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散文

本圖轉載自Taiwan News

現在在台灣，還有誰是外省人?

    我家樓下住了一位鄰居王伯伯。他曾經擔任政府官員，是彰化鹿港人。

    王伯伯安靜有禮沉默寡言。偶而見他出來散步跟他打招呼，他多只是簡短交談寒暄，從不多言。最近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看到他出來散步。

    有一天，我在他家門口遇見王媽媽。問了王媽媽才知道，原來王伯伯罹患了阿茲海默症，記憶退化狀況嚴重。他出門會迷路，不能自己隨便出來走。

    王媽媽告訴我，王伯伯從年輕開始，不管讀書或者做事，都非常認真專注。他做事井然有序條理分明，我從他家門口擺放的盆栽，就可以看得出來。

    王媽媽說:

   「我先生以前常說，人的一生都是在賭，結婚找對象在賭，就業找工作在賭，買房子在賭…。沒有人可以事先知道，自己的選擇究竟是對還是錯?」

    因此，王伯伯處世總是十分謹慎。務求把錯誤的風險降到最低。但是謹慎生活了一輩子，沒料到年老時，卻患了失智症，再也無法用腦袋仔細盤算。

   「最後，他還是賭輸了。」，王媽媽感慨地說。

    人生在世，有誰可以作好計畫，按部就班心想事成，事事如意的度過一生?

    別說我們一般的升斗小民了，即使風雲際會位高權重的人，一輩子在世局的沖刷當中，恐怕也有很多人，無法掌握自己人生的如意不如意吧?

    即使曾經權傾天下，萬民尊崇的人，也一樣如此……

    當他年少時，在浙江省溪口鎮的溪邊，看著魚兒逆流往上游時。他從來也沒想到過，自己此去將要經歷一個波瀾壯闊，卻也驚滔駭浪的一生。

    當他終於擊敗全國的軍閥，成為中國最有權力的人，正在焦頭爛額地對內打擊叛亂的敵對勢力，對外抵抗鄰國的侵略時。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千年古都，被一手提拔的副手拘禁，還差點丟了性命。

    從此，有如驚弓之鳥的他，都要在每個居住的官邸行館，預留後路或者地道，甚至還有直升機停機坪，隨時準備遁逃。他也從此惶惶度日，終生不安。

    在他打敗侵略的鄰國，與列強首腦召開國際會議，並列世界領袖聲勢如日中天時。他也沒想到接踵而來的，竟然是他丟失了整個江山，倉皇逃到東南外海的一個蕞爾小島上。從此，遭到國際盟友的背棄。

    他只能靠著嚴密監控與壓制，恐怖統治濫殺百姓，艱辛地保存餘命。

    最後他魂斷島上。終生沒能再回到，他在浙江溪口的故鄉。(註1)

    他呢?少年時期在湖南湘潭，跟著朋友翹家環遊洞庭湖。後來在北大圖書館當管理員，一直到他在延安窯洞，被兵多將廣的他追殺時。他都不曾想到過，自己有一天會站在天安門廣場上，高聲喊著:「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

    來自湖南的他，意氣風發地接替從浙江來的他，成為全國最有權力的人時。他也沒想到，自己提出天真浩大的經濟計畫，最後竟然搞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餓死了不知多少人，差點引起黨內同志叛變，身家性命不保。

    於是，他只好搞了一個更大的革命，煽動思想單純的年輕人，來鬥垮所有反對他的人，從此，在一生接連不斷惶惶不安的鬥爭當中，竭力保全自己。(註2)

    而他呢?

    還有她呢?

    是地主，是富家子弟，是名門千金，是知識分子，是醫生，是教授。原本可以在新中國安身立命，過上體面優渥的生活。不料卻無端被捲入戰爭捲入鬥爭。最後不是慘死在戰火下，就是命喪小島上的跑馬町，荒野裡。

    留在家鄉的他跟她，忍受不了領導人掀起的大革命，跟紅小鬼毫無人性的踐踏羞辱，只好滿腔悲憤地自我了斷生命，結束了自己，荒謬鬧劇般的一生。

    怎麼會這樣呢?

    誰知道?

    還有他呢?

    她呢?

    平凡家庭平凡人，過著平凡的生活，從來也沒多想什麼。怎麼就在兵荒馬亂中無緣無故被拉走，套上了軍裝上了船，來到一個以前從來沒聽過的島上，從此永別了爹娘兄弟，糊里糊塗地就在島上，度過一輩子。

    從此，他們一輩子只能寄情在一篇篇懷鄉的詩作，或者散文裡。徒留給後人，對大時代小人物身不由己的無奈，興起無限的感慨。(註3)

    在島上，還有許多一樣平凡的他，糊里糊塗地，就被派到另外一個更小的島上，頂著槍林彈雨。最後，在一聲爆炸巨響中肢離破碎，結束了自己的性命。

    那個書讀得很好的他，留學殖民祖國時，卻被祖國的敵軍炸斷了一隻手。獨臂的他天資聰穎，回到被原來祖國統治的故鄉，學術成就傑出，譽滿全球。(註4)

    然而，他卻不願被倉皇而來的獨裁者招收，落得流亡海外遠離故鄉。直到父母雙亡兩鬢飛霜，才得以回到故鄉，度過他所剩不多的，殘餘歲月。

    還有她。自小家貧沒機會識字，被賣作童養媳。後來附人為妾，有機會讀書。沒想到，她從此一頭栽進馬克思的美麗夢想裡，成了反抗獨裁的領頭人物。

    歷經九死一生，她終於如願地協助湖南的他，驅逐了浙江的獨裁者，建立了共產政權。當湖南的頭兒，在天安門廣場宣布建國時，她就站在他的旁邊。

    原本功業偉大意氣風發的建國女英雄，卻在晚年頭兒掀起運動自我保全的革命裡，遭到無情的批鬥毆打。最終悲慘淒涼地，魂斷在自己一手建國的異鄉首都，一家騰不出病房給她躺的，醫院走廊上。(註5)

    本該是台北迪化街富家少爺的他，因為家道中落辛勤求生。後來獲得機會讀書，卻因此投身政治。他最初加入當權的執政黨派，本可享有安定富貴的前程。卻因為個性使然，對當權者不滿投入反對派，因為戰鬥力旺盛，令當權者頭痛。

    性格耿直的他，最終被面臨執政危機的當權者，羅織罪名拘提投獄，歷經酷刑逼供，卻仍不改其志。及至當權派失去政權政黨輪替。他在新政權中地位崇隆，卻不懂盤算自己的權力名位，仍然在為實踐民主理想辛勤奔波。

    百年之後，他成為故鄉政治史上，受人尊崇的代表人物。(註6)

    在歷史巨流的衝擊下，沒有人可以事事如願心想事成，順心平安地度過一生?我們都不是諸葛亮。我們每個人在變動時局裡所做的選擇，都是在賭。

    當掌握權力的人，決心幹一件大事的時候。一般平凡的人，就只能像沙丘上樹幹中，蟻窩裡的螞蟻們一樣，開始聽命服從動員奔波，勤勤懇懇地努力工作。

    或者，求生存。

    帝國軍人決定發動侵略戰爭的時候，光耀民族的口號在大和島上響徹雲霄。所有人都為之瘋狂，爭相為帝國奉獻，爭相為帝國犧牲。

    等到戰爭真正開打之後，滿腔熱血的人民這時才發現，原來實踐偉大的口號，是需要付出自己的生命，需要付出遠超過，當初喊口號時的代價。

    面對戰況的膠著，眼看丈夫子弟一批接著一批犧牲。生活物資一天比一天匱乏。不知道在那個時候，他們可曾想起過，自己最初支持戰爭時的狂熱?

    當首都被強大敵軍的燒夷彈，轟炸的滿目瘡痍，當國土的兩個城市被敵軍的新式炸彈，炸出兩株高可蔽天的蕈狀雲時，帝國人民們，是驚訝?還是害怕?

    在收音機播出，帝國名義上的領袖，宣布無條件投降玉音的時候。那一刻，他們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是否曾經也感到，全然的絕望?

    在中國，歷經滿清兩百年的安定統治後，隨著朝廷的腐敗，生活困苦的百姓們，應該也都殷殷期盼革命王師到來，可以改朝換代吧?

    但是，在慶賀腐敗的皇權被推翻時，一定沒有人想到，隨後而來的，竟然是席捲整個大陸神舟，歷時將近半世紀的，戰爭與苦難。

    國內軍閥爭奪勢力，國外列強覬覦帝國崩解後的利益。只想平凡度日的平民百姓，在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裡，完全不知道，原來自己就是刀俎下的魚肉。

    從此開始，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軍閥打完日本打，日本打完國共打。可憐二十世紀初的中國人民，許多人的一生，都生活在戰亂當中。更有許多人早早就在戰爭中，結束了一生。國共沒有打完的戰火，後來，又延燒到相隔兩百公里遠的，台灣島上。

    當年沒有為殖民祖國送命的人，曾經歡欣鼓舞地迎接語言文化相同的祖國接收。他們滿懷希望，期盼可以加入新中國茁壯的行列。卻沒人想到，迎來的是一批遠比殖民祖國更無法紀，更加貪婪的腐敗官僚。

    還有，隨後無情的鎮壓，與屠殺。

    他熱愛繪畫成就斐然，因而成為地方尊重的仕紳，曾經代表鄉親歡迎祖國接收。後來眼見官僚治理令人失望，引發鄉親暴動反抗，遭致祖國屠殺鎮壓。他義無反顧地出面，代表鄉親與軍隊協商。不料就此，遭到羈押槍斃。(註7)

    他來自北平，在台北帝國大學教授中國文學。祖國接收後，原本講日語的同胞亟需學習華語。他熱心四處教授，還曾經在戲院裡開課。不料只因兼任報社編輯，在暴亂中也被軍警帶走，從此人間蒸發，徒留可憐的寡妻孤兒。(註8)

    還有更多沒有死在戰場上，沒有死在從故鄉逃難路上的，他跟她。只因為有知識有想法，不是被羈押槍斃，就是遭到討好當權的官僚編罪入獄。從此一輩子，跟家人親友長期隔絕，人生幾乎全毀。

    這麼多的他跟她，在時代的擺弄下，只求苟且存活，別無其他選擇。

    一直以為自己屬於殖民祖國的他，正在準備為祖國效命疆場時，祖國卻無條件投降。報國不成的他，在返鄉成為舊祖國的人民以後，一路從學界踏入官場。

    沒有想到，原本只專注在自己的農經專業，報告寫得很好的他，竟然意外獲得當權者的賞識。他一路受到提拔謹慎服侍，終於在強人猝逝之後，接掌大位。

    無奈強人舊屬不服，險致發生兵變危及身家性命。幸在國際強權與民意的支持下，安然度過驚滔駭浪的歷史轉折點。

他心思縝密能忍能伸，隨後陸續布局逐步剷除異己，並且依照國際社會與人民所願，將故鄉推向民主道路。

    百年之後，他在國內新舊勢力對峙下，留下毀譽參半的名聲。(註9)

    半生跟他水火不容的他呢?少年離開江蘇鹽城故鄉投筆從戎。一生征戰大江南北經歷無數戰役。在領袖痛失江山退守孤島時，他勇守前線小島，在敵人槍淋彈雨的炮火下，頑強地將小島守住，穩定了領袖駐島的偏安局勢。

    他戰功無數，終獲強人賞識，主掌軍權固守全島，令敵人無法踏越雷池。無奈強人早逝，拔擢出身本土的他接掌政權，令百戰將軍與同儕難以接受。

    在形式比人強的壓迫下，他接受本土繼任者的提議，共享政權。最後，卻在老謀深算的繼任者精心安排的形勢逼迫下，黯然退出了權力的舞台。

    一生剛強的他，晚年回到敵營故鄉探訪。曾經戰功彪炳的他，是敵人統戰的重要對象。但是敵我意識分明的他，既不求見敵方高層，更在參與多次抗戰紀念的集會上，不假辭色地向東道主抗議，指出對方抗戰歷史有誤。

    他始終堅稱，抗戰是由自己的領袖領導完成，因此迫使敵方只好修改歷史。

    與他水火不容的他一樣。百年之後，他也留下褒貶不一的聲譽。(註10)

    不管採取何種觀看角度，或者任何政治立場。這兩位意識形態南轅北轍的死對頭，在台灣政治史上，都是堅守自己責任理想，並且對台灣的安全與政治發展，貢獻良多的重要人物，他們終生剛毅不屈，都是少人能比的…

鐵血好漢！

    內心自以為是皇民的他沒想到，自己最終會成為接收政府的領袖。

    終生英勇的他，沒想到自己捨命守護的小島，最終會換成島民執政。

    即使風雲際會位高權重的人，一輩子在世局的沖刷當中，自己也無法掌握大環境變化下的，興衰起落，還有自己的，成敗功過。

    人都愛說造化弄人，都說天地無情，以萬物為芻狗。但是翻開歷史細讀才知道，我們根本冤枉了老天爺。人類絕大多數的苦難，都是有人為了自己的權力利益，為難別人而起。

    人與人之間互相為難來為難去，交織成了世上每個人，生活艱難辛苦的共業。

    如果每個人，都肯對人多付出一份善意。不執著在無意義的意識形態鬥爭裡。這樣集結起來的善意，將為我們的島嶼，帶來更加幸福的生活環境。

    強人已矣!英明領袖領導的歲月，終將不再回頭。

    亂世殘殺島民的屠夫，也早成枯骨。

    身為福建漳州平和來台第十三代，我不是很確定當初我的祖先，是不是以為台灣是海外蓬萊，滿懷欣喜地攜家帶眷離開故鄉，冒險渡過黑水溝而來?

    我相信，他們只是在賭。

    在1949年，比我們晚來的所謂外省人，看起來多半也不是出於自願，甘心離開他們後來魂牽夢縈的美麗故鄉。他們來到這個島上，已經繁衍到第三代甚至第四代。他們熟悉的生活習慣與文化，只有台灣。

    就像我完全不知道，我在福建漳州平和的祖先過去如何生活?1949年來台的第三代第四代，對於他們父祖的故鄉，大概也跟我對漳州平和的印象，一樣模糊。

    縱然我們跑遍世界各地，當人家問起我們來時路時，我們的回答都一樣… 

    台灣!

    我們都只是，浩浩局勢下被擺弄的棋子。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生活在這裡?

    歷經兩岸緊張對峙，我們很幸運!在過去半個世紀的時間裡，我們既沒有遭逢戰爭，也不曾經歷過逃難。

或許，對岸的威脅一直都會在。或許，威脅還會越來越強烈。但是在戰爭來臨之前，我們已經度過了半個世紀的，太平歲月。

    不論你是來台第三代，或者是第三十三代。我們因為命運的安排，都一起生活在這裡。我們的工作與家人，也都在這裡。我們也很可能，埋骨在這裡。

    該是放下舊時光回到現實來。好好一起思考，我們往後的將來，應該怎麼過的時候了。

    人的一生都在賭，也許我們可以因為集思廣益，提高我們賭贏的機率。

備註:

註1: 蔣介石

註2: 毛澤東

註3: 管管

註4: 彭明敏

註5: 謝雪紅

註6: 黃信介

註7: 陳澄波

註8: 徐征

註9: 李登輝

註10: 郝柏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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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管理成功心法: https://vocus.cc/managersmind/home

2.法蘭克管理語錄: https://vocus.cc/frankworktalk/ho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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