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者】第十二章.剎那的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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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羅門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的屍體被搬到這裡,他飄盪在空中,冷眼看著一切。

太空船上的東西都被搬來莫蘭.霍德的宅第裡,甚至是自己的畫作與那把精緻的小提琴,滿滿當當的放在會客室裡,就在保存著自己屍體的儀器旁。

「這些東西我都讓人替你們搬來了,反正你們要在這住下,我就讓他們先拿來這放,別擔心,什麼都沒缺,你可以點點。」莫蘭.霍德笑得純良,像是等待誇獎的孩子,那自作主張的強橫卻讓人心生怨怒。

…妳根本就不打算放人走,明天再說?哪來的「明天」?這是拘禁!就沒人能阻止嗎?!所羅門心中瘋狂怒罵,面上卻是不顯。

抗議絕對沒用,當然沒人能阻止,她就是這顆星球的主宰,誰會吃力不討好的為「異邦人」發聲?他們只能任人宰割。

「好美麗的軀體…保存的真不錯,像是沉睡著似的…」莫蘭.霍德趴在玻璃儀器上面,癡迷的撫摸冰冷的玻璃,像是要穿透儀器去擁抱所羅門似的。

妳沒有看到腦門上的洞嗎?眼瞎是不是?所羅門對於自己赤裸的屍體被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已經感受不到難堪,只有厭惡徘徊在胸臆裡,揮之不去。

「妳不要碰!」索魯斯卻不能保持鎮定,又怒又急的想拉扒開對方。

莫蘭.霍德的一根手指抵在他額心,動作看著輕巧優雅,卻讓他難以動彈。

「索魯斯,索魯斯啊…這個名字是誰取的?這不是你的名字對吧?為何不用從前的名字?索魯斯若用地球的拉丁文來發音,是「獨」的意思,你知道嗎?這也太寂寞了吧?還是說,替你取名的人希望你孤單一生啊?真可憐。」莫蘭.霍德歪頭,眨眨美麗的眼睛,同情的問。

「這跟妳沒有關係!」索魯斯表情凍結一瞬,扭頭氣吼。

莎菲亞當初不過是因為索魯斯是一個人待在荒野,才這麼取名的,現在卻被人用這種說詞曲解,簡直莫名其妙!所羅門眉頭皺起,更加慍怒。

「以前的名字我不要了,從我被稱為索魯斯的那一天,我就是索魯斯!誰也不想當!」索魯斯的心彷彿破了個口,無盡的悲涼湧上心頭。

他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消失在煙塵中的過去,美麗的回憶啊…山谷裡的歲月,歡聲笑語的從前…永永遠遠,在心裡封存,卻抓不到一點殘渣。

他多希望自己只是索魯斯,只是從前那個跟在他們身邊,無憂無慮的索魯斯…不用管什麼糾葛、沒有痛苦恐懼、沒有愛恨別離、沒有悔恨傷悲…美好的時光。

他知道自己的「故鄉」不在這裡,魂牽夢縈的理想鄉,最想歸去的處所,沒有了。

而今,連強留下的那人,也不曾再如從前那樣瀟灑的迎風騎馬,溫和的低笑…

過了一夜的苦思,輾轉難眠的他,心裡的愁苦隨著思路清晰更加明顯,事到如今,索魯斯唯一能證明自己的愛慕何等真摯的做法,便是如他所願。

莫蘭.霍德與所羅門注視著索魯斯,因為他突然閃現的神情太過奇怪。

他昂首與所羅門四目相對,眉宇間盡是痛苦,電子光流激烈的在眼中跳動,嘴角噙著顫抖的笑容,步履蹣跚的走向所羅門的金色小提琴,有模有樣的開始演奏。

沒想到這百餘年間,索魯斯不只保養小提琴而已,他居然還學會了演奏?為何自他被喚醒就沒聽過他拉小提琴呢?所羅門不解的想。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人摸不著頭緒,鴉雀無聲的室內只有哀歌緩緩演奏,每個曲調都踩在節奏上,精準又動聽,彷彿演奏多年的音樂家。

那是他傾注所有的情意,只為所羅門演出的樂曲,他最後的離歌。

哀傷婉轉聲聲悲切,兩人不由得聽到入神,目光灼灼宛如焰花,一刻都捨不得從他身上轉移,索魯斯邊奏邊走,踏著慢條斯理的步伐,猶如在與情人共舞,轉回了玻璃儀器前,琴弦未離琴弓未放,終是悲愴一笑。

--而後猝不及防的狠狠將小提琴往玻璃儀器上猛砸!

粉碎所有執念的爆裂聲貫穿耳膜,防腐劑傾瀉而出,灑得滿地都是,濺到莫蘭.霍德的裙襬、噴到所羅門未完成的畫作上,琴身整個碎裂,玻璃渣渣噴飛,反射光線映得一室燦爛,像極了雪霰四散的模樣。

或許是力道跟角度恰好,木製的小提琴竟然將整個玻璃儀器砸出大洞,所羅門的屍體順著破口滑出,溼答答的軀體上滿是被玻璃割破的口子,俊美無匹的臉也沒倖免,百餘年來被索魯斯精心養護的身軀就這樣毀了。

所羅門瞠目結舌的看著索魯斯,卻看到他被防腐劑潑到的臉,笑得如此哀婉,液體順著他的臉滑下,像極了在雨中哭泣的人。

「你在做什麼!你這瘋子!來人!快拿其他儀器來啊!這麼美麗的藝術品不能就這樣毀了!把那個瘋子捻出去!打壞他!」莫蘭.霍德顯然全沒想過會有這種狀況發生,裝出來的優雅蕩然無存,趴在地上抱起所羅門的屍體,高聲尖叫。

僕役們以莎拉為首,面無表情的朝索魯斯蜂擁而上,卻見他垂眸,低低笑著。

「…所羅門是人啊…」他意義不明的呢喃。

周圍的氣壓瞬間降低,壟罩在眾人周圍的重力驟增,所有人動彈不得,空氣中傳來細細碎碎的電流聲,霹霹啪啪的藍色電花激烈跳動,索魯斯雙手平舉手成爪狀,盈滿電子光流的瞳孔閃爍驚心的盛光。

忽然一聲巨響,所有窗戶的玻璃全部震碎,精美的吊燈也掉下來,奇特的電流放射狀的擴散,打進所有僕從的身體,塵埃簌簌而落,忽然間一片沉寂。

所有僕役僵直著身體,眼睛閃爍著奇異的流光,緩緩屈膝跌坐在地。

「…妳不該喚醒我的異能…領主大人。」索魯斯露出所羅門陌生的表情,沉冷而肅殺,昔日澄澈的眼眸彷彿沉入黑夜,悠悠冷冷比那凜冽寒風更加刺骨。

莫蘭.霍德愣了一拍,瞪得大大的眼睛卻忽然閃上猙獰的狠色,她鬆開所羅門的屍體,拍拍衣襬上沾染的汙漬,嘴角的笑容滲人可怖。

「毛頭小子…你以為也有點才能就能贏過我嗎?太狂妄了吧?」她一伸手,索魯斯彷彿被無形的槌子打中,狠狠向後飛去,身體在牆上撞出蛛網狀的龜裂,索魯斯慢慢滑下來,狼狽的坐倒,又蹣跚的站起。

「我不想贏過妳。」只是想找個埋葬自己的理由。索魯斯悽愴一笑,話是對著莫蘭.霍德所說,眼角餘光卻掃過所羅門,房中的碎玻璃急遽升起,散彈槍似的朝對方射去。

莫蘭.霍德飄浮在空中,游刃有餘的穿插在攻擊裡,反手就讓玻璃碎片憑空粉碎。

周圍的僕從跪倒在地,奇特的電花還在身上流竄,她們空洞的眼裡波瀾更盛。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不是在科技蓬勃的星球嗎?這超能力大戰是怎麼回事?

混亂危險的場面,瘋狂的執念互相碰撞,所羅門茫然的位在中心處,任由各種東西穿透自己,怔怔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屍體突如其來的風化,變成一攤細沙,攔都攔不住的隨著灌進室內的風亂捲,分不出哪個是灰塵、哪個是他。

塵歸塵、土歸土,是索魯斯給他的成全。

眼看著自己的魂體越來越透明,指尖末梢已經消失無蹤,要不了多久他便會消失,所羅門遙遙望著跟人打得昏天地暗的索魯斯,彷彿陷入了看不清的迷霧裡。

他弄不懂了。曾經他以為的渴望,到了這個地步,他卻沒有太多喜悅。

是因為那悽愴的神情中,愛意太過蒼涼,行為太過悲壯嗎?

是他以為他的愛是執念,還是他認為他的執念是因為愛?所羅門已經搞不明白。

多年的願望將要達成,為何他卻沒有絲毫欣喜?

混亂中,索魯斯的身體被無形的攻擊打中,右上身被砸毀,左腿也瘸了,東倒西歪的跪倒在地,匍匐著驅使異能繼續攻擊,卻不時以餘光看向所羅門。

他那眼神淒楚得過分,竟讓所羅門心口一痛。

沒有心的他們,此時卻有同樣的疼痛。

所羅門知道那是什麼眼神,當年他舉槍自盡時,一定也是用那樣的眼神動手。

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慾念了…他不需要明天,只是想跟這個讓他痛苦的塵世告別。

「…索魯斯…」所羅門怔怔看著他,莫名的惶恐不安,卻除了喊他的名字以外,什麼都說不出口,什麼都做不到。

他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自己又何嘗不是把他逼到絕路的人?

「…我放你走…所羅門…我是真心的…」又一輪猛攻,索魯斯整個身體支離破碎,連聲音都參雜著機器音,漆黑的機油滴滴答答的墜落,像是腐朽千年的血汙,他顫聲笑著,惶惶而不安,就怕即使到這地步,對方還是不相信自己的情意。

莫蘭.霍德放聲尖笑,髮絲亂得像團雜草,全身都有被割傷的口子,先前的優雅美麗全換成瘋顛的狼狽,拖著歪成奇怪角度的腿,狠狠掐住索魯斯的脖子。

「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不過只有這點能耐而已…你以為這樣就能贏嗎?了不起我換個身體就好了,我可是不朽不滅的…」

啪嚓!

一雙纖細白皙的手從莫蘭.霍德的胸口穿出,機油噴濺染上索魯斯的身軀,莫蘭.霍德不敢置信的向後扭頭,脖子呈現奇怪的角度,聲音裡開始出現喑啞的機器聲。

「妳在幹什麼!莎拉!」她氣急敗壞的咆哮。

莎拉美麗的臉龐從原先的空洞僵硬,轉為森冷的淺笑,微微歪頭,一樣的優雅,手上的動作卻是兩回事,索魯斯眼中流光更盛,嘴角勾起不符他個性的狠笑。

「受您照顧了這麼多年…領主大人,現在由我們來好好款待您吧。」話音剛落,所有僕役都帶著相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動作一致整整齊齊的拉起裙擺,向莫蘭.霍德行了漂亮的禮,語氣恭謹得那般諷刺。

--接著便蜂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將莫蘭.霍德的身體拆解成塊,莫蘭.霍德淒厲的怒罵聲尖銳刺耳源源不絕,雖然沒有血,但那場面可真是叫人怵目驚心。

「妳們以為是誰讓妳們活到現在的!該死啊啊啊!不准繼續…」莫蘭.霍德的聲音已經徹底變成完全陌生的聲線,金屬落地的聲音夾雜著她的嘶吼,包圍她的人數多到連異能都趕不上那些數不清的手,她砸毀一隻手就有另外一雙手過來,或壓制或拆解,半點尊嚴都不給她留下,到後面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索魯斯沒有去管後面擠成一團的人,他拖著殘破的身體朝所羅門而去,機油在地上拖出蜿蜒的黑線,不時有幾顆螺絲滾出來,但他目光卻分寸不移。

「…索魯斯…」所羅門飄到他面前,不由自主的想伸手,可他的手已經沒了。

望著越來越透明的所羅門,索魯斯苦澀的笑著,聲音乾巴巴的。

「我剛剛解開領主對她們的控制…這麼多人裡,應該也會有幾個有異能的吧…就算沒有,那些人也會死命給她教訓…我是不是很厲害…」索魯斯斷成數截的話中不時夾雜著嘎嘎聲,機器音已經開始顫動,顯然受損的範圍極大,怕是沒能再撐多久就會崩毀,可到這時他還是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所羅門。

「為什麼你要…」尋死二字,所羅門沒有立場說出口,該說他咎由自取,還是該對索魯斯說抱歉,終究是自己造成他不想繼續活下去,如何能夠去問?

就算機器軀體崩毀,說不定轉移到新軀體後還有重來的機會,可他肯定已經不需要了,所羅門與索魯斯心照不宣,對此皆不多說。

索魯斯用盡力氣,撲進所羅門的懷中,千瘡百孔的左臂緊緊抱住他,全身都在抖。

這一次,所羅門非但沒有無奈、也沒有慾望推開,相反的,他還想反手回抱,可他已經無能為力,他只剩下上半身的魂體,其他部分全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所羅門…可不可以就維持這樣,我保證…保證不再糾纏…就讓我這樣送你走…好不好…」索魯斯沒有眼淚,只有一道漆黑的機油冉冉從他一邊只剩窟窿的眼眶中流下,機器音的哭泣聲刺耳得難以忍受,近乎卑微的乞求著。

所羅門默然的低頭望著他,不知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心裡陣陣發疼。

是自己把他折磨到這種地步的嗎?錯的人,到底是誰?

「…索魯斯…我對不起你…」半晌,所羅門終於開口,可他已連聲音都快消失。

索魯斯猛力搖頭,不知哪個部位的螺絲甩出來,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機油噴得到處都是,但殘餘的那隻美麗眼睛仍片刻不離所羅門。

「不…是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低頭道歉,這不像你啊…所羅門…」索魯斯吃力的發出聲音,禱念似的將額頭抵上所羅門的額頭,想要跟他拉到最近的距離。

不知道最後會是所羅門的魂體先消失,還是索魯斯的軀體先停機,「消亡」的腳步聲漸漸近了,遠方嘈雜的聲音兩人已經進不了他們耳裡。

忽然間紅光大盛,二人同時望去,竟是莎拉點燃了滿地的機油,她率領著支離破碎的女僕們,背對著火焰,整齊一致的朝兩人捻裙行禮。

「…謝謝你們讓我們從這個被禁錮的軀體中獲得解放,我們先走一步…」她微微歪頭,笑得那樣優美從容,殘損的軀體卻不減風情,就像初見時那般秀麗。

強光炸裂,機器女僕們引燃了自身,火焰捲起整棟建築物陷入火海,她們纖弱的美麗身影消失無蹤,高溫炙熱火舌席捲,置身中央的兩人怔怔呆坐原處。

「一路好走…」二人不約而同的說出送別詞,而後相視一笑。

竟然在這種時候才明瞭什麼是愛,我們兩個也真是傻得可以。

該上路了,不論是一起灰飛煙滅也好、一同前往輪迴也罷,如果真有來生,或許能有不同的開始,即使沒有…也不要緊了,禁錮自己的枷鎖已經消失,就算只有短短的剎那,得償所願的欣喜可是什麼都比不上的。

火海吞噬一切,這棟死去的宅邸被燒得寸草不留,平靜無波的湖面被風掀起陣陣波瀾,呼嘯的冷風帶走殘餘的灰燼,朝向天空的那頭奔馳而去,彷若追尋著自由的生命,用盡所有熱度,只為活得精采。

天際那端的日輪,耀眼得難以直視,晴空中的浮雲啊,悠悠蕩蕩的往遠方而行,長路漫漫終有到頭的那天,沒有故鄉的「異邦人」,只求一份安寧的歸處,只願終焉那刻有人相隨;不求永恆的凋零,只願短暫的輝煌,如此而已。

--從者.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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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籍《最後的秘境東京藝大》是一本簡單的對藝大不同系所學生的隨談雜文集,由通俗小說家二宮敦人因為想了解自己在藝大就讀的老婆思維,而開始了一段一般人進入藝術大學的與這些未來的準藝術家交流和訪談,了解這群學生的想法,和當初為什麼要選擇以「藝大」為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