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年過去,索魯斯與所羅門及莎菲亞三人平靜的生活開始有了一點轉變。
莎菲亞與酪農家的紐特越來越親密,臉上總是洋溢著跟家人共處時不同的幸福,相較之下所羅門的表情卻日益憂鬱,索魯斯每次瞥見所羅門盯著紐特與莎菲亞看時,都覺得有那裡不對勁,但他不知道所羅門為什麼那麼討厭紐特。
莎菲亞數次想跟所羅門談話,總是被他避開,索魯斯只得依照滿臉悲傷的莎菲亞的要求,跟在所羅門後面注意他的安全。
每次所羅門的藉口都是蹓馬,去的地方永遠都是鎮外最高處的岩山,所羅門知道索魯斯就在後面,但他從不回頭,也不跟他搭話,只是沉默著坐在馬上眺望遠方。
紅色岩山上寸草不生,孤寂的風吹動雲層,天際的沙塵在夕陽中翻滾,所羅門蓬鬆的黑髮搖曳,大風將他的白色襯衫吹得鼓起,他消瘦頎長的身影在地上拖出一道暗色陰影,索魯斯沒能開口說什麼,或者說,他根本不知道所羅門怎麼回事。
又是一次無言的相伴,回去後三人又會像平時一樣和諧的話家常…像是沒發生過什麼,至少索魯斯那個時候是這樣認為的。
然而他錯了。
夜幕低垂風聲呼嘯,星光璀璨的在夜晚裡閃耀,無雲天,月色美得令人屏息。
索魯斯騎著馬,默默跟在依然一語不發,對自己視若無睹的所羅門後面回家,溫暖的燈火在家門口發出淡淡鵝黃色光暈,古樸的提燈吊在門旁的掛鉤上,一切跟平常相同,不同的是那日屋前卻有兩個人影…是莎菲亞與紐特。
所羅門猛然煞住,馬匹因為他急促的動作人立起來,蹄子落地震起如雲似的沙塵。
索魯斯茫然的看著他的背影,不知道所羅門露出怎樣的神情,他只能看到莎菲亞與紐特侷促不安的表情,疑惑的等待著有人開口。
紐特是個文靜的青年,鼻樑上有幾顆雀斑,一頭短短的紅色捲髮、藍色的眼珠,長得平易近人,站在所羅門與莎菲亞旁邊簡直快被兩人的光環掩蓋,不起眼到很難發現,就是個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普通人。
「所羅門,我們有事要說…」紐特一手拉住所羅門的韁繩,另一隻手搭在莎菲亞的腰上,抬頭仰望不肯下馬的所羅門,語氣誠懇的開口。
「我跟你們沒什麼好說的!放手!」所羅門一反他優雅從容的形象,粗暴蠻橫的甩開紐特,縱馬瞬間衝出燈火能照到的範圍,向著荒野的方向前進。
「我跟莎菲亞要結婚了!」
紐特用力大喊,所羅門又一次緊急煞車,他騎著的灰色駿馬抗議的長聲嘶鳴,頓在地上的啼聲比剛剛響亮不少,所羅門放開韁繩,背對著他們,兩手空蕩蕩的垂在腿旁,風聲獵獵作響,身在陰影處的他、籠罩在燈火中的他們都沒說話。
許久,紐特始終等不到回應,焦躁的踏出步伐,所羅門卻催馬前進,始終維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就是不肯把臉轉回來,莎菲亞雙手摀著嘴,美麗的眼裡都是悲傷,索魯斯匆匆下馬跑到她身邊,不知所措的拉著她的衣角。
「…所羅門,我不知道你為什麼突然討厭起我…我們不是從小到大的好兄弟嗎?我做錯了什麼,你可以直接告訴我…還是說,你擔心我沒辦法照顧好莎菲亞?你放心,我絕不會虧待她的…」紐特長聲嘆息,放棄追逐的腳步,溫和卻堅決的說。
「你沒有錯、你們都沒有錯…」所羅門音量不大,卻清晰的穿過風聲,天邊幾顆星子墜落,在漆黑的夜幕裡留下最後的軌跡,然後消失無蹤。
錯了的人,始終只有他。
「…紐特,我想跟莎菲亞單獨談談,今天你先回去吧。」微帶苦澀的冷風吹拂,所羅門輕聲細語宛如流星滑過絲綢般的天空,平靜而堅定。
紐特徬徨的回頭望向他的未婚妻,有些猶豫,但並不強求。
「我知道了…我們,還是好兄弟吧?你剛剛說了,我們沒有做錯什麼。」他朝莎菲亞露出安撫的笑容,往回走了幾步,又停下來問。
「…是的,我們是好兄弟,莎菲亞是我最寶貝的妹妹。」所羅門深呼吸,彷彿在強忍什麼似的,過了一小段時間,他以一種痛苦而深沉的音調慢慢答道。
紐特放心的笑了,溫馴而文靜的藍色眼珠微微彎起,像是天際澄澈的月光,臨走前他輕輕摟抱莎菲亞,撫摸她柔嫩的臉頰,才戀戀不捨的離開。
一段靜悄悄的沉默伴隨飄盪的風沙拂過,所羅門終於調轉馬頭,慢吞吞的馳至莎菲亞面前,躍下馬與她對視。
「哥哥…」莎菲亞細軟的呼喚聲令他痛苦的抽動眉毛,所羅門顫抖著手,搭在她肩頭,使出全身的力氣,開口向她祝賀。
「…恭喜妳要結婚了。」所羅門的表情卻不像祝賀,彷彿像在參加喪禮,悲痛得難以直視,莎菲亞茫然而困惑,但仍朝哥哥露出笑容。
不知道是什麼觸動所羅門,他表現得像是被刀刺中心臟的瀕死之人,踉蹌的晃了晃,接著猝不及防的猛力抱住莎菲亞,力道強勁得讓她幾乎無法喘息,不知道他那細瘦的臂膀何來如此力量,莎菲亞彷彿要被他壓進肉裡,難過得悶哼一聲。
所羅門知道自己弄痛她了,倉促的放鬆力道,卻沒讓她從懷裡離開。
「…原諒我不能參加妳的婚禮。」他低垂著頭,將下巴靠在她肩膀凹陷處,把臉對著滿地黃沙,在曖昧不清的光線下藏起自己的表情,低沉而決絕的說道。
莎菲亞美麗的眼眸倏然睜大,錯愕的試圖推開所羅門,卻紋風不動。
「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她的聲音悶在所羅門胸前,每個字句卻彷彿透過音波震動貫穿他的心臟,她沒能說完句子,因為所羅門後面接了話。
「我不能眼睜睜看妳嫁給別人。」他既壓抑又崩潰的顫音傳進莎菲亞耳裡,兩人同時停住所有動作,靜得甚至連呼吸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那瞬間,她知道了他不能被人知曉的秘密、他說了他不能吐露的真相。
他不該說、她不能知道,即使是世紀末的地球,這樣的情感仍是忌諱。
所羅門愛上了自己的親妹妹。
他遲疑了非常久,閉著眼輕聲嘆息,鬆開自己的箝制,轉身背對莎菲亞,就怕在她薄荷綠的美麗瞳孔中看見汙穢的色彩,寶石一樣的璀璨光芒若被自己玷汙,那將會是他此生最憾恨的事,比要他死還難受,甚至超越了看她嫁人的痛苦。
若是被她用看髒東西的眼神看自己,他寧可立刻化為遠去的風沙,煙消雲散。
而這份汙穢而真摯、純潔而邪惡的情感又將何去何從?
他不知道,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哥哥…」莎菲亞柔軟的呼喚聲沒能讓他回頭,所羅門似乎聽到怯懦,但又像是自己想太多,或者該說,這份膽怯是源自於自己內心。
他不敢等待對方接下來的話,舉起手臂示意對方不再說下去。
「這幾日我就會離開這裡,妳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會在遙遠的地方祈求妳有安穩的生活。」他說得強硬決絕,不給莎菲亞挽留的餘地,拉過馬匹動作笨重的蹬上馬鞍,甚至踏空兩次馬鐙才找到腳該放的位置,恍恍惚惚的朝著荒漠的方向去。
除去風聲,他耳邊似乎還聽見了細碎的哭泣,飛散的砂礫刺進他眼裡模糊了視線,眼前所有景物都陷入朦朧中,所羅門任由馬匹隨意行走,空蕩蕩的心無處可依,晚風鼓起他的衣服,發出不小的聲音,像是穿過了洞窟的迷途之風。
他該去哪裡?他能留在哪裡?這個世界還有他容身之處嗎?
所羅門知道自己這樣應對太糟糕,相依為命的妹妹要結婚,自己竟然讓她知道不該知道的事,甚至不肯參加她的婚禮,最後還想丟下她獨自離開,簡直是天下最差勁的哥哥…可是他沒辦法面對,他控制不了那份沉重濃烈的感情。
他徬徨的在天地間遊蕩,決定趁著莎菲亞忙碌的時候收拾行李,兄妹倆雖有互相照面,卻沒有一句交談,她打點她的婚禮、他準備他的所需,兩人都不敢開口,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任由時間流逝,獨自承受所有孤寂。
除了莎菲亞跟索魯斯,沒有人知道所羅門要離開,婚禮前的那晚,所羅門背著行李,靜悄悄的闔上門,凝視著門外明滅不定的燈火許久,才轉身上馬。
「哥哥!」門被用力推開,莎菲亞跌跌撞撞、氣喘連連的追趕過來,薄荷綠的瞳孔中盈滿淚水,仰望著坐在馬上的人,索魯斯跟在她旁邊,雖然他還沒搞懂他們之間究竟出了什麼事,但或許是被難解的悲傷氛圍所感染,這個非常人性化的機器人臉上的哀戚之情清晰可見。
所羅門不說話,朝著此生摯愛露出悽愴的微笑,幽暗的月光映在他單薄的身上更增苦楚,天邊閃爍的星芒像是莎菲亞流下的淚水,晶瑩美麗而觸手不及。
「…路上小心,如果你能想到就寄封信給我…如果你哪天想回來…」莎菲亞沒辦法開口要求對方留下來,也沒辦法消抹雙方的悲傷,她毫無阻止他離去的辦法,只有說了一半的空虛話語在兩人間流動,沉鬱的苦悶哽在喉頭難以訴盡。
「…好好照顧自己。索魯斯,你要好好保護她…」所羅門用盡全身的力氣將最後的辭別之語擠出來,被傷痛填滿的胸腔隱隱生疼,但他毫不理會。
「不,索魯斯會跟著你出發。」莎菲亞打斷所羅門的話,堅決的說。
所羅門瞪大眼,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不明白為什麼她要那樣說。
「求求你,這是我最後的要求…我不能讓你一個人走,兩個人也好有個照應,哥哥…」莎菲亞祈求的看著所羅門,那雙薄荷綠的美麗瞳孔深深望進他的眼中,刺眼而焦灼,讓他難以開口拒絕。
「索魯斯?」所羅門只得將希望寄託在索魯斯身上,若是他不肯跟著自己,以莎菲亞的個性不會強逼於他,可他終究還是希望落空了。
視線一轉到索魯斯身上,所羅門就知道這事沒得轉圜了。
索魯斯背後也揹著行李,看來在自己收拾行李的時候,他也已做好出發準備。
「我想跟你一起出門,莎菲亞很擔心你,我要照顧你。」索魯斯的話語不知為何像是稚嫩的學童一樣生澀,或許是近日那些陌生的氛圍讓他無所適從,不由自主的從零開始學習人類的情感,才導致這個向來聰穎的機器人講話變成這樣。
「…可能會很久很久都回不來,這樣也沒關係?」所羅門試探的問。
其實他根本沒有回來的打算,可日後他知道真的不能回來時,卻又無法面對,人類就是這種難以理解的矛盾生物。
誰知道此時一別,將永遠訣別?若早知如此,所羅門是否會選擇留下?
時光無法逆轉,可以肯定的是所羅門寧可放棄自己生命,也不願在沒有她的世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