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夏瓦林離開小鄉那年,剛滿十八歲。他的眼眸深邃,皮膚黝黑,肌腱像羚羊般強勁。他來到大城,跟隨村子裡的熟人到一個工地。白天他學習在鷹架上負重移行;到了晚上,他不跟大夥混。他守住一台小收音機,專心英語學習,捲著舌頭練發音。
那時他倒頭就睡,ㄧ闔眼就能酣眠。
休假時,他會把手揣在口袋破個洞的外套,獨自晃到城中市場。停在咖啡廳外的小書攤前,隨意翻幾冊詩集,然後沿著曲曲折折的窄巷,來到一間樂器行。掛在牆上的吉他,閃閃發亮。他請求試彈。輕輕撥彈幾下,敲擊出節奏,滑動手指,試著彈一小段旋律。那把普通吉他,突然間通體發光,活了起來。他從收音機裡聽過的那些歌曲,透過他的手,準確傳輸到指尖,音樂就流洩出來了。
來到大城ㄧ年後,某個假日午後,在公園水池旁,ㄧ個穿紅夾克卡其褲的中年男子走過來。強烈髮蠟味撲向他。男子壓低嗓音說,我是個畫家,正在找模特兒,有興趣嗎?
「我會蓋房子,會唱歌,會說一點英語,可是當模特兒,別開玩笑了。」
「沒經驗?沒有關係。」
男子從皮夾抽出幾張縐巴巴的鈔票。「這樣夠不夠?」
他跟著那男子走,到了一棟老舊公寓,走上頂樓加蓋的一間房,坐在窄床上。窗簾拉得緊緊。男子調整了一下他的姿勢,似乎只是個簡單提議,他說,「可以把衣服脫下嗎?」
那天稍晚,薩夏瓦林回到宿舍,內心驚惶不定。他想,當模特兒原來是這麼回事。
二十五年後,薩夏瓦林租住在自己蓋的公寓房子,娶了妻,養兩個孩子,他沒有什麼可抱怨。白天他在鷹架上如履平地,耐心教導新來的學徒;當夜晚來臨,他回到家,他沖洗自己,飽經磨礪的皮層毛髮,日積月累的泥灰粉塵,層層疊疊從毛細孔鑽入鑽出,水流化為灰暗的漩渦,混濁一如他的雙眼。
有一晚,他睏極了,眼皮綁上鉛條般下沉,他平躺在床上,聽隔鄰的響動,時鐘的滴答,空望著天花板上偶爾掠過的街車燈影,但無論如何他睡不著,就像喝得醉茫茫的人,門就在眼前,卻找不到入口——夢的入口。
隔天,一樣;再隔一天,情況還是不變。
毫無徵兆,沒有頭緒。他只知道,疲累ㄧ日比一日沉重,雙眼掛搭兩團黑眼圈,很難遮掩。他聯想起來,ㄧ個被掏空的帳戶,再也無法存提,難道不應該寄出通知信嗎?或許長期失眠,事實上是個警訊,他心知肚明了,再撐下去他就完了。
「總有一天,你會從鷹架上摔下來成個廢人。」他對自己說。
薩夏瓦林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長夜無盡,他守住這個祕密,偶爾在下工的路上,機車停等待轉,ㄧ陣輕風拂過他的臉頰,或許路旁空塑膠袋塌陷又鼓起滾動,在這樣的時刻,他會遭逢一場突襲,他的眼眶,不自主地,滾出幾滴淚。太陽隔著透亮的斗大淚滴發黃,往天際撤離。
他向工地同事告別,隨便找藉口說不想再蓋房子了。不久,他在街區找到夜間守衛的工作。每天凌晨零時,到早晨八點交班。每當天將亮未亮時,街區大樓裡的人們正熟睡,膠底皮鞋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來回巡查。
他的妻為他縫製一個枕頭,方便他臨時在守衛室小憩。那是個枕芯鬆軟綿密,綠底黃紋枕套,扎扎實實,鼓鼓圓圓的普通枕頭。夜間守衛但願自己能平躺下來,倒頭就睡,一闔眼就能酣眠。
夜晚清涼的空氣溶入一片水霧,不久後,太陽仍舊升起,街道來了賣早點的,做運動的,散步的,趕上學的⋯⋯現在是安靜的,夜間守衛的身影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