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看了Bob Dylan傳記電影《巴布狄倫:搖滾詩人》(A Complete Unknown, 2024),看著看著想起導演James Mangold五年前的《賽道狂人》(Ford v Ferrari, 2019),兩部作品給我的觸動很像。當時寫了些《賽道狂人》觀後感,重新整理分享如下:
《賽道狂人》進入大約1.5小時的時候,我在轟隆的引擎聲、流線車形、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車速間,猛然領略到這部電影的核心:技藝萬歲。
這部取材自1966年法國利曼(Le Mans)二十四小時大賽的賽車競速主題作品,講的是福特首次擊敗法拉利,並且成為至今唯一在利曼奪冠的美國車廠的歷史事件。當時的福特車廠正力求轉型,而法拉利雖瀕臨破產,卻也在利曼連續四年奪冠而樹立品牌地位;福特決定以名留青史為目標,改造笨重、性能差的品牌形象。提出此改造方案的福特高層,找到因心臟問題而從賽車最前線退而改車賣車的Carroll Shelby,而Shelby找上Ken Miles。第一位贏得利曼大賽的美國人Shelby,以及名聲不佳但技術非凡、賽車場上冠軍頭銜比Shelby還多的英國人Miles,這兩人的任務是帶領團隊在一年內打造出足以參加利曼大賽、並且擊敗法拉利車廠的福特汽車。
《賽道狂人》可以有很多著眼點:它是新興美帝資本擊敗歐洲舊大陸精湛手工藝的汽車工業戰;庸才與英才鬥爭、資本家收編獨立小資產階級的二十世紀寓言;它也是兩位旗鼓相當的改車賽車高手相知相惜的bromance,更是個勵志故事,滿腔熱血與過人天份終於勝出,賽道永留名。但《賽道狂人》也是關於改裝與測試賽車的手工藝技術登峰造極的故事,從主角搭擋改裝與試車,電影不斷展現的是兩人在剎車皮、風阻、引擎過熱與否、車重等零件細節,乃至於過彎轉速、剎車時機、加速時機等駕駛技巧,無止盡的斟酌與微調,在每個技術細節追求極致、完美。整部《賽道狂人》透過1966年利曼大賽的這場經典賽事始末要表達的核心題旨,毋寧在於技術精良定義品牌價值的工藝思維,法拉利能夠達到的汽車工藝,資本雄厚的福特汽車沒有理由不能辦到。
《賽道狂人》將故事重心與最多篇幅放在這些駕駛與車件的技術性細節,使得這部電影有別於其他著眼於人事分合或競速快感的賽車電影。它突顯了這種手工業與工業化之間的競爭,道出生產線產品製造的迷思。改車迷未必能感同身受《極速快感》(Need for Speed, 2014)這種爽片的樂趣,但一定都懂《賽道狂人》所傳達的狂熱與執著;汽車只是工廠拼裝而成的工業產品,但將汽車改裝成性能卓越的藝術品,則需要手工業的思維和精巧技藝。賽道競速所需的高超細緻的駕駛技術亦然,因此Shelby和Miles念茲在茲的七千轉、過彎與換檔加速時機,關乎嚴謹細膩更甚於腎上腺素狂飆的橫衝直撞。
這當然不是說《賽道狂人》講的是審慎冰冷的理性算計而已。它骨子裡畢竟是改裝廠與賽道上的逐夢故事,而且是男性專屬的陽剛浪漫,並透過好萊塢資本工程的美化謳歌、無限放大、進而推向世界邊緣。電影尾聲Miles因剎車故障而命喪練習場,鏡頭帶到Shelby握著電影之初那把Miles朝他扔來的板手走近Miles家的末場戲,有其定錨的關鍵意義:激動的Shelby對比平靜的Miles遺孀,一個交換眼神的畫面道盡箇中專屬男子漢式的浪漫;而Shelby將板手交給Miles幼子,則有傳承車手技藝與精神的象徵意義,何嘗不也是同樣的男性浪漫。
不論是感性逐夢的浪漫情懷,抑或理性追求完美技藝的謹慎細膩,觀賞《賽道狂人》趣味還在於文本內外脈絡的相互呼應。作為製作精良的好萊塢電影,苛求攝影鏡位、色調、光線、剪輯、音效、表演動作與表情,打造出《賽道狂人》這逼近完美藝術品的,何嘗不也是工匠技藝?我自然無從確認,本片是否有意跨越文本疆界;我只是忍不住這麼想,James Mangold選擇如此詮釋這場賽事,搭配足以角逐奧斯卡的技術表現,或許有它裡外符應的企圖心。《賽道狂人》也因此就提煉出後設電影的興味,每段節奏精確的情節、每個色澤飽滿的畫面、每次咆哮的引擎聲與剎車皮摩擦的尖銳聲響,都在示範這種高度仰賴眼手協作的工匠技藝。若說《賽道狂人》是致改裝競賽車的情書,它無非也是致電影的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