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者】第十一章.月下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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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與索魯斯被安置的房間布置得富麗堂皇,跟樓下的裝潢相去不遠,並沒有特別委屈這兩個「貴賓」,房間寬敞陳設典雅,三面有精緻的落地窗,周圍的山光水色與庭園盡皆一覽無遺,房間整體色調以古典的貴族式降紅色為主,窗簾則是相輔的淡米色紗質輕布,月光從窗框間的縫隙灑落,微風讓窗簾輕柔飄動,莎拉將索魯斯放置在胡桃木做成的大床上,溫柔的替他蓋上被子。

房間是很漂亮,卻大得多餘,除了正中央的大床與床頭櫃,就只有一組胡桃木桌椅擺在附近,置於上頭的銀製茶具亮晶晶的,顯然經常保養,看那色澤肯定也是上品,其他沒有什麼東西,空蕩蕩的不像是經常有人住的地方,莫名寂寥。

所羅門木然的看著莎拉的動作,心中千思百轉難以平復。

「請兩位好好安歇,若有什麼需求…」她捻起裙襬彎腰行禮,隨後取出一個銅鈴,正想交給所羅門,卻突然想起他接不到,面容微凝竟是有些不知所措。

所羅門露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笑容,搖搖頭卻是沉默不語。

「我就在隔壁房,需要的話隨時可以過去找我…恕我告退。」莎拉還是把銅鈴置於桌上,挺直背脊態度優雅的旋身而去。

拉開門的那一刻,所羅門終於開口。

「…妳…滿意這樣嗎?」他的聲音有些蒼涼,冰冷得像是月下湖水,半點漣漪都不起,完全透露出他的疲倦與無力,但凡有些人性的都聽著動容。

莎拉維持著開門的動作,唯有風聲擾亂死寂的沉默,她背對著他,不知心中所想。

不知過了多久,莎拉終是邁出步伐離去,所羅門本也沒有期望她回答,始終看著窗外不可觸及的遠方,卻在門板闔上的那瞬間,聽到細微的聲音。

「…難道您能拯救我們嗎?」那是不帶感情的陳述,話語卻冰封而銳利,那幽微的細語比之所羅門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兀自發笑,半透明的身軀更為虛無。

是啊,自身難保了還多嘴什麼呢。

所羅門飄到索魯斯身邊,一如他們在太空船上的歲月,靜悄悄的守望著。

「你醒了對吧?索魯斯。」半晌,所羅門彷彿自言自語的呢喃。

他居然裝睡,什麼時候他也會玩這齣了?偷聽我跟莎拉講話有什麼意思?

索魯斯睜開眼睛,盈滿電子光流的眼睛像裝進波光粼粼的湖面,閃爍微光。

「所羅門…活下去就這麼痛苦嗎?跟我一起活下去,不好嗎?」索魯斯神情通透,從前的稚嫩少年感全然抹去,平淡的聲音透出成熟的韻味,一樣的懇求卻是不同的感覺,沉穩而又苦澀的索魯斯,讓所羅門倍感陌生。

「你記起了什麼?」所羅門不答,轉移了話題。

似乎早有所料,索魯斯也不強求,慢悠悠的起身坐好,與對方四目相交。

「記起不少…她說的是真的,我是這顆星球的人。」

而後他便緩緩陳述他失落幾百年的記憶,所羅門凝視著他,靜靜聆聽。

乍聽之下還以為有很多事能說,結果其實也沒什麼東西能講。

他的靈魂融入機器軀體的原因就如同莫蘭.霍德所言,為了尋求永生而行此道,這不值一提他便草草帶過,在漫長的歲月裡,他享盡了世間所有的娛樂,後來便與一群人踏上星際之旅,那隻旅遊團有政府單位贊助,在其他星球尋找新鮮的事物為本星球這些已經百無聊賴的「人」找樂子,算調查團之類的玩樂工作者。

…還真是群無聊的人,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所羅門暗暗在心中腹誹。

「星際之旅總有許多意外發生,但我們自詡走在科技前端,對任何異狀都自信滿滿的不以為意,最後在地球附近陰溝裡翻了船,遇上星際海盜。」索魯斯抱緊胳膊,蒼白的臉上有幾分慘然,回憶起當初的折磨,多希望自己一直都沒有想起來。

「…都過去了。」所羅門對他的表現無能為力,只能淡淡勸他。

「…我們星球的人自從靈魂移到機器上後,不知為何會產生質變…原理我不明白,總之那種轉變很奇特,普通人變得能看見魂體,但有少數人卻會產生更強大的能力…能觸碰到靈魂也是其中一種,就是剛剛領主所展現的異能。」索魯斯勉強一笑,繼續說道。

「原來如此,難怪我們登陸星球時所有人都能看到我…而那種觸碰能力不是人人都有…不過你除了我之外,沒有看過其他魂體不是嗎?而且照她的話,你不應該無法觸碰到我,那又是怎麼回事?她又是怎樣知道這件事的?」所羅門不解的問。

「從前我似乎是跟領主一樣,屬於出現特殊變化的那種,她之所以會知道,或許是因為我跟她是同類吧?反正後來會變成你所知的那樣…大概是被宇宙海盜摧殘得某些部件壞掉造成,我也不知道線路是怎麼牽扯的,只是那損傷超奈米纖維無法自行修復好,卻偏又不影響身體機能運作,就這樣糊里糊塗的繼續維持下去,生不如死的被宇宙海盜驅遣為奴…」他低垂著頭,幽幽的聲音裡聽不清真實情緒,但絕對不美麗。

可不正是完美的獵物?不老不死耐操耐磨的身體,富有高度感性的靈魂,奴役兼

供以取樂想必很快活吧?所羅門不屑的想著。

「後來又是怎麼到地球上的?怎麼會失憶?其他人呢?」所羅門嘆息,問道。

「…後來…有人瘋了,搶到雷射槍就到處亂射,整艘太空船像被血洗過,引擎受損不得已迫降到地球,卻在快要落地前發生爆炸,我僥倖沒被捲入火海,緊急彈出後狠狠摔在岩原地帶…就這樣失去記憶被你們撿回去。」索魯斯抱頭低語。

所以他並不是被棄置在野外,而是遇到大變故…所羅門聽到索魯斯說的「你們」時,驀然想起那個不該想起的人,心中又是一痛,臉色鬱鬱。

「你確定你的記憶沒有被莫蘭.霍德竄改?」他定定神,又問。

「沒有,雖然我沒有證據能確定,可她如果要偽造記憶,何必灌輸些不需要的東西呢?她大可以直接將我洗腦成她要的樣子,可我現在還是一樣…並不會想跟她留在這裡。」索魯斯搖頭,篤定的說。

有道理,既然她的目標是我們,如果她能洗腦,何不乾脆那麼做?這樣也不必費心「威脅」我們了…這麼說她還是個守信的人,除了修復外,真沒做出傷害索魯斯的事…好像也不能這麼說,他那些往事想起來只是徒增傷心而已,不是嗎?

回想起莫蘭.霍德的瘋狂,所羅門神情又是一暗。

「…那你現在打算?」所羅門根本無法離開索魯斯這件事,也不知道莫蘭.霍德知不知道,本來就已經無路可走的狀況,如果索魯斯被她說動打算留下,即使自己不願被裝入機器身軀裡,他還是只能受困在此,進無路退無門,心亂如麻的問。

索魯斯目不轉睛的看著所羅門半透明的身影,銀色月光穿透他朦朧的魂體,虛無得彷彿隨時會消失的煙塵,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遲疑的碰觸所羅門的手臂。

這一次,他碰到了。

觸感很奇妙,像是煙塵凝聚成型,沒有溫度卻柔軟,有點接近流沙的感覺,但沒有像水或泥似的濕潤感,也沒有從指尖流逝,確確實實的存在著!

索魯斯百餘年的痴狂終有得償的一天,他眼眶發紅,狠狠將所羅門抱緊。

所羅門垂著手,面無表情的看著虛無,沒有推開也沒有出聲阻止,彷彿人偶般任他抱著,一時間難以言述內心的想法,百般無奈。

照理來說,既然能被對方觸碰,便不可能無法碰到對方,這到底是什麼原理?

他雙臂被人圈著,胸口讓人趴著,可他還是什麼感覺都沒有,就只是那些部分無法動作,並沒有被東西碰到的感覺,根本像是定身術,簡直太詭異。

「所羅門…所羅門…我喜歡你。」索魯斯在他胸口蹭,情動難以自持,昂首便是真情告白,所羅門低頭與他對視,半透明的臉上沒有波瀾。

「…只是錯覺而已,這麼多年都獨自待在太空船上,沒有與其他人交流,終日守在我的身邊,才會讓你有這樣的感覺,這不是喜歡,只是執念。」所羅門平淡卻堅決的粉碎索魯斯的話。

「才不是這樣!單憑執念我怎麼可能…」索魯斯被踩到痛處般彈起,句子卻突兀的斷了。

「…怎麼可能守著我的屍體度過那麼久的日子,對嗎?」所羅門嗤笑。

「你很清楚,我已經死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他殘酷的替他說完,搖頭輕嘆。

「…可你明明還在!你就在這裡!在我身邊!不要拋下我!」索魯斯始終不願面對的現實,在能觸碰到所羅門後更是讓他執著,近乎惶恐的哀求。

「你想過我的感受嗎?」所羅門真的累了,疲倦的眼神寫滿他的無力,淡淡問道。

索魯斯一怔,哀痛的垂下腦袋,電子光流在瞳孔中激烈跳動,悠悠月色裡像是落下了眼淚,沒有辦法回答所羅門的話。

準確來說,是他不敢回答…他知道自己的執迷不悟,給所羅門多大的壓力,一直都知道,可是他就是…放不了手。

「是因為…莎菲亞嗎?」索魯斯顫抖著雙唇,嚅囁道。

所羅門疼痛的表情出現一瞬,他死時有多大的悔恨,現在就有多深的痛,若要說執念,愛上親妹妹的他,那份瘋狂比索魯斯有過之而無不及,但是…

「曾經或許如此…可是索魯斯,現在那些都已經不重要了,都過去了,我跟你都必須前進,你明不明白?」所羅門淡漠的聲音彷彿重錘,狠狠砸在索魯斯心上。

對於靈體而言,「前進」就意味著結束,至少對所羅門這個「人」就是這個意思。

他不願像他們一樣,用永生來腐朽…漫無目的,不會前進亦不會終結,單純為了活而活,他不想蒼白虛無的存在著。

短命而熱烈,用盡靈魂燃燒,歌頌生命的活著,才是他想要的一生。

停滯不前的時間,對於他猛烈的活法,太過沉重,龐大得難以承受。

而索魯斯的「前進」,則是該放他離開,不必說出口二人也瞭然於心,當下死寂如同死亡蔓延,冷肅的氣氛僵持著,即便溫柔月色也沖刷不了。

「如果…我…」索魯斯用力在被褥上捏出皺褶,幾乎要脫口而出的話卻卡在喉嚨。

如果他要強行將他「留下」,不管是哪一種方式都好,或許用他重拾的那種異能將所羅門「塞」進機器身體裡,也或者是單純困住他的靈體,以現在的索魯斯而言,都可能做得到,並且所羅門將毫無反抗能力,他大可以威脅強迫,可他不敢。

說都不敢說,因為他知道所羅門的答案。

「我會恨你。」果不其然,他讀出他心中所想,斬釘截鐵的回答。

所羅門的感性比普通人多出好幾倍有餘,要他永生都用一個不能感受溫度、吃不出味道、察覺不了四季變遷的軀體過活,於他而言無異於折磨。

機器身體除了能碰觸到東西以外,對他來說跟現今的幽靈體差別不大,他不稀罕。

索魯斯不意外,悲愴的仰頭,看著銀光從所羅門身體穿過,嘴角揚起歪斜的笑容。

「我會,恨你。」所羅門毫不退讓,加重力度再次重複。

啊啊…「恨」,多麼沒用卻又那麼令人心驚的詞,比任何責備都要強力的打擊索魯斯,他恐懼他的消失,但更害怕他的怨恨,索魯斯也已經無路可走。

他覺得心碎茫然,頹喪的將自己捲進被褥裡,縮成一顆球,不再說話。

所羅門也沒有再開口,這無眠的一夜何等孤涼,說不清道不明,冷風悠悠,吹不盡的糾葛,斷不開的牽絆,一切只有不變的弦月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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