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主播滔滔不絕分析今年首個登陸台灣的颱風動向,我和俺公(án-kong)俺媽(án-má)坐在電視機前,手捧飯碗夾菜細細咀嚼,三個人都在默契地等待關於我們的幾秒鐘。聽那流暢的幾秒,好像踩在廢棄營區的草堆時撞見一隻野生孔雀,看著牠從眼前掠過、鑽入樹叢—所有人都看見了牠,但也像什麼都沒有看見。晚間新聞結束,俺公關上電視。外頭似乎已經起風了。
離開家裡,我回到打工換宿的民宿,碰巧遇到正在盤點防颱物資的老闆。我問,民宿開業以來遇過颱風嗎?他盯著天井裡的盆栽,搖搖頭說這是第一次呢,一時間也需要統整一下古厝該怎麼防颱才好。他讓我把細長的麒麟花搬到巷頭的屋簷下,清一清天井的排水孔,也叮囑我把左右廂房的門窗關好。我提到晚餐時的氣象預報,外島地區聽起來一如每個夏日午後,白天晴朗,午後偶有陣雨;其餘得自行看圖說故事:主播身後的衛星雲圖,大片白色漩渦一格一格的動態演繹,預告著颱風的路徑。所有人都看見了白色大掌將要覆蓋住金門。
金門的朋友推薦我追蹤金門氣象站,「每天更新的本地氣象資訊,看這個會比較詳細」,他若有所指地說。
暴風圈在今晚碰觸台灣東部,向西延伸200多公里之外的離島金門,尚能爭取一些時間(「枕戈待旦」一詞差點要滑出嘴角)。社群媒體上,報導人貼出幾張照片,2016年強颱莫蘭蒂掃過金門,17級陣風腰斬一整片路樹、小鎮商家招牌、老建築的屋瓦......狂風大雨後的倖存定格在畫面,七年後再看餘悸從裡頭漫出來。報導人文末提醒,島民要嚴陣以待—畢竟那是關乎整座島的事,要是風雨阻斷了物資、停水又停電了的話。
那天早上我被雨聲吵醒,房間落在「ㄇ」型合院右邊那豎,恰好和風雨垂直,水從窗戶縫隙打入,在窗邊慢慢小小的匯聚。而天井已淹成一方水池,就要越過房間門檻滲進屋子裡。我起床做些補強措施,把行李和電腦統統移到床上,勉力維持著乾燥小島,打開一包乾糧配金門氣象站的網站定定心神;忽然電力無聲扭去,手機訊號跟著在幾分鐘後消失,我和跑不出來的網頁就這麼定格在黑暗裡。那一刻,我才曉得什麼叫做「孤島」,時間在黑暗裡被拉長得伸手不見五指,颱風移動的速度成了我新的時鐘。
也許是因為海與陸交界的緣故,小島大約在下午度過了風雨最狂亂的時候。時間重新校準上軌,我從我的島划出來,推開房門時劃開一道漣漪。屋裡屋外檢查一回,自然地走出門外,所幸古厝沒有大礙,倒是鄰屋早已崩落的屋頂和紅磚牆,看上去似乎又更衰老了一點點。
我因此好好的、仔細的看過聚落裡的每一間屋子,彷彿此刻才是我的第一天抵達,行李都還丟在大廳,就被聚落的紋理深深吸引—頹屋裡牆上的黨徽、宗祠門楣上的衍派傳芳、通往海邊的車轍道......遠遠的,一隻藍孔雀,在前方被倒下的木麻黃層層覆蓋的路上倏地現身,一眨眼鑽入另側草叢。我叫了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野外的孔雀。是二十四年前的那場颱風過後,牠飛出來棲身在這座不是為牠打造、但卻意外適合牠的島。
藍孔雀藏進那片蔓草覆蓋的荒地,我拍下一棵斜躺在道路中央的相思樹,繞過它繼續走著。接下來的都是關乎整座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