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文獻解讀:楊東明的《援李見羅疏》

上次介紹了呂坤為其好友楊東明文集寫的序，這次通過楊東明本人的一篇題本，來介紹萬曆中期一場牽動朝野的重大政治案件李材(號見羅)案，看看這位名揚一時的「小王陽明」

原文:

楊東明《援李見羅疏》萬曆十八年(1590) 正月?/二月?，出自《青瑣藎言》

為遠夷向化，邊功已明，懇乞聖明矜釋久繫邊臣，以重封疆，以平法紀事。先年該金騰兵備李材、游擊劉天俸報功不實，奉旨著照官員人等說謊律行監候已久。臣以事在萬里外，聞覩未真，不敢輕為置論。頃因看詳章奏，有雲南撫按諸臣各一本為進貢事。大畧為孟養僻處荒徼，世稱藩臣，自緬酋不逞，該司被逼而去。恭惟皇上神聖當天，遂令聲教久絕之方，一旦傾心內附。我皇上內修外攘之盛，真有以炳耀當時，光昭萬世矣。顧其本內所稱，一則曰「一聞天兵」，一則曰「聲援邊圉」。則其進貢緣由，似非無因而至。臣竊計之，此豈非材等奉揚聖天子德威，建功萬里之外乎?固然其所謂天兵者，果係何人之指揮?所謂聲援者，果係何人之調遣耶?臣猶恐紙上之言，或未可盡憑，及聞禮部諸臣面詢通使，滇中事凡材之發縱指示，與天俸遣兵赴援，歷歷言之甚詳。且云夷人感天俸之功深入骨髓，一聞被逮，莫不灑泣相告，痛其非辜。是材等之功，質之夷人之言，益信也。

夫緬酋却矣，孟養安矣，滇民無荼毒之苦矣，牙象方物燦然陳闕庭之下矣。顧乃納遠夷之款，望經略之臣；計報級之細過，棄招攜之大功。古所謂「兔死狗烹，鳥盡弓藏」，其材等之謂乎?真可憐矣!材等之前備兵金騰者，傅寵也。寵先因蠻莫叛而罹罪，後得材等收復而獲全。是材等之功足以脫人之罪，而不足自全其身。材等即死，無以服其心矣!且臣聞李材倡明聖賢之道，綽有經濟之才，一任廣東而功成於海寇，在任滇南而績茂於迤西，亦世所稱豪傑士，而國家不可輕棄者。方今土蠻突犯於遼陽，俺酋盤據於西土，邊臣徼報交馳而來，正皇上拊髀司將臣之際也。臣愚計謂劉此已試之能臣，以備緩急，是亦深長之慮也。昔漢文帝以魏尚上首功不實下獄，一聞馮唐之論，遂持節赦之，即日拜為雲中守。今材等之事，正與魏尚相同。陛下獨不能如文帝一聽臣言乎?

臣於材等無一面之識，特以遠稽撫臣之本詞，近憑夷人之口語，的據貢來之方物，謹循職掌，一為哀鳴。伏乞勑下三法司并科道諸臣，將進貢夷人面加審問，取詞奏聞。如果孟養進貢之事的係材等之功，即望皇上俯念邊勞，特從末減，庶久繫於前，既已嚴冒功之戒，而矜全於後，亦不灰立功之心。法紀斯得其平，而邊臣不至解體矣。臣不勝隕越待命之至。

作者和寫作背景:

作者楊東明已於上一篇文章介紹過其生平梗概，不再贅述，僅需補充寫作此奏本時，楊東明任職禮科給事中，具備言官身分，可對各部院大小事情諫言。

本文主角李材(1529-1607)，字孟誠，號見羅，江西南昌府豐城縣人。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授刑部主事，之後歷任兵部員外郎、廣東僉事、副使。李材由於不得志於歷任首輔高拱和張居正，先是被外放到地方，又於廣東與上司總督殷正茂不和，因此於萬曆三年(1575)即請求退休。待張居正倒台後再次復出，任雲南右參政、副使，兵備金騰。由於協助當地孟養等土司擊退緬甸東吁王朝國王南達勃因軍隊，萬歷十四年李材被破格提拔為鄖陽巡撫。

但隔年隨即因參將米萬春發動兵變被撤職，回到豐城縣等待地方官員針對兵變的調查結果。關於兵變原因，《明神宗實錄》記載由於李材勤於講學，提出「止修」作為講學宗旨，連顧憲成和高攀龍等大學者皆與其有論學書信往來，明末黃宗羲於《明儒學案》中單獨立為「止修學案」，可見當時李氏學術影響力之大。他任職鄖陽巡撫後，四方慕名來學者絡繹不絕，為了供給學生住宿和生活所需，李材擅自動用軍士搬運學生行李和打點大小事務，甚至打算改參將公署為書院，引起士兵不滿。新任參將米萬春振臂一呼，隨即發生暴動，甚至連孔廟的牌位都被軍兵破壞。李氏回鄉等待調查時，雲南御史蘇鄼彈劾李氏虛報此前雲南之戰功，被萬曆皇帝下令以說謊罪論斬。但由於此律僅於明太祖時期施行，之後歷朝久未使用，群情譁然，大小臣工皆上疏請求從輕論處。

其實明代兵變和報功浮濫情形皆不罕見，這次事件會如此嚴重，當由於萬曆帝的獨斷而起，詳細過程可參考劉勇老師<從李材案看晚明清議的形成及其與講學之關係>關於萬曆帝中期與臣下關係可參看解揚老師〈呂坤(1536-1618)的《實政錄》及其經世思想的表現〉

內容解讀:

楊東明本篇奏本寫作於萬曆十八年春天，起因同樣源於同情李材，也由於孟養土司當年正好派遣使節進貢特產，禮部官員把握此機會取得當事人的口貢，以便藉由新的證據，再度說服皇帝釋放李材，不過本文未見於實錄，據劉勇老師說法楊東明此疏似乎擬好了，最終卻還是沒有呈上。

首段楊東明論述當今雲南當地已有奏疏肯定李材當年在金騰的功蹟，孟養土司遣使進貢正是最佳的證據。同時禮部官員詢問孟養使節，對於副使李材和游擊劉天俸當年的軍事部署和指揮調動如數家珍，確實可證明當年李材有功於封疆。

次段論述李材此前在廣東亦有軍事上的功蹟，關於此事始末，同樣可參考劉勇老師所撰<李材與萬曆四年(1576)大征羅旁之役>，許多同時大臣也採用此思路，宣揚李材往年的軍事事蹟，希望神宗憐惜邊材，令李材戴罪立功。

末段楊東明強調自己與李材並無私交，只是證據和人情皆不宜從重處罰有功邊臣，希望神宗以鼓舞邊疆官吏為由，將李材釋放。

不知為何楊東明並未上奏此疏，可能判斷局勢並不樂觀。同年四月底以首輔申時行為首上奏:「二犯報功失實，誠屬有罪。但臣等參酌事情，訪問眾論，皆謂孟養土司見在禮部，二犯出兵救援招來久叛夷人，功有可錄；其所報首級止是数目不對，原參止云割死屍，未曾殺平(民?)罪亦可原。且二犯監禁已及二年，當此天恩浩蕩之時，乞將材等與矜疑罪囚一體發遣。」同樣以孟養使節的供詞，強調李材等報功雖有不實，但確實有穩定邊境的功蹟。神宗仍未給出正面回應。

餘響:

此案之後纏訟多年，但萬曆皇帝仍堅持從重量刑。直至萬曆二十年(1592)雲南當地對於當年的戰事情節調查完畢，上報朝廷，李材終於被神宗下令免死，改發福建永遠充軍。此後李氏一直待在福建，直到萬曆三十五年(1607)去世前夕才得以返鄉。

李材被發配福建充軍算是幸運，因為此時正是其好友許孚遠(1535-1604)擔任巡撫，李氏在福建甚至還後能授徒講學，也算善終。

奇怪的是，李氏為盛名所累，亦由於對神宗不公正的處置頗有怨言，在福建的充軍生活異常精彩，沈德福在《萬曆野獲編》中記載當時許孚遠迎接李材抵達福建的情況，甚至仍有往日當巡撫時的排場:

(李材)至閩，則許已累晉中丞(巡撫)，正開府彼中，迎至郊外，見其導從太侈，遠過於許，許出語規之，李怒見於色。許解其意，且恐傷久要，乃擇最敞公署與寓，命文武官旦晚巡捕，一如撫臺體例。李每日放衙二次，通接賓客，收發文書，但不鼓吹舉炮耳，識者或以為未安。

參考資料:

《青瑣藎言》出自《北方王門集》

《明神宗實錄》

劉勇<從李材案看晚明清議的形成及其與講學之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