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叔早安。」安奉良朗聲招呼,桓古尋亦欠身道早,躺在床上的寧澈欲坐起行禮,夏進抬手示意:「沒關係,不要勉強。」而後拉來一塊蒲團墊在臀下,逕自拎壺倒茶,「年輕人就是年輕人,睡了一覺便精神抖擻、活蹦亂跳。不像我的毒都解了這麼多天,腰背還痠著呢!」
安奉良回應:「您之前中毒,沉睡近一個月,筋骨難免不靈活,多活動幾下就好了。」夏進擺擺手,道:「老了老了,身子骨越發不中用囉!」然後隻手托著茶杯,側過身來,仔細打量兩個新來的青年。
俊朗的臉龐平和沉靜,與記憶中的突厥第一勇士有八分相似,惟獨那雙澄淨如洗的大眼,令他想起那位堅忍不屈的女孩,無論任何困境磨難,都能一一挺過。而另一張半埋枕頭的俊容,與幼時的相貌沒差多少,一看就是精幹聰明的樣子,長大後多了些凌厲,含笑的眉目透著幾分捉摸不定。
腦中無數回憶浮現,夏進揚唇微笑:「一見到你,就知你是頡蘇和萬哲的孩子,嘶……瞧你這身量,是不是超過頡蘇了?」桓古尋笑著回說:「我十二歲就比母親高了,她也說我以後一定長得比父親還要壯碩。」
「頡蘇瞧著你肯定很開心,天天和你一齊射箭打獵,揮刀比武。」夏進面露欣慰,隨後望向寧澈,話聲逐漸宏亮:「沒想到啊沒想到……當年帶著我兒子四處搗亂生事的調皮鬼,如今變成一位少年英俠,烜赫江湖。」被稱讚的人頗感難為情:「烜赫江湖是真,少年英俠倒不敢當,沾了神器的光罷了。」
「謙虛甚麼?子謐從來沒這些美德,老是口無遮攔,太過自負。」對於獨子的驕縱,夏進亦是頭痛,然後神色一轉,曖昧地問:「生得一臉風流相,又會說話,有沒有人喜歡你呀,要不要進叔撮合撮合?」
嘴角一僵,素來能言善道的口舌似是打了十八個結。另兩人怕問及自身,一個假裝喝茶,一個移開視線。
「哎!你怎地跟個老頭子似的,少年郎自有自的打算,誰要你雞婆?」門外一道女聲及時解救寧澈,房裡的人唰唰轉頭。
雲髮輕綰,目引橫波,瑩白羅裙拂過門檻,正為夏進續絃,禹航會現今的女主人──孟恆。她年近四十,早已不是青春少艾的年紀,然笑靨盈盈,自信靈動,與一般端莊的豪門貴婦不同,整個人充滿活力。
「恆姨,好久不見,請恕小姪身有不便,無法起身相迎。」孟恆一進門,寧澈忙將話題引開,她也配合地接道:「這麼見外做甚麼?禮數這東西,是做給生份人看的。」絲履緩移,止於夏進身旁,又續:「別怪你進叔好事,他把大部分的生意丟給子謐,自個兒閒得發慌,就去攬些三姑六婆的活兒來管,方圓百里內,大至嫁女生兒子,小至狗咬牛病死,屬他最清楚,問他他能跟你說個三天三夜。」
夏進聽了,尷尬地乾咳一聲,安奉良為其緩頰:「進叔人緣好,街坊鄉親有難處,自會來找他。」「對。」夏進理了理右衽,面顯得色:「這叫累積人脈。往後我有難時,你就曉得這有多重要了。」
孟恆懶得同他抬槓,將臉轉向少話的突厥青年:「桓小兄弟,頭一次來江南,生活還習慣嗎?」「啊。」他應道:「這兒很美麗,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多蓮花,整片池塘都是。」女主人掩嘴一笑:「等到四月入夏,千朵蓮花齊綻,你才知曉甚麼叫美麗。」
「進叔。」閒話家常完,寧澈切入正題:「您方纔那句話是何意思?您真與叛黨……有所牽連?」話末眼神閃爍,不敢置信。
「你和奉良,不是這麼想的嗎?」夏進的食指摩娑唇上的短鬚,「若無充足的糧餉,誰肯為晉淵莊賣命?而放眼望去,江南有如此雄厚財富的人,近在你眼前。」
「這玩笑開不得啊!進叔。」安奉良正色:「假使給有心人士聽去,上報當今皇帝,滿門抄斬都不為過。」夏進卻是老神在在:「你怎生確定我是在開玩笑?說不定我真為資助晉淵莊的大金主。」
安奉良頓時啞口無言,寧澈亦是皺眉靜默。
「晉淵莊行事再怎樣出乎意料,也不會作弄金主,自找麻煩。」桓古尋道:「你跟晉淵莊絕對沒掛勾,可是旁人未必這般想,他們的老巢在江南,皇帝要查,頭一個便查禹航會。」
「說得沒錯。晉淵莊便是看中咱家的金山銀山,才想綁架我,而我也不得不插手此事,阻止晉淵莊的陰謀。」夏進點點頭,再說:「他們這麼一攪和,不只我生意難做,人頭更難保。」
「你也真是的,插手就插手,為何不跟家裡的人商量?」孟恆推搡丈夫,嗔怪:「自顧自地和老陵在蘇州東晃西晃,你可知這段期間,娘她老人家掉了多少根白頭髮?」
夏進卻言:「要騙敵人,就要先騙過自家人。晉淵莊欲強逼我加入他們的匡復大業,不先挫挫那囂張的銳氣,急於回杭州躲避,只怕他們又使詭計,最末反倒拖累你們,我和老陵避過一次兩次是幸運,終非長遠之計,故而藏匿行蹤,靜觀其變。順便考驗子謐審度時勢的眼光,此回結果看來,他還得再練練。」轉一轉指上的羊脂玉戒,他續:「是次晉淵莊在晷丘島碰了壁,應會消停一段時日,咱們亦需休養恢復元氣,詳細梳理目前的情形。」
寧澈道:「晉淵莊這回相當謹慎,在義興查獲的那艘船又沒甚麼線索,就像斷了線的紙鳶,追也追不到。」「紙鳶乃乘風而起,風往哪兒吹,它便往哪跑,飛得再高,總有風停鳶落之時。」話罷,夏進掀開杯蓋,呷了一口香茗,「或許不是沒線索,而是觀察線索的角度不對。」
這番話令三個少年郎陷入沉思。
「好了好了,你們幾個的身體都還未痊癒,別太費神,好好養足精力,方能繼續拚搏,為國除逆,為民除害。」孟恆長身後,挽著丈夫的手臂要他離座,臨行前又道:「對了,你們回來的那天晚上,府邸收到一封信,是從嘉興那兒寄來的。」然後取出信件,交給桓古尋。
撕開信封,裡面的信紙皺巴巴的,甩一甩、壓一壓,攤開整平後,數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映入眼簾,三人偏著頭,瞇著眼,花了好半晌才辨認出又似塗鴉,又似畫符的文字:
你爺爺我等你們很久了!范家濱見。
就算是安奉良,亦馬上聯想寄信者是誰,噙笑而道:「天底下只有你倆有這等大的臉面,使喚那位惡名昭彰的搶匪做事。」桓古尋淡然回應:「互相為彼此做點小事,合作會更順利愉快。」
夏孟兩夫婦告辭後,寧澈睏意上湧,桓古尋和安奉良遂起立離房。
關上房門後,安奉良說:「我和你們一同去嘉興吧。」濃眉一軒,問:「你和王淦也有仇?」「沒有。但人多總是好辦事嘛!」爬梳亂翹的捲髮,他說:「火猿寨的背後有多少亂七八糟的骯髒事,還有得挖呢!」桓古尋道:「好。等會兒我捎信給嘉興,預計過個兩、三天,咱們的傷勢好點再啟程。」
隨後安奉良轉往夏時鳴的臥房,桓古尋則信步閒庭,愜意遊覽。
此處位於杭州城南郊,杭州在江南河的最南端,其時尚不及蘇州、揚州的繁榮熱鬧,更遑論東、西二都十里華燈的氣派,然正因人煙較少,更使人專注於青山綠水的美妙之中。比起洛陽那間別館,這座正宅的面積遼闊了許多,亦奢豪了數倍,占地大約七十五畝,東邊緊挨著西湖,往西走不了幾步路,上山便是靈隱寺。其外依山傍水,其內嘉卉簇屏,大小亭榭立水而建;奇石疊嶂,高矮樓舍環水而築。
桓古尋人在夏府東庭的初鶯園,初鶯園和西庭的富英園皆為客房,是回他和寧澈、安奉良、傅念修均被安排居住於茲,方玥和箏兒則住在富英園。初鶯園由於位偏東南,故為夏府每天第一個迎接朝陽的房舍。
辰時剛過一半,天色大亮,初鶯園外,巨大的石棚下放置著一桌六椅,色澤黑中帶綠,白紋蜿蜒如蛇,縱橫交錯,反覆打磨到發亮的桌面映照出粗黑的濃眉,以及深陷眼窩的晶瞳,光可鑑人。
繞著桌椅左看右瞧,這兒的杯壺、燈籠、燭台均為石製,連插著茶花的花瓶亦為石頭雕磨而成,這些器物大都保留原石的外型,僅將稜角磨得圓潤不硌手。明知面前種種皆為人工鑿斧建造,卻不顯匠氣,甚至有種渾然天成的錯覺,彷彿誤入深山中的仙人洞。
桓古尋撐著柺杖行走,略顯吃力,然他捨不得停下腳步,步出初鶯園,穿過一個峰石堆砌而成的山洞後,白亮的犬齒探出唇緣,越感驚豔!他幾乎以為自己尚在野外,咫尺山林,盡展於前,廣袤的大池未見邊際,周圍假山怪石崢嶸,有的層沓成巒,上頭飛瀑如練;有的鑿空成穴,前邊虯枝似幄。
猶自嘖嘖稱奇,忽聞叫喚:「桓少爺早,您是來找書,抑是來賞畫?」
發話的人綁著藍色頭巾,兩袖捲至肘處,滿臉滿手的塵土,灰撲撲的,腳邊放著花壺樹剪,應是園丁,正在修剪草木。
「到處逛逛而已,用不著理會我,你忙你的吧。」顯然已習慣新客對夏宅的好奇探索之心,園丁熱情介紹:「再走過去便是開夜堂,要不要去那裡參觀?堂裡收藏的書畫破萬,老夫人有時也會在那兒寫字畫畫。」
他口中的老夫人是夏進的母親、夏時鳴的祖母,今已高齡八十一歲,平時大多在自房裡,不怎麼出來走動。桓古尋探探頭,石林錯雜間,隱約可見半人高的石碑上,豪邁地刻著「開夜堂」三字,雖然很想瞧瞧開夜堂的風貌,可是他沒見過夏老夫人,冒然走進恐會撞見,唐突老嫗,遂道:「不了,我對書畫不熟悉,弄髒弄破可就糟了。」
園丁笑容不減:「東庭多為石景,若想觀賞花花草草,中庭較為繁茂,西庭尤佳。」桓古尋道:「多謝告知,我會去看看。」
耳聆池水潺湲,眼見池面碧翠,肥碩的母鴨呱呱啼鳴,尾羽小擺,後頭領著四隻黃毛幼雛,划水悠游,桓古尋心生野趣,順沿大塊石片鋪砌的小徑,跟著鴨群一步一拐地走下去。
又行過一個石洞,視野先收再闊,近有花鴨窄橋,遠有青楓小池,本就舒適愉快的心神更加欣悅。
英挺的身影駐足窄橋,看著橋下曲流涓涓,驀然思及這就是寧澈曾提及,他和夏時鳴童年經常觀星戲水的「月瀾溝」,不禁期待暗暝時分,月華化水起瀾的奇景。
「留神點,你還拄著柺杖呢,當心跌進水溝裡,傷上加傷。」女聲如雨,滴在耳畔,循聲瞧去,就見箏兒站在一排矮籬後。
桓古尋眨眨眼:「你的房間不是在西庭嗎?」「在西庭就不能來這兒了嗎?左右無事,我來瞅瞅玥姐有沒有甚麼要幫忙的。」纖指圈繞髮尾,箏兒看上去心情很好。
「夏時鳴住哪裡?」聽著這一問,麗容露出沒好氣的神情:「你住在人家家裡,連主人房在哪裡都不知,可別愣頭愣腦的,胡亂闖進女孩子的閨房。」他大感冤枉:「我今天才能下床走出房門口,這兒彎彎曲曲跟迷宮似的,況且我也沒有亂闖進誰的房間。」
箏兒道:「夏時鳴的意識業已清晰,剛剛和我們說了一會兒話,現下又睡了,玥姐見他沒甚麼大礙,就回房小憩,安奉良本在軟榻上喝茶,沒多久也睏去了。」瞄了一眼包著紗布的雙腳,續:「你要賞景,就進書房裡賞吧!」
正欲依言而行,箏兒已翻過矮籬,來到桓古尋身側,攙扶他過橋走路,再打開竹籬上的小門。圍籬內有兩間一大一小的屋子,中間有穿廊互通,大的那間門眉上懸著一塊牌匾,題字「曉室」,該為夏時鳴的寢臥之所,小的那間則為「道源房」。
道源房內,素卷枕瑤席,瑤席對玉箏,玉箏臨明窗,明窗面青楓。
「怎麼這兒也有一把箏?」桓古尋問。
箏兒答說:「夏時鳴說他小時候為了定心,進叔延請名師來教授他彈箏,而後會是會了,心性卻沒穩定多少,成年之後,僅在閒暇之餘撫弦解悶,箏藝沒進步亦無退步。他還說可以借我彈個幾天,讓這把箏最少曾經名家之手,不會永生埋沒於這間斗室。」
她脫去鞋履,撩襬坐於木案前,微垂的星眸掃視案上的玉箏,「南方的天候多雨潮濕,須要勤勞保養,琴箏才不會受潮損壞,看得出來夏時鳴非常愛護它,收放的箏盒是用能驅蟲防潮的香樟製成。他說他有一陣子沒彈了,但我方才拿箏時,發現箏弦並無鬆弛,想來無暇彈撥時,他亦會定期擦拭調音。」
為指頭纏上甲片後,再言:「其實彈奏樂器的人是誰不要緊,要緊的是瞭不瞭解它好在哪裡。金石絲竹,每奏樂一回,其聲便明朗一分,我曾見附庸風雅之徒,喜好收藏名琴古簫,卻不懂得吹彈,亦不識得樂理,白白浪費漂亮的音色,僅用來充當擺設,炫耀自家的富麗,任其在匣中年久失聲。」
桓古尋落座後邊的瑤席,「他這人可真趣味,入不了眼的就非得講到人生氣抽刀,真心欣賞的就拐了好幾個彎稱讚。」透過那面佔滿整片牆的明窗,外邊楓葉倚檐,群鴨聚池的景致一覽無遺,嗅著飄散在空氣中的楓香,另問:「傅先生的療程開始了嗎?」
將架高絲弦的雁柱依序列好後,箏兒答:「還沒呢,哥哥尚在調養。」拇指指腹上的甲片抵弦一托:「錚!」秀眉微蹙,感覺音準還差了些許。
於是她鬆開整條絲弦,再展臂拉直,猶如一束星輝抹過天際,素手接著繞過猶若山嶽高起的箏首,轉動側邊的桂軫,嘴上說:「近日哥哥的情況大有起色,玥姐說在療程中也能維持住的話,治癒的希望就越大。」右手旋轉桂軫,左手撥弦試聽,慢慢調整,直到弦音正確,復又直腰坐正。
爾後,無金錚鏦,無湖撩撥,無天但見流星霍;有山不登,有軫不馳,有雁不翔承歡惙。
清音娛耳,桓古尋的心緒隨之舒展,過不多時,繞梁的樂聲中,夾雜細細的鼾息。
*****
人喧蛙鬧新雨後,桐華爭豔百花叢。
後天便是清明,是故今日為寒食節。古傳寒食節是晉文公為紀念介之推所立,由於介之推是遭火焚亡,故每年的這個時節,習俗上不得生火起灶,僅能吃冷食。
時逢暮春,季節交替,需熄滅舊季的火種,改用不同的樹木鑽燧取火,在重取新火前,要禁火、食寒食外,還得祭祀掃墓,順道踏青野餐。然則今晨細雨綿綿,尚在煩惱這場雨要落到何時,幸好過午便雨霽天青,雖然樹梢葉緣猶掛著雨滴,路上亦泥濘濕滑,嘉興的居民依然興致勃勃,備齊清酒飯菜、墓紙鮮花後,攜家帶眷地前往范家濱。
范家濱的前面江水滾滾,然因地勢較高,不愁江河氾濫,後面山勢連綿不絕,猶若地龍盤踞,枕山面水,格局甚佳,所以人們喜將先人埋葬在這裡,祈求祖蔭後世。千百綠樹遍布江濱,許震海坐在一棵桐樹下,盯著頭上如雲似煙的桐花,怔怔出神。
「老先生,這粒草仔粿給你。」許震海正眼一看,白嫩的掌心躺著一顆草綠色的圓粿,底下還墊著月桃葉,洪珺萱續:「裡邊包的是紅豆餡,您嚐嚐看。」
許震海不吃甜的,仍然拿過那粒草仔粿,尚未就口,淡淡的青草香撲鼻而來,咬了一口後,軟黏卻不沾牙的粿皮,香甜而不膩舌的豆沙在嘴裡濡成一團,好吃極了!
洪珺萱道:「我還做了潤餅,要吃嗎?」「二妞兒的手藝真好,要娶到你,得修幾世的福氣?」面對老人的調侃,小姑娘紅暈浮頰,害羞地吐吐舌:「我才不嫁人呢!我要留在閒雲觀侍奉師尊。」
「你師尊?」許震海稍加思索,後道:「喔,我想起來了!以前在白……呃……我曾聽人講到她,說泰山的玄默散人樂善好施,見義勇為,可是近兩年似乎不太下山了。」洪珺萱道:「是啊,師尊年少時受過重傷,是修習內功才保下性命,然則這幾年大小病邪不斷,時常一病就是半個月以上,明明年未半百,卻似風中殘燭,忽明忽滅……我們三姐妹此次奉師命下山,懲奸除惡之外,亦想蒐羅良方補帖,為師尊調理養身,不求靈丹妙藥,至少讓她舒服些。」
白眉稍垂,鷹目驀地一黯:「嗯……生病這事,病人苦,照顧病人的人也苦。」洪珺萱聽了,試探詢問:「老先生指的是……您的夫人?」
許震海剛要搖頭,但聞:「小心!」一顆皮球迎面飛來。
洪珺萱欲伸手阻攔,然許震海看都不看,抬腳一點,恰好點著來勢洶洶的皮球底部,皮球受力改向,朝上拋出一條弧線,「嚓!」落在吃粿老翁的左掌上。
「師姐!」洪珺萱剁足嗔道:「你和小孩子蹴鞠就蹴鞠,怎地把球踢到這裡來?」
左前方不遠的草地,藍渝樺和十來個小男孩聚在一塊兒,她薄汗熱面,招手致歉:「抱歉抱歉,一時不察、一時不察,下次會注意的,別生氣嘛!」話間,一個褲腳袖口都髒兮兮的男童跑來,怯生生地鞠了個躬,「對不起,我本來要傳給阿冬的,卻踢歪了。」
許震海彎眉一笑:「好小子,小小年歲就這麼大的勁兒!」手腕輕振,紅色的皮球彈到男童的懷裡,童音軟嚅道謝後,踅回同伴身邊。
「姐姐姐姐,你可不可以一腳踢下天上的蒼鷺?」
「你沒看見剛才姐姐把球踢得多高?莫說是蒼鷺,就是大雁也踢得了!」
「不不不,踢下鳥兒算啥,踢得下太陽才叫神氣呢!」
童言童語此起彼伏,逗得藍渝樺哈哈大笑:「鳥兒好端端地翱翔天際,沒事踢牠做甚麼?來!咱們還是蹴鞠吧,幾比幾啦?」
這邊吵得像討食的雛鳥,另一邊本來嬌聲如珠,卻忽然齊聲尖叫長呼,旋即爆出熱烈的喝采。
「好啊!筠甄姐姐好生厲害!」楊芳頭頂花環,拍手拍得手心都紅了,蹦蹦跳跳地跑到盧筠甄身畔,興奮地問:「你這招叫甚麼名字?」
盧筠甄刮刮大小姐的鼻頭,笑道:「這哪算甚麼招式?只不過在鞦韆盪到最高點時,順勢跳出去。」「你可不只是跳出去,還在空中轉了好多圈呢!我想想……不如叫『遊隼投繁蔭』,帥氣又好記!」不僅楊芳,一旁的姑娘亦爭相鼓掌讚賞,並央求這位身輕如燕的女俠教教她們。
「這不難,雙手放開的同時,頭往肚子那兒縮,身軀自然而然就會轉圈了!快要落地時,再把腳往下伸,即可穩穩踏地!」盧筠甄說得容易,聽在這群碧玉閨秀的耳裡,卻害怕狐疑:「那摔著了會多疼?腳會不會斷掉?」麗顏一燦,率性動人:「有我在底下接著,不會摔疼的。好啦,誰先來試試?」
眾女兀自踟躕,楊芳當即舉手,「我!」而後繡鞋碎步驚春莎,姑娘們再次回到那棵繫著麻繩及木板的楊樹下,嘰嘰喳喳,歡騰鼓舞。
紅球高飛蒼鷺群;彩繩疾競垂楊中。
「難得老先生有如斯雅興,莫怪晚輩多嘴問一句。」人聲嘈雜,純亮的嗓聲卻格外明晰:「咱們的王大當家呢?」
「寧公子!」洪珺萱見著來人,旋即扭頭高喊:「師姐師妹,寧公子和桓大哥來了!」
許震海神態憊懶:「當然是被我藏得好好的,別人找不著他,他也找不著別人,我還點了王淦的穴道,六個時辰內,動不得,喝不得,不會有事的。」然後捏了兩下肚腩,道:「兩個娃娃也太誇張了,不過就是個小賊,居然還叫幫手來。」
夏時鳴下頷微高:「未雨綢繆,總比臨渴掘井強。」
安奉良則抱拳致意,「在下安奉良,老先生大名遠播,久仰久仰。」
這時藍渝樺、盧筠甄及楊芳相繼走近,聽得安奉良如是說,藍渝樺輕噫:「安壯士知聞老先生?咱仨真的是在山上待得太久,孤陋寡聞了。」
不怪她們三姐妹見識貧乏,而是許震海犯案將近二十年前,此後又消聲匿跡十五年之久。後生晚輩如寧澈、桓古尋等等,雖能自老一輩口中聽聞其斑斑劣跡,卻不會對此關注太多,惟有潘文雙、方玥這樣翻看過往卷宗,或曾親身追蹤此事的人,才會印象深刻。
知安奉良是故意嘲諷,許震海亦不發怒,僅懶懶地揚手,「站著幹嘛,草席那麼大,隨便揀個地方坐,賞花吃糕餅。」
於是眾人或盤膝或併腿,短暫報名寒暄後,直奔主題。
桓古尋道:「李勳是嘉興縣的縣令,若要把王淦交給他,得考慮考慮。」
洪珺萱道:「我聽老先生說過這個人,他的個性是固執了些,但很有正義感,為捉拿王淦,不遠千里地跑去宋城,這已大大超出一個縣令該做的事,不像是會助紂為虐的人。」
夏時鳴直言:「有可能是捉拿,也有可能是想湮滅證據,替他的主子抹除不法的勾當。」
「不論李勳是好是歹,欲交出王淦,皆須三思而行。」安奉良分析:「他是好人,不代表他有能力偵辦這樁官盜勾結的大案,縣令的權力畢竟有限,要撼動都督的威勢,堪比登天。假若他是歹人,那最好趕緊抽身,持續蹚在這灘泥潭裡,就換成咱們擔憂會不會溺死其中。」
「安壯士說得有道理。」藍渝樺頷首稱是:「莫忘了這事燧辰劍門也有份,人面獸心的連珣至今仍未伏法,且劍門內部,有多少人與之狼狽為奸,亦全然未明,冒然行動,就怕到時成了箭靶的,會是吾等。」
盧筠甄咬著唇:「挑起一個火猿寨,殊料其後的牽連竟然上達都督,下至縣令,擴及江湖名門……唉,尚有誰能相信呢?」
許震海捻鬚嗤道:「甭管李勳那跟屁蟲了!直接擰斷王淦的脖子,乾脆利落,清潔溜溜!」
這樣做相對安然無虞,然而沒人應聲。
螓首低垂,十指揪緊裙角,楊芳悶悶地問:「然則那三個都督,就無人能夠懲治了嗎?」「小妞兒,這世間就是這般,甚麼狗娘的王法正義,比我的腳丫子還臭,只要有權有勢,皇帝老兒都得看你三分薄面。不過你也別太喪氣,往好處想,火猿寨的三個當家已經死了兩個,剩下那個待會兒就要滾去見他姥姥,算是成功剿清這窩土匪,為你堂姐討回公道。倘使你仍不甘心,大不了返回宋城,宰掉連珣,其餘的就別要求太多,不然只會更失望。」許震海隨手拾起一根樹枝撓背,一副看透人生百態的模樣。
見楊芳仍舊愁眉不展,盧筠甄覆上她的手背,解釋:「小芳,都督官位極高,不同於普通惡徒,人人皆能揮劍斬之,先不說咱們未掌握確切的證據,縱是鐵證如山,也該交由朝廷發落,而非平民擅自決斷。」聞言,楊芳的頭垂得很低,默然無語。
盧筠甄仍在小聲安慰她,藍渝樺則面朝許震海,肅容:「老先生,押解王淦一行,多虧有您仗義相助,渝樺銘感五內。雖說依您的武藝,小女子說要報恩,實是誇口,但日後您若有需要,渝樺願連同兩位師妹,盡一份棉薄之力。」語畢,恭敬長揖,洪珺萱與盧筠甄亦雙雙拜倒。
許震海撇開臉,搔了兩下脖子。
「亦要感謝桓兄弟和寧公子。咱們年齡相仿,本領卻有十萬八千里之差,這段路程的所見所聞,點滴在心。一飯千金,若是猶有要處理的事,我們三姐妹任您差遣。」藍渝樺又看向安夏二人:「真不好意思,讓安壯士和夏少主白跑一趟,二位如若不嫌棄,有空來泰山的閒雲觀喝杯茶。」
夏時鳴說:「不用在意,你們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有甚麼困難儘管開口。」安奉良亦還之以禮:「能結識玄默散人的三位高足,已是安某的榮幸,不枉走這一遭。」
而後洪珺萱道:「王淦就由我們三姐妹處決。小芳,殺伐不詳,我陪你到他處走走。」
楊芳悵然若失地直身。
「要制裁那三個狗官,未必不成。」寧澈忽地開口。
大夥兒一愣,夏時鳴最先瞭然,勾起唇角:「又想到甚麼鬼點子了?」
卻是桓古尋應答:「只要殺死那三個人就可以了!」然後抓起一捲潤餅,咬下半邊。
盧筠甄不認同:「都督身周有重兵把守,縱然突破防衛,殺掉都督,事後官兵必大力追緝,運氣壞的,就遭圍捕斬決,運氣好一點,也要蓋頭蓋面,躲藏一生。」
「那就避開守衛,再做掉他們。」寧澈道。
安奉良會意過來:「你要暗殺。」
連膽識過人的許震海亦懷疑此法可不可行:「小娃兒,你的腦子是比常人精明了點,但真這麼有把握,能不驚一兵一卒,手刃敵首?」
「即使是皇帝,也不是時時刻刻被千軍萬馬守候著,何況是都督?」寧澈的目光來回梭巡席上的粥食,最後挑了一粒圓潤飽滿的草仔粿,「衛兵有分多寡,布防亦分強弱,瞄準守衛最少,防禦最弱的一點潛入,想做的事就越有機會做成。」
楊芳燃起一線希望,握住寧澈和桓古尋的胳膊,情緒激動:「真實的嗎?你們真實能做到?」一雙手摟著微微顫抖的肩頭,洪珺萱溫聲安撫:「小芳冷靜,先聽聽寧公子怎麼說。」
然則藍渝樺已言:「寧公子腹懷妙計固然是好,可是萬一出了差錯,恐驚沒人能承擔後果。」
寧澈道:「暗殺一計能不能成,也得看實際狀況,如果風險太大,我自不會逞強。」「我們會去打聽那三個都督的行程,這件事就先這樣。」吃完潤餅,桓古尋又捧起一碗冷粥,邊喝邊道:「放輕鬆,不是要賞花嗎?」
安奉良即道:「那我不客氣啦!」他的唾沫早就涎滿口腔,夏時鳴見狀不禁念道:「瞧你這副饞樣,也不先知會人,這些食物可不是特地做給你吃的。」
洪珺萱嫣然一笑:「吃吧吃吧,無須多禮。」酒食豐盛,九個人吃綽綽有餘,遂紛紛開動,眼觀美景,口啖美食。
前來祭祖出遊的人越來越多,原本野草雜生的墳堆被清理得乾乾淨淨,重新上土加固,並貼滿白色的墓紙,擺在墳前的供品有美酒香茶,葷肉素果,在世的後輩齊聚一地,把酒言歡。
方鋤圓鍬刈墳草;鹹餅甜粿念祖宗。
食畢,幾個年輕人坐不住,便和附近的孩童姑娘蹴鞠盪鞦韆,僅餘許震海與寧澈坐臥樹下,靜靜觀視。
「小娃兒,怎麼不一起去玩?爺爺我要打盹兒,沒空陪你聊天。」許震海的舌頭正剔著齒縫間的菜渣,一句話裡吱吱嘖嘖的。
寧澈目眺遠方,「你睏啊!我跟你也沒甚麼可聊的。」
許震海托腮側臥,說要睏了,眼睛卻睜得老大,沉默良久,突然沒頭沒腦地道:「從前我就覺得過年過節當真瑣碎煩人,回回都要燒香供奉,煮東買西,祭天地拜神佛的,把幾根死人骨頭看得比黃金還大。我老子生前都沒怎麼理睬我,死後我家那黃臉婆卻成天替他搞些有的沒的,說虔誠向佛,可遠離災禍瘟疫;說祖先安寧,會庇佑子孫發財大富貴……呵!像我這種人,老天爺沒一道響雷劈下來都奇怪,更別說公嬤會給好臉色,他們巴不得我橫死街頭!祖上積再大的德都沒用,全部被我敗了了。」
然後抹了一把臉,摀著眼目喟嘆:「那時每逢節慶,廳堂裡全是人,甚麼二叔公、三舅媽、四堂姪的……有看過沒看過的,悉數擠在一堂,吵得要命。我幹了一堆壞事後,那些親戚們不敢與我來往,換成手下的小弟在那邊吹捧奉承,同是聽到耳朵長繭,而今……想吵也吵不來了……」
大約距此十多丈遠,有一家人祭完祖亦席地而坐,嘻嘻哈哈地指著江水上的鳶飛魚躍,談天說地,喝酒吃菜,吃完就捉迷藏、打水漂,釣魚弄潮、鬥草摔角,好不融洽。這家人椿萱並茂,大兒年雙十,長女過二八,么子方志學,瞧他們一家五口,和樂融融,寧澈僅言:「我現在也不愛過節。」
遙想故園此時節,鬱結心中悵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