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貫是愛搶我東西的,方景文的救命之恩是,醜奴也是。
於是我得以將他送到仁熹身邊。
給仁熹下藥,遣走她身邊的護衛。
我這一盤棋,終於到了最後的一步。
陶飛白被廢,父皇只剩下一個選擇。
即使這個陶和衷是假的又如何?左右不過多下點功夫,平息流言。
他登基後,會在某一天暴斃,將皇位傳給我。
我就是大業,空前絕後的,女帝。
這條荊棘之路,再難,我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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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茲立陶……」
這一瞬間,我想到許多。
從假裝愛慕秦謹,放鬆陶飛白的戒心;到瘋狂斂財,得了個「金銀公主」的惡稱。
我八歲前,無憂無慮,那時候,我想要好多好多人愛我,還想要好多好多錢,讓天下人不再過得那麼苦。
到時候我就站上城樓,將成箱成箱的金銀往下倒!嘿!大家都有錢,就不會有人死啦!
八歲之後,我知道了,被愛是要付出代價的;
有些人,是不配苟活的。
我指着母后的棺槨罵了兩個時辰,回頭便吐到胃袋空空。
我想有人赤裸裸地愛我,想有人愛上什麼也不是的我。
可命運的每件饋贈,均是明碼標價。
那時起,我便不再是公主了。
我的真心呀,它被我弄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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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卻不說了。
難道是出了什麼紕漏?
我用灼人的目光看着他,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急切。
說啊,說啊。
「仁姝,你太着急了,這樣不行。」父皇嘆氣。
我悚然一驚,「父皇這是在說什麼……兒臣有何可急?」
父皇接下來的內容,卻將我鎮在原地。
「茲立長公主陶仁姝爲皇太女,朕百年之後,祖宗基業,盡皆託付與她,忘衆臣勤勉,事她如事朕。」
「什麼!」
他說什麼?
我愣愣看着他,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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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姝。」他說話已經很費力了,「湊近些,讓朕看看你。」
「真像啊,你和你母后。」他喃喃道。
「一樣地無畏、悍勇、堅韌,認定一件事,再難也要做,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朕承認,朕怕了,沒有男人想要被女人爬到頭上,更何況,朕是九五之尊。」
「之前滴血認親的水,你做了手腳。趙美人的皇子,早已死了,這些,朕都知道。你想騙朕將皇位傳給他,再由他傳給你,是不是?」
「你小時候多天真,你想均貧富,想讓所有人都過上好日子,呵,多天真吶。」
「可仁德,是君王最重要的品質。」
所有都被撕破了,赤裸裸地放在明面上。
「您殺了母后,因爲她比您出色,他們陷害母后時,您順水推舟。」
我恨意洶湧。
「您讓我這十年,時時烈火焚身,可我本來不該是這樣的!我是您女兒,我是您女兒啊!我也想找一個愛我的人,可我現在,已經不會愛人了!」
我太委屈了。
「我只是……一個女子啊。」
我喊到嘶啞,像是將這些年積壓的委屈一股腦發泄出來。
我恨不得把所有隱祕的籌劃扔出來,讓它們在烈日下被曬得滋滋作響,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傷害所有人。
本不該,本不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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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
他竟然大笑起來,「這就是朕要的,恨!」
「仁姝。」他的大掌放在我頭頂,輕輕摩挲,像尋常父女間的溫存。
「我是個庸才,若非生在皇家,恰巧做了這個皇帝,我或許連你母親都高攀不上。」
「我一生嫉賢妒能、庸碌醜陋、毫無建樹,被匈奴耍得團團轉,被一劍射頗了膽。」
「但我一生中做過最正確的事,也許是養出了你這樣的一匹狼王。」
「我……」
我張張口,喉頭堵塞。
「仁姝,抬頭看看父親。我問你。」
我怔怔看着他。
「第一,你仍想讓天下百姓過上好日子嗎?」
「是。兒臣第一步,便是將歷年攢下的銀子拿去買皇田,將其分給百姓耕作。」
「好。第二,你還恨我嗎?」
他眼中有種希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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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眨眨眼,那裏並沒有眼淚。
「父皇,是你殺了母后。」我恨聲道。
他難堪地別過頭去。
「你知道?你確實應該知道的。你從小就聰慧。」
呵。
他咳出一大口血,顯然是油燈枯盡,斷斷續續問出最後一個問題:
「仁姝,你可做好準備了嗎?」
「準備踏上這一條荊棘之路,你會遇到我這樣的男子,嫉賢妒能,看不起女子;在你母后被誣陷之時,順水推舟,冷眼旁觀,只爲了找回自己的尊嚴;你會被老學究指着罵,顏面盡失,像我年輕時一樣;你再也不能隨心所欲……」
「你走的這條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一路猛獸環伺,個個對你虎視眈眈,你怕嗎,仁姝?」
「我不怕。」
「怕也不成了。」他呵呵笑起來,喉嚨似破風箱隆隆作響。
「朕想多教你些,可終究是不成啦。」
他喃喃道:「抱歉,仁姝,要將你一個人……留在這裏了。」
他笑着闔上眼,放在我頭頂的手掌失去了力氣,無力地落下來。
「且視他人之疑目如盞盞鬼火,大膽地去走你的夜路。」
「姝兒……」
「……莫哭。」
這是他最後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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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意識抓住那隻垂落的手,無意識喊了一聲太醫。
後來我忽然想到,給他下的毒裏面,也有我的一份。
我站起來,跪久了膝蓋痠痛,和衷上來扶住我,走出宮殿。
「陛下,看看您的臣子們。」
我環顧他們悲慼的面孔,眨眨眼。
空中飄起細雨,我伸手去摸臉頰,卻摸到一片潮溼。
難道我哭了?
不,我沒感覺到眼角溼潤吶。
我笑着回頭對方景文道:「方將軍,這雨真是奇也怪哉,怎生都飄到本宮臉上了。」
宮女怯生生道:「陛、陛下,您哭啦。」
「不可能,我有什麼可哭的?這雨真是邪了。」
和衷握住我的肩膀,把我按在他懷中,我嗅到淡淡的皂莢香味,不知怎的起了好勝心,強調:「我、我真的、真的沒哭。」
「我知道。一定是這雨太擾人了。」
他溫柔道。
「對。就、就是。」
我抽噎着強調。
「好。」
他低聲應答着,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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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衷,你要走?」
臉上有疤的男子應了聲。
「我們原本的計劃是,我登基後暴斃,傳位於你。但先皇直接封你爲新帝,我自然沒有留在這裏的理由。」
「可、可我!」
「你什麼?」
「我,我對你!你……你知不知道……」
「那只是依賴,姝兒。」
「我我我……」我急得團團轉,卻不知道該如何將他留下。
「我只是要擺脫這個皇子的身份,會再回來的。」
「何時?」
「陛下選妃之時。」他摸摸我的烏髮。
「也許那時,陛下便能夠看清您的感情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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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景文纏我許久了,我遣人送去和離書,他不肯籤。
後來他鬆口了,同意與我和離,但要見我一面。
我允了。
「人也見到了,將軍簽字罷。」
「我不。」
「朕的三個條件,將軍都做到了,爲何不願意呢?朕曾經問你,若你後悔了呢?你不屑以對。那麼現在……」
「不。」他忽然想起了什麼,「無人敢買賣皇田,因此公主提出的第一個條件,恕臣無法達成。」
他好似遺憾極了,瞳仁中卻躍動着一團火。
「不,別人不敢買,本公主卻能。」
我拿出一張匯票,「這是朕這些年攢下的,打賞、嫁妝、母后的嫁妝……林林總總加起來,正好是十萬兩,朕的積蓄,全部在這裏了。這些年,朕揹負貪財罵名,這名聲錢,將軍可要收好了。」
「原來陛下說時候未到,是這個意思。」
他聲音嘶啞,活像被砂紙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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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爲何任由陶仁熹誤導我?讓我以爲、以爲……」
「哦?若我一開始承認,你便能愛上我了?」
「是!」
「哪怕邊關射向你的那一箭,是我命人做的呢?」
「是……什麼?」
「你沒聽錯。」我自顧自道,「我爲的就是嫁給你。本來我看好秦謹,可他追着仁熹,我沒辦法,只能讓你受傷,以沖喜的名義嫁給你。」
「仁熹不願嫁給一個廢人,秦謹不願讓她嫁,於是——」
「我站出來,嫁給你,朝堂之上,板上釘釘,便是陶飛白也沒有反應餘地。」
「這樣的我,是你想要的嗎?」
「我要。」
我詫異地看他,情癡真是不能惹。
「哪怕和親的事,是我促成的呢?我買通人,告訴單于大業的二公主有多麼漂亮。」
「二公主和我無關。」
「哦?」
「若我告訴你,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一盤棋呢?」
「嫁人便不用去和親,於是這個人只剩下仁熹,她不甘心,想與秦謹生米煮成熟飯,孰料我已然將他策反。我與和衷做戲,將他送到仁熹身邊,她慣愛搶我東西,這下卻是開門揖盜了。」
「聽到這裏,你還敢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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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何不敢?」
他忽然笑了。
「陛下,我在邊疆十幾載,朔風吹拂,練就這麼一副厚麪皮,我見過無數殘肢,見識過種種醜惡,這些算得了什麼呢?我方家護佑國土,是祖訓,是累世理想。」
「我一直在想,除去這身甲冑,我還有什麼?」
「我執着追尋的那個人,是否只是幻影?」
「陛下,您救了我,我以身相許。」
「陛下深謀遠慮,既有心計,又兼手段,比我想象的……那個救我的女子……」
我靜靜看着他,說不上是什麼心情。
「比我想象的,還要堅韌動人。」
他一雙鳳目緊緊盯着我,裏面滿是不屈不撓的火光。
他的額頭輕輕碰了碰我的。
像某種小動物,小心翼翼地貼上來,眼眸清澈,天真、熱情、坦承、忠心。
「愛我罷,陛下。」
「求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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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也想請陛下垂憐,微臣只想做陛下窗外一片紅楓,絕不打擾陛下。」
「秦相位高權重,何必跟着湊熱鬧。」
好不容易送走粘人的方景文,我頭痛道。
「你既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可陛下曾經也道,非臣不嫁。」
「莫開玩笑了,秦相,你不是曾道,真心一文不值嗎?」
我複雜地笑。
「如今朕再問你同樣的話,這真心,到底值幾個錢?」
我玩味道。
「陛下,真心,不名一文。」
他依然堅持。
「陛下要許多許多愛,可時至今日,陛下還能分清誰假意,誰真心嗎?」
他不管我的表情,兀自退下了。
「不管陛下是否允我,可君臣之間,互相扶持,共謀國事,百年之後,微臣必隨陛下而去。後世之人,提起秦謹與陶仁姝,無不慨然而嘆,我們會一直被並列提起,直至千年萬年。」
「鵝兒唼啑梔黃觜,鳳子輕盈膩粉腰,陛下,一個野心家所剩無幾的真心,全部都在這裏了。」
我沒來由感到一絲倦怠,身上的金紅袞服還未脫下,眼皮已經在打仗了。
我後退幾步,緊緊抱住膝蓋,在權力的中樞,在燒着龍涎香的華麗書房中,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