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羅門一點也不意外自己的屍體被搬到這裡,他飄盪在空中,冷眼看著一切。
太空船上的東西都被搬來莫蘭.霍德的宅第裡,甚至是自己的畫作與那把精緻的小提琴,滿滿當當的放在會客室裡,就在保存著自己屍體的儀器旁。
「這些東西我都讓人替你們搬來了,反正你們要在這住下,我就讓他們先拿來這放,別擔心,什麼都沒缺,你可以點點。」莫蘭.霍德笑得純良,像是等待誇獎的孩子,那自作主張的強橫卻讓人心生怨怒。
…妳根本就不打算放人走,明天再說?哪來的「明天」?這是拘禁!就沒人能阻止嗎?!所羅門心中瘋狂怒罵,面上卻是不顯。
抗議絕對沒用,當然沒人能阻止,她就是這顆星球的主宰,誰會吃力不討好的為「異邦人」發聲?他們只能任人宰割。
「好美麗的軀體…保存的真不錯,像是沉睡著似的…」莫蘭.霍德趴在玻璃儀器上面,癡迷的撫摸冰冷的玻璃,像是要穿透儀器去擁抱所羅門似的。
妳沒有看到腦門上的洞嗎?眼瞎是不是?所羅門對於自己赤裸的屍體被人目不轉睛的盯著已經感受不到難堪,只有厭惡徘徊在胸臆裡,揮之不去。
「妳不要碰!」索魯斯卻不能保持鎮定,又怒又急的想拉扒開對方。
莫蘭.霍德的一根手指抵在他額心,動作看著輕巧優雅,卻讓他難以動彈。
「索魯斯,索魯斯啊…這個名字是誰取的?這不是你的名字對吧?為何不用從前的名字?索魯斯若用地球的拉丁文來發音,是「獨」的意思,你知道嗎?這也太寂寞了吧?還是說,替你取名的人希望你孤單一生啊?真可憐。」莫蘭.霍德歪頭,眨眨美麗的眼睛,同情的問。
「這跟妳沒有關係!」索魯斯表情凍結一瞬,扭頭氣吼。
莎菲亞當初不過是因為索魯斯是一個人待在荒野,才這麼取名的,現在卻被人用這種說詞曲解,簡直莫名其妙!所羅門眉頭皺起,更加慍怒。
「以前的名字我不要了,從我被稱為索魯斯的那一天,我就是索魯斯!誰也不想當!」索魯斯的心彷彿破了個口,無盡的悲涼湧上心頭。
他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消失在煙塵中的過去,美麗的回憶啊…山谷裡的歲月,歡聲笑語的從前…永永遠遠,在心裡封存,卻抓不到一點殘渣。
他多希望自己只是索魯斯,只是從前那個跟在他們身邊,無憂無慮的索魯斯…不用管什麼糾葛、沒有痛苦恐懼、沒有愛恨別離、沒有悔恨傷悲…美好的時光。
他知道自己的「故鄉」不在這裡,魂牽夢縈的理想鄉,最想歸去的處所,沒有了。
而今,連強留下的那人,也不曾再如從前那樣瀟灑的迎風騎馬,溫和的低笑…
過了一夜的苦思,輾轉難眠的他,心裡的愁苦隨著思路清晰更加明顯,事到如今,索魯斯唯一能證明自己的愛慕何等真摯的做法,便是如他所願。
莫蘭.霍德與所羅門注視著索魯斯,因為他突然閃現的神情太過奇怪。
他昂首與所羅門四目相對,眉宇間盡是痛苦,電子光流激烈的在眼中跳動,嘴角噙著顫抖的笑容,步履蹣跚的走向所羅門的金色小提琴,有模有樣的開始演奏。
沒想到這百餘年間,索魯斯不只保養小提琴而已,他居然還學會了演奏?為何自他被喚醒就沒聽過他拉小提琴呢?所羅門不解的想。
突如其來的舉動讓人摸不著頭緒,鴉雀無聲的室內只有哀歌緩緩演奏,每個曲調都踩在節奏上,精準又動聽,彷彿演奏多年的音樂家。
那是他傾注所有的情意,只為所羅門演出的樂曲,他最後的離歌。
哀傷婉轉聲聲悲切,兩人不由得聽到入神,目光灼灼宛如焰花,一刻都捨不得從他身上轉移,索魯斯邊奏邊走,踏著慢條斯理的步伐,猶如在與情人共舞,轉回了玻璃儀器前,琴弦未離琴弓未放,終是悲愴一笑。
--而後猝不及防的狠狠將小提琴往玻璃儀器上猛砸!
粉碎所有執念的爆裂聲貫穿耳膜,防腐劑傾瀉而出,灑得滿地都是,濺到莫蘭.霍德的裙襬、噴到所羅門未完成的畫作上,琴身整個碎裂,玻璃渣渣噴飛,反射光線映得一室燦爛,像極了雪霰四散的模樣。
或許是力道跟角度恰好,木製的小提琴竟然將整個玻璃儀器砸出大洞,所羅門的屍體順著破口滑出,溼答答的軀體上滿是被玻璃割破的口子,俊美無匹的臉也沒倖免,百餘年來被索魯斯精心養護的身軀就這樣毀了。
所羅門瞠目結舌的看著索魯斯,卻看到他被防腐劑潑到的臉,笑得如此哀婉,液體順著他的臉滑下,像極了在雨中哭泣的人。
「你在做什麼!你這瘋子!來人!快拿其他儀器來啊!這麼美麗的藝術品不能就這樣毀了!把那個瘋子捻出去!打壞他!」莫蘭.霍德顯然全沒想過會有這種狀況發生,裝出來的優雅蕩然無存,趴在地上抱起所羅門的屍體,高聲尖叫。
僕役們以莎拉為首,面無表情的朝索魯斯蜂擁而上,卻見他垂眸,低低笑著。
「…所羅門是人啊…」他意義不明的呢喃。
周圍的氣壓瞬間降低,壟罩在眾人周圍的重力驟增,所有人動彈不得,空氣中傳來細細碎碎的電流聲,霹霹啪啪的藍色電花激烈跳動,索魯斯雙手平舉手成爪狀,盈滿電子光流的瞳孔閃爍驚心的盛光。
忽然一聲巨響,所有窗戶的玻璃全部震碎,精美的吊燈也掉下來,奇特的電流放射狀的擴散,打進所有僕從的身體,塵埃簌簌而落,忽然間一片沉寂。
所有僕役僵直著身體,眼睛閃爍著奇異的流光,緩緩屈膝跌坐在地。
「…妳不該喚醒我的異能…領主大人。」索魯斯露出所羅門陌生的表情,沉冷而肅殺,昔日澄澈的眼眸彷彿沉入黑夜,悠悠冷冷比那凜冽寒風更加刺骨。
莫蘭.霍德愣了一拍,瞪得大大的眼睛卻忽然閃上猙獰的狠色,她鬆開所羅門的屍體,拍拍衣襬上沾染的汙漬,嘴角的笑容滲人可怖。
「毛頭小子…你以為也有點才能就能贏過我嗎?太狂妄了吧?」她一伸手,索魯斯彷彿被無形的槌子打中,狠狠向後飛去,身體在牆上撞出蛛網狀的龜裂,索魯斯慢慢滑下來,狼狽的坐倒,又蹣跚的站起。
「我不想贏過妳。」只是想找個埋葬自己的理由。索魯斯悽愴一笑,話是對著莫蘭.霍德所說,眼角餘光卻掃過所羅門,房中的碎玻璃急遽升起,散彈槍似的朝對方射去。
莫蘭.霍德飄浮在空中,游刃有餘的穿插在攻擊裡,反手就讓玻璃碎片憑空粉碎。
周圍的僕從跪倒在地,奇特的電花還在身上流竄,她們空洞的眼裡波瀾更盛。
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不是在科技蓬勃的星球嗎?這超能力大戰是怎麼回事?
混亂危險的場面,瘋狂的執念互相碰撞,所羅門茫然的位在中心處,任由各種東西穿透自己,怔怔看著自己千瘡百孔的屍體突如其來的風化,變成一攤細沙,攔都攔不住的隨著灌進室內的風亂捲,分不出哪個是灰塵、哪個是他。
塵歸塵、土歸土,是索魯斯給他的成全。
眼看著自己的魂體越來越透明,指尖末梢已經消失無蹤,要不了多久他便會消失,所羅門遙遙望著跟人打得昏天地暗的索魯斯,彷彿陷入了看不清的迷霧裡。
他弄不懂了。曾經他以為的渴望,到了這個地步,他卻沒有太多喜悅。
是因為那悽愴的神情中,愛意太過蒼涼,行為太過悲壯嗎?
是他以為他的愛是執念,還是他認為他的執念是因為愛?所羅門已經搞不明白。
多年的願望將要達成,為何他卻沒有絲毫欣喜?
混亂中,索魯斯的身體被無形的攻擊打中,右上身被砸毀,左腿也瘸了,東倒西歪的跪倒在地,匍匐著驅使異能繼續攻擊,卻不時以餘光看向所羅門。
他那眼神淒楚得過分,竟讓所羅門心口一痛。
沒有心的他們,此時卻有同樣的疼痛。
所羅門知道那是什麼眼神,當年他舉槍自盡時,一定也是用那樣的眼神動手。
再也沒有活下去的慾念了…他不需要明天,只是想跟這個讓他痛苦的塵世告別。
「…索魯斯…」所羅門怔怔看著他,莫名的惶恐不安,卻除了喊他的名字以外,什麼都說不出口,什麼都做不到。
他把自己逼到如此地步,自己又何嘗不是把他逼到絕路的人?
「…我放你走…所羅門…我是真心的…」又一輪猛攻,索魯斯整個身體支離破碎,連聲音都參雜著機器音,漆黑的機油滴滴答答的墜落,像是腐朽千年的血汙,他顫聲笑著,惶惶而不安,就怕即使到這地步,對方還是不相信自己的情意。
莫蘭.霍德放聲尖笑,髮絲亂得像團雜草,全身都有被割傷的口子,先前的優雅美麗全換成瘋顛的狼狽,拖著歪成奇怪角度的腿,狠狠掐住索魯斯的脖子。
「還以為你有多大本事,不過只有這點能耐而已…你以為這樣就能贏嗎?了不起我換個身體就好了,我可是不朽不滅的…」
啪嚓!
一雙纖細白皙的手從莫蘭.霍德的胸口穿出,機油噴濺染上索魯斯的身軀,莫蘭.霍德不敢置信的向後扭頭,脖子呈現奇怪的角度,聲音裡開始出現喑啞的機器聲。
「妳在幹什麼!莎拉!」她氣急敗壞的咆哮。
莎拉美麗的臉龐從原先的空洞僵硬,轉為森冷的淺笑,微微歪頭,一樣的優雅,手上的動作卻是兩回事,索魯斯眼中流光更盛,嘴角勾起不符他個性的狠笑。
「受您照顧了這麼多年…領主大人,現在由我們來好好款待您吧。」話音剛落,所有僕役都帶著相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動作一致整整齊齊的拉起裙擺,向莫蘭.霍德行了漂亮的禮,語氣恭謹得那般諷刺。
--接著便蜂擁而上,七手八腳的將莫蘭.霍德的身體拆解成塊,莫蘭.霍德淒厲的怒罵聲尖銳刺耳源源不絕,雖然沒有血,但那場面可真是叫人怵目驚心。
「妳們以為是誰讓妳們活到現在的!該死啊啊啊!不准繼續…」莫蘭.霍德的聲音已經徹底變成完全陌生的聲線,金屬落地的聲音夾雜著她的嘶吼,包圍她的人數多到連異能都趕不上那些數不清的手,她砸毀一隻手就有另外一雙手過來,或壓制或拆解,半點尊嚴都不給她留下,到後面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索魯斯沒有去管後面擠成一團的人,他拖著殘破的身體朝所羅門而去,機油在地上拖出蜿蜒的黑線,不時有幾顆螺絲滾出來,但他目光卻分寸不移。
「…索魯斯…」所羅門飄到他面前,不由自主的想伸手,可他的手已經沒了。
望著越來越透明的所羅門,索魯斯苦澀的笑著,聲音乾巴巴的。
「我剛剛解開領主對她們的控制…這麼多人裡,應該也會有幾個有異能的吧…就算沒有,那些人也會死命給她教訓…我是不是很厲害…」索魯斯斷成數截的話中不時夾雜著嘎嘎聲,機器音已經開始顫動,顯然受損的範圍極大,怕是沒能再撐多久就會崩毀,可到這時他還是用渴望的眼神看著所羅門。
「為什麼你要…」尋死二字,所羅門沒有立場說出口,該說他咎由自取,還是該對索魯斯說抱歉,終究是自己造成他不想繼續活下去,如何能夠去問?
就算機器軀體崩毀,說不定轉移到新軀體後還有重來的機會,可他肯定已經不需要了,所羅門與索魯斯心照不宣,對此皆不多說。
索魯斯用盡力氣,撲進所羅門的懷中,千瘡百孔的左臂緊緊抱住他,全身都在抖。
這一次,所羅門非但沒有無奈、也沒有慾望推開,相反的,他還想反手回抱,可他已經無能為力,他只剩下上半身的魂體,其他部分全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所羅門…可不可以就維持這樣,我保證…保證不再糾纏…就讓我這樣送你走…好不好…」索魯斯沒有眼淚,只有一道漆黑的機油冉冉從他一邊只剩窟窿的眼眶中流下,機器音的哭泣聲刺耳得難以忍受,近乎卑微的乞求著。
所羅門默然的低頭望著他,不知自己臉上是什麼表情,心裡陣陣發疼。
是自己把他折磨到這種地步的嗎?錯的人,到底是誰?
「…索魯斯…我對不起你…」半晌,所羅門終於開口,可他已連聲音都快消失。
索魯斯猛力搖頭,不知哪個部位的螺絲甩出來,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機油噴得到處都是,但殘餘的那隻美麗眼睛仍片刻不離所羅門。
「不…是我錯了,我錯了…你不要低頭道歉,這不像你啊…所羅門…」索魯斯吃力的發出聲音,禱念似的將額頭抵上所羅門的額頭,想要跟他拉到最近的距離。
不知道最後會是所羅門的魂體先消失,還是索魯斯的軀體先停機,「消亡」的腳步聲漸漸近了,遠方嘈雜的聲音兩人已經進不了他們耳裡。
忽然間紅光大盛,二人同時望去,竟是莎拉點燃了滿地的機油,她率領著支離破碎的女僕們,背對著火焰,整齊一致的朝兩人捻裙行禮。
「…謝謝你們讓我們從這個被禁錮的軀體中獲得解放,我們先走一步…」她微微歪頭,笑得那樣優美從容,殘損的軀體卻不減風情,就像初見時那般秀麗。
強光炸裂,機器女僕們引燃了自身,火焰捲起整棟建築物陷入火海,她們纖弱的美麗身影消失無蹤,高溫炙熱火舌席捲,置身中央的兩人怔怔呆坐原處。
「一路好走…」二人不約而同的說出送別詞,而後相視一笑。
竟然在這種時候才明瞭什麼是愛,我們兩個也真是傻得可以。
該上路了,不論是一起灰飛煙滅也好、一同前往輪迴也罷,如果真有來生,或許能有不同的開始,即使沒有…也不要緊了,禁錮自己的枷鎖已經消失,就算只有短短的剎那,得償所願的欣喜可是什麼都比不上的。
火海吞噬一切,這棟死去的宅邸被燒得寸草不留,平靜無波的湖面被風掀起陣陣波瀾,呼嘯的冷風帶走殘餘的灰燼,朝向天空的那頭奔馳而去,彷若追尋著自由的生命,用盡所有熱度,只為活得精采。
天際那端的日輪,耀眼得難以直視,晴空中的浮雲啊,悠悠蕩蕩的往遠方而行,長路漫漫終有到頭的那天,沒有故鄉的「異邦人」,只求一份安寧的歸處,只願終焉那刻有人相隨;不求永恆的凋零,只願短暫的輝煌,如此而已。
--從者.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