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熊廷弼再任經略:
熊廷弼重新就職經略後,隨即準備收復殘局,除設法支援尚負隅頑抗的東山礦徒等地方勢力外,當務之急便是增強兵力,重新建立包圍網和戰守權責,其指導方針便是所謂「三方布置」說。
1.三方布置說:
天啟元年(1621)六月一日,熊廷弼即上疏,陳述「三方布置」構想:
恢復遼左須三方布置:廣寧用騎、步對壘於河上,以形勢格之而綴其全力;海上督舟師乘虛入南衞,以風聲下之而動其人心。奴必反顧而亟歸巢穴,則遼陽可復。于是議登萊、天津並設撫鎮,山海適中之地,特設經畧節制三方以一事權。 -《明熹宗實錄》卷十一
所謂三方即包括長城山海關之遼東經略、天津之巡撫、山東之登萊巡撫,前者為陸軍主力,後兩者以水軍溝通遼東半島,維護補給和騷擾各地滿州駐軍,以達到分散女真本就不多的軍力為目的。上疏當下便有言官反對,認為已有遼東巡撫王化貞(?-1632)駐守廣寧,不應再設經略分其事權。熊廷弼對此要求廷議討論,但此時熹宗對熊百依百順,立刻批准熊的意見,就此埋下日後經撫不合的禍根。
三方布置的構想尚未準備萬全,便立刻被王化貞所打破,八月七日他派遣都司毛文龍帶領二百餘人騷擾敵後和諸島,毛文龍竟聯絡到鎮江(今遼東省丹東市)聲援和降金軍官,裡應外合,一舉佔領重鎮鎮江鎮,俘獲後金游擊佟養真等人,稱為「鎮江大捷」當時首輔劉一燝(1567-1635)接獲報告,喜出望外,但也認為三方布置尚未完成,請求皇帝下旨,立刻派遣援軍,支援鎮江。但顯然三方布置中的諸臣各有盤算,未能形成共識,如登萊巡撫陶朗先(1579-1625)就於九月二日上疏朝廷,抱怨三方未能達成共識,也缺乏能支援毛文龍的資源:
三方布置,呼吸宜通。廟堂成算,戰守宜决。如諸臣而果真心欲恢復河東也,即須矢一片真心,出一番公力,計兵計路,務收三方進取之功。如曰聲言進勦,實欲退守,即當另議一守之法,毋令人處於戰不成戰,守不成守之間,徒費光陰,相尋覆轍。...計奴兵方勁,非二萬人急往不可。今臣欲再發一兵,兵安在乎?即有兵而餉安在乎?... -《明熹宗實錄》卷十一
可見三方布置未形成足夠兵力,構築包圍網前,毛文龍的行動確實打亂了熊廷弼的計畫,毛的背後正是希望積極進攻的巡撫王化貞,熊、王兩人一主守,一主攻,接下來數個月熹宗始終無法解決矛盾,浪費了不少有生力量和機會。
2.經撫不合
(一)同僚巡撫和監軍御史的觀點:
上段登萊巡撫陶朗先上疏隔日,熊廷弼亦上疏報告王化貞希望改取海州(今遼寧省海城市),他表示攻下不難,如何固守才是難事,隱隱有不贊同之意,熹宗下旨表示「閫外事不中制,進止機宜與撫臣斟酌停妥,務保萬全,不得以彼此異同為辭。」意思你們自己商議妥當就好,朝廷不干涉。然而目前遼東巡撫只能控制遼西走廊一帶,遼東經略熊廷弼也只能駐紮在不遠的寧遠,兩人駐地太近,事權有所重疊,熹宗不肯正視這樣的疊床架屋,或是確認指揮鏈體系,兵力調動和佈署將會混亂不堪,反而無法達到預期效果。九月十五日,《明熹宗實錄》中有此段記載:
初,毛文龍收復鎮江,王化貞自謂發縱奇功,便欲乘機進取。熊廷弼言三方兵力未集,而文龍發之太早,致使奴恨遼人,焚戮幾盡,灰東山之心,厚南衞之毒,寒朝鮮之膽奪西河之氣,亂三方並進之本謀,誤專遣聯絡之成算,目為奇捷,乃奇禍耳。移書都中,力詆化貞之謬。時兵部尚書張鶴鳴亦以機會不可失,頗主化貞之議,廷弼仍詆樞臣,言:臣以本部出任經畧,各省鎮報來兵馬,樞臣應轉咨聽臣調遣,乃竟無一字知會,如昨河南兵五千徑發天津,後來五千復徑發密雲緩地,而臣皆不得與聞。七月內,臣咨部查取原調各處兵馬數目,使臣得有憑據,差官督催以便分撥。今殆兩月矣,亦無一字回覆,而徒以隨筆寫意之兵責臣策應。臣有經畧之名,無經畧之實,遼左事惟樞臣與撫臣共為之。繇是樞、撫與經臣俱不協。 -《明熹宗實錄》卷十四
可見熊廷弼認為連兵部尚書都張鶴鳴都看不清當前形勢,胡亂支持巡撫王化貞的進攻方針;而因自己與他們兩人見解不合,許多要求都未能獲得兵部支援,已經架空其權力,成為有名無實的經略。
天啟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遼東監軍御史方震孺(1585-1645)上疏朝廷經撫不合已相當嚴重,不應再推拖軍事不由中制,而是應確實決定方針,並以熹宗聖旨作為背書:
臣初入遼,路迎經臣,即向臣言:粆花不可信,虛著不可用。併言撫臣不做實事,說實話。及至廣寧,面問撫臣,撫臣言:何甞不說實話,做實事。臣固知其機鋒不對,苦心調劑。然兩臣無疏,只合暗裏銷鎔,不當明言也。昨經臣有疏引臣言撫臣心慵意懶,...經臣意在以守為戰,撫臣意主戰不言守,諸道將俱浮沉于戰不戰,守不守之間,笑啼不敢,而凡事牽制多矣。臣非不欲百計調停,使比古廉(頗)、藺(相如)。然廉、藺所爭名位,銷鎔不難。今兩臣皆實為封疆,而各有做手,各有見境,必不可相強。臣若隱藏不言,儻有議臣左袒某人,陷害某人,或謂臣模稜兩可,悞軍國大計,臣不知死所矣。乞速勑大臣密議,取裁聖斷。若謂閫外事不中制,此仍是調停作用,掣肘無益。然令急著止消日夜打算自己伎倆,如何是步、是騎、是車,如何是聯絡,一一求心上信得過,止消打算奴之長計...
得旨:經、撫同心,一切方略自應商確,豈得不相照管?目前兵馬、車器漸集,但當飭備厲兵,可戰可守,事權原不中制,還著協力擔承,相機調度,不得諉責于內。 -《明熹宗實錄》卷十四
方震孺此疏一針見血,看出經略熊廷弼和巡撫王化貞的戰略方針一日不統一,遼東的戰備資源就一天仍在空轉,每位將領要不選邊站,要不仍在觀望,不敢有積極作為。方震孺身為監軍御史,只能溝通協調,亦無拍板定案之權,仍舊需要中央決定好方針,並就此命令經略和巡撫奉行,不應再推託經、撫自行決定,否則只會延誤事機。
(二)內閣首輔葉向高的觀點:
當時準備北上入京擔任首輔的葉向高(1559-1627)亦早已認識到京府不合的問題,並建議當時接任兵部尚書的王象乾(1546-1630)重用王化貞,甚至直接替代熊廷弼任經略。鎮江大捷後,葉更傾向支持王化貞的主動攻勢,稱:
…即如近者收復鎮江一事,雖未知究竟何如,而不可謂之失著,乃議者左右袒于經撫之間,遂生許多說話,而經臣之處分布置,其不合于撫臣,亦種種見端。… -《後綸扉尺牘》卷一
政府實際最高領導的首輔都不支持熊廷弼的三方布置,甚至在奏疏中直言:「以為亂三方布置之局,責此局何時而定。」不顧熊廷弼先前明軍尚無主動進攻能力之主張,令熊大失顏面。葉向高也並非放任熊、王二人繼續爭鬥,不斷致書二人談論軍備和協調矛盾,而且坦言廷議結果亦是調停無用之論,認爲政府應該有所作為。在年底給王化貞的信中,譴責原本熹宗以下只更換經略,但「吏、兵二部不肯擔當,抵死只是責成」說明不是輔臣和皇帝的問題,朝中高層始終無法凝聚共識。同時天啟元年年底于四川爆發奢安之亂,大量四川軍政大員於重慶檢閱土司軍隊時,受到奢崇明永寧軍隊殺害,大半四川府縣陷入混亂,不得已挪用相鄰地區遼餉平亂,更加壓所遼東能取得的軍需資源,葉向高自述當時狀況之嚴峻:
…各鎮索餉之疏讀之手顫,是將何所恃以守乎?召募之檄遍天下,曾無一兵可用,又沿途鼓譟,勢且內潰… -《後綸扉尺牘》卷一
葉向高顯然同樣認識到經撫不合對於遼東局勢更是雪上加霜,他承擔皇帝、朝臣和邊疆大吏等眾多壓力,屢次在奏疏中表達自己的有責無權的無力感:
…至於經撫之不和,必致敗壞遼事,則三尺童子無不知之,即經撫二臣亦自言之。若坐觀其成敗,心則何安?懸斷其是非,意又難定,…平心而論,經臣謂與撫臣作法不同,必不可得合,此誠是矣。即撫臣之作法不如經臣之穩,亦蓋盡知之矣。…今日若不明白處置,封疆之臣委之廟廊,廟廊之臣委之封疆,竊恐轉𦕎之間奴且渡河… -《續綸扉卷三》卷三〈論經撫事情疏〉
此疏上於天啟二年正月初二日 ,熹宗的批答仍無正面裁示,經撫不和始終未解,在這樣樣多頭馬車的態勢下,不到一個月內努爾哈赤在此率領八旗軍發起了攻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