以搭哪一班接哪一班、在哪一站下車全部的資訊都整理好了,用鉛筆和螢光筆做了記號。
幸好已經是坐在榻榻米上,不然那種想跪下抱大腿的衝動可能要好一陣子才能消化。
確定我都已經懂了之後,那位先生問說,我還要再出門吧?
我說是的。他說那前門先不鎖。
一切的貼心、服務,都已經遠遠超過一個旅館的經營者需要做的事情了。
內心明亮了些,趕緊打電話給Morian Loft,電話錄音!
我用了兩通電話錄音的長度,解釋了我的狀況。然後寫了email。
雖然可能很擾人,但我還是決定雙管齊下。
整理了隨身的小包,決定先去7-11。
商店街在一個小時前到達的時候就已經幾乎全部都打烊了,到了這個時候,更只剩一間餐廳、一間卡拉OK店(看起來還似乎是同一間?)有開。已經開始下起雨來的天氣,讓原本已經不很亮的路燈也被遮蔽了大半,整條路上明顯可見的光源只有不遠處的鴨島車站。站前為數不多的車子看起來都是來接駁出站的人的。
行進一整天,沒甚麼攝取水分,覺得全身的細胞都要扁掉了,於是看見梅子汽水立刻就決定要買。
然後還買了零食,讓晚上的行程奮戰有一點支持。
採買結束,先去洗澡。
繼續沿著冰冷的長廊往裡面走,可以看到另一個門(從長廊的窗戶看出去似乎是通停車場),門前的土間有許多鞋子,然後有一個直通二樓的樓梯。
左邊是浴室,有像宿舍那樣的長長的水龍頭和水槽,再往前走的左邊是食堂,到底是廁所。廁所前也有洗手台,置物架上有許多乾淨的洗臉毛巾和牙刷組。看起來這是個旺季十分常常接待團體的旅館。
看到放著滿滿滿滿熱水的浴缸,依舊只有感動可以形容。大約只有我一個女性的緣故,還不用跟人家排隊,獨自享用這缸全新的熱水。雖然明天不上燒山寺了,但路還是得走的,可以泡澡就覺得自己的腿有救了,心中開心非常。
沖澡沖到一半,才想起來腳踝上的貼布,一看,還緊緊的貼在那裡。
這招還真的有用,實在太感謝了。
把身體泡得熱熱的,走在長廊上就不那麼困難了。
想去跟旅館他們借個剪刀,但不知道剛剛他所謂的「有事情找我們,我們就在那邊」的「那邊」到底指的是哪邊。
只好用猜的。食堂關著的門內有人聲,先猜猜看他有沒有在食堂裡招待客人。
把食堂門一拉開,一桌子大叔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忍著預設的小驚嚇,瞥到廚房的方向,於是把門關上,繼續往前走,敲了前面的門。
果然他們的「事務所」在這裡。
貼布本身就不是好剪的東西,在人家注視下剪,就更難了。
好好的吃了東西、咕嚕咕嚕喝了汽水,真好喝。
這間旅館真的是非常日式的老牌旅館,建築物本身的配置、動線非常傳統。我的房間的壁龕牆壁另一頭可以判斷是浴室旁的通道,另一側的木格子紙門外從氣溫和偶爾的人聲判斷,應該是庭院。又另一頭與鄰室相連的更是完全沒有鎖的紙拉門,拉門的頂端且是鏤空的裝飾。
這樣的房間,自己一人的話大約只有在日本住得,如果在歐美,如果無法逃走更換住處,大概就是整晚抱著手機,不用睡了。
壁龕裡有些很古老的電器。配合煤油暖爐散發出的氣味,視覺嗅覺交相影響下,整個人的步調也慢慢緩和了下來。
身體緩和了,精神還沒。Morian Loft還沒有回信。於是再試試看打電話,終於有人接了。稍微講了一下(因為主要說明我有寫了email,其他的還是用文字溝通比較保險),最重要的是確認了明天可以拜託他到公車站來接我的事情,其他都可以慢慢處理。
電話一結束,信就收到了。可見得我在人家回信回一半的時候打過去。
於是,隔天的計劃成立:
搭乘JR從鴨島站到德島站,然後從德島站換搭德島巴士神山線到「一ノ宮札所前」下車,十三番就在附近。
接著走十三番到十七番,結束後從十七番附近的「上鮎喰」站搭同系列路線巴士到「神山高校前」,等民宿老闆的車子。
一邊規畫路線,一邊覺得房間裡充滿了煤油的氣味,氧氣似乎不太夠。而且在暖爐的前面超熱,離開暖爐又很冷;在暖爐前面因為太乾了所以一直咳,離暖爐遠一點又因為氣溫低也一直咳。
從出發前早就在咳了,到了這一天應該有第十天了吧。路上咳,回到住處更是放心的咳,但感謝的是,都還能維持在單獨咳嗽症狀中。
把面向走廊的紙門拉開一點點。幸好是雙層紙拉門(中間有一塊空地堆了很多坐墊,想是也可以提供如果當年有部屋食的話,那應該是很適合的備餐處),就算有人在走廊上走(其實應該是幾乎沒有),也不會一眼就看到室內。
時間漸漸晚了,食堂的人、(應該還有使用澡堂的男士們?我沒看到所以不確知,但有聽到那裡的聲音)、旅館的人和燈都一一歇了,我也準備就寢。
不過壁龕哪裡有一盞燈我無論如何就是找不到開關。實在有點亮,但已經不是個可以找人來問的時間(人也不知道在哪裡了),只好由它。
幸好身體很累,心也安了,躺平。
不過到了一點多,漸漸覺得越來越冷。不是開的那個門縫的關係,一絲暖風也感覺不到了,不應該是這樣的。
起身一看,煤油暖爐停止運轉了,但面板的燈號卻都是亮的。猜想是有時間設定,但按時間設定卻無法讓它重新運轉。只好將電源直接關掉,但卻沒辦法馬上開。有點著急的一直按,終於又啟動了。
第一次接觸煤油暖爐,實在不懂得如何跟它相處。可能這機器也有點年紀了,不時在(應該是這樣吧)各種運轉模式的轉換中發出很大的聲響,配合開著的燈,如果還搭上了淺眠期,醒來個幾次是意料中的。
另外的擾人的狀況,是之前都專注在腿的狀況,忽略的腰和背的疲倦。可能也因為沒有習慣榻榻米,這晚只要想翻身,就會因為痛到翻不過去而醒來。
腰痛背痛是日常,但不太記得有痛到要兩手撐著才能翻得了身的經驗。我的身體真是時時讓我心驚。
但還好,不管燈怎麼亮、暖氣怎麼吵、翻身多難,在看一眼暖爐還在運轉、翻過身去後,下一個數到十之前都還可以再沉沉睡去。實在是太累了。
凌晨四點多,覺察到異常安靜而醒了。原來是暖爐又停擺。本想不管它繼續睡,但實在越來越冷,覺得肯定撐不到起床(而且起床後難道要抱著棉被整理行李嗎),只好再爬起來去處理它。
但這次它更遲鈍。關也關不掉,開也開不了。
我放棄似的瘋狂亂按,它,又好了。
雖然與我實在不怎麼契合但還是超感謝它,凌晨兩點和四點,都是個如果它堅持不動,我不會有任何辦法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