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勳的首部劇情長片《熱帶魚》,在1990年代的台灣電影後新浪潮—或台灣新電影「第二波」—堪稱異數:它不僅是陳玉勳首部執導的劇情長片,也讓身兼編劇的他奪得該年金馬最佳原著劇本獎,更是台灣新電影運動餘波中極罕見的喜劇片。
《熱帶魚》作為一部秀異喜劇的精彩之處,在於其成長電影的大命題下,同時收攏陳玉勳獨到的黑色幽默、奇幻元素、以及公路電影的格局。電影藉國三考生劉志強面臨聯考、意外捲入綁票案、又意外踏上的旅程,演繹台灣校園的升學與體罰文化、1990年代綁票案紛起之亂、以及西南沿海因魚塭與農田超收地下水而引發的地層下陷與海水倒灌等議題。除此之外,《熱帶魚》也評點了當時氾濫全台的電玩、賭博等社會陳痾,也藉阿娟一角側寫性侵這敏感話題,都錯落有致地串織在整個故事裡。
在《狂飆八○——記錄一個集體發聲的年代》這本堪稱為1980年代台灣社會與文化脈動定調的書,也為1990年代台灣預先給了說法:亂。而舉凡都市之亂與鄉村之亂,詐騙與綁票之亂,賭博性電玩之亂,升學主義之亂、乃至甫成形的新聞媒體與談話性節目之亂,都以輕描淡寫的嘲諷,在《熱帶魚》裡具體而微地展現了。《熱帶魚》幾乎成了整個1990年代台灣的寓言,也成了接下來二十餘年台灣、變本加厲的媒體亂象、升學主義與集團式詐騙的時代預言。
告別白日夢
但無論如何,《熱帶魚》的主題始終是中學生劉自強的白日夢。而熱帶魚就是白日夢的符號。它在片中出現數次,隨著劇情開展,這象徵也從白日夢進一步延伸到自由。或許兩者對陳玉勳來說本為一體,做白日夢的自由,因此片尾他將自己編導的首部長片,獻給所有愛做白日夢的人。
《熱帶魚》裡,做白日夢的人自然是國三生劉自強/小強,但另有嚮往自由、卻永遠失去夢想的阿娟。電影中段,小強一行人到東石海邊潛泳,當晚的飯桌上,小強宣稱他看到熱帶魚卻遭大人糾正,說東石哪來的熱帶魚,要往南去到墾丁才有。
是小強產生幻覺,還是他看見了什麼其他人無法得見的秘密?當下個鏡頭立刻切換到浴室裡捧著盛水玻璃罐的阿娟,裡頭有尾悠游的熱帶魚,不論是呼應小強的幻覺或秘密,熱帶魚的象徵性內涵:逃逸的另個世界,昭然若揭。那熱帶魚甚至像是阿娟的烏托邦。當電影尾聲,終獲自由的小強與男孩王道南在連夜趕回台北赴考的警車上,阿娟的畫外音娓娓道出她被迫輟學、卻被男友結伴強暴的慘痛經歷。提前對人生幻滅而不再有夢的阿娟,以消沈的嗓音對小強說,人生的路很長,光有夢想是走不動的。這段送給小強的警句,伴隨車子在高速公路上朝黑夜不停奔馳。讀完信後,我們看見小強映在車窗上變形的臉,表情既木然又迷惘。
我們不清楚小強最後聯考是否依然落榜,但我們知道男孩王道南後來進了育幼院。電影的結局是一組畫面,由白雲飄過晴朗的台北藍天揭開這新的一天。廣播節目裡,畫外音搭配銀幕上魚缸裡各式熱帶魚,主持人唸著王道男小朋友從孤兒院寄來的信,說到沙羅曼天王的故事結局,以及他曾見過人魚超人躍出海面的奇景。
隨後是全片的最後一個畫面,呼應片名的一尾碩大無倫的熱帶魚,儼然就是阿娟偶然拾得的那熱帶魚,遨遊在筆直開闊的台北大街上空,朝遠方如飛翔般漂游而去。
這樣的結局很容易解讀為自由自在遨遊的夢想,那帶著純真童心、無有拘束的想像力。阿娟將這通往自由與夢想的願景交接給小強;而電影結局那悠遊台北空中的熱帶魚,不也就是陳玉勳期勉我們所有人,像小強一樣勇於做白日夢嗎?但《熱帶魚》裡沙羅曼天王傳奇也這麼說,深海裡有一種魚,當牠吃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夢,便會浮出海面飛向天空。
那麼,電影最後那尾游向天際的巨大熱帶魚,莫非正是吃完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夢之後,告別了迷惘的小強、永久離去了?《熱帶魚》這樣的成長故事,說的無非是小強被迫揮別童年。片尾的警車在夜裡黑濛濛的高速公路上向北奔馳,車裡的小強回到台北的現實世界,卻也走向茫然的青少年與未來。他還能做白日夢嗎?
我總覺得《熱帶魚》的結尾是一種告別,這最後一個畫面總是讓我看得鼻酸。最近幾次看,將最後幾個鏡頭串在一起想著想著,聽著阿娟讀信,看著變形又迷惘的小強面容,突然有了領悟:小強手中的那尾熱帶魚,吃完九千九百九十九個夢,飛了起來離他而去。於是,白日夢也向小強告別了。
成長必然帶著幻滅與哀愁,再怎麼天真爛漫的白日夢,也終究有醒來的一天。陳玉勳深知箇中三昧,他的喜劇也因此絕不會只有一種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