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世间存活的方式,不止是用一张芭蕉叶覆盖自己的心,使其柔软,也使其坚韧。还要制造出无数美丽的叶、适当的叶,用以覆盖爱人高贵的心。
我迷恋植物的叶子,那好像是世界第一次让我感受到“审美”带来的愉悦。我想象它们的时候,它们带着不同的柔韧、芬芳,还有各自不同的生长环境样貌,绵长地向我诉说着,或者什么也不说,只是沙沙地响。这世上鲜少永恒的事物。
小时候站在芭蕉树下,看那些舒展的叶子盛着阳光,竟然忘了一开始注视它是为什么。也许是等待它的果实成熟,这是最直接的,几乎下意识的。那叶子毫无相关,没有丝毫的实用价值,但却散发着比芭蕉果实更加惊心动魄的吸引力。怎么会有这样美丽的东西,尚且不知道轮廓、线条、光影为何物的时候,我就在心中一遍遍地描摹,但是这样还不够,线条无法承载它的柔软。那是一种接近完美的东西。完美得让人想要毁灭,在毁灭中摸索它编织的秘密。
亲眼见过别人靠近芭蕉树,以人类利用万物的方式毁坏它,于是我也学会了靠近,学会了从它身上掠夺。但我要的并不多,我甚至不会要它的果实,我想要芭蕉树的叶子,想要它的枝条和躯干。如此看来,我还是贪心。因为我想要整棵芭蕉树,以及所有芭蕉树的集合,人类在脑海中虚构和模拟它们时的那个意象。
老实说,我或许做到了。从我摘下第一片芭蕉叶开始,从我抚摸并刻画它身上的线条开始,我就在心底铺下了这柔软神奇的造物,哪怕我曾经冲动地撕毁它以见证什么,或者忍受它离开母体、无可奈何的干枯发黄,直到完全腐烂消失殆尽,它还是存进了我的大脑,存进了我的内心,不可更改。
自幼时起,那里就有了一片芭蕉叶的阴影,如果仔细看它,一整棵的芭蕉树也会再次显形。哪怕我没有再见过一棵成年或幼小的芭蕉树,没有再像从前那样满怀好奇地靠近它、掠夺它,芭蕉树也种在了那里,因爱而生。
即使是从超市那样一个与自然隔绝的地方,购买到一种工业化的产品,那些芭蕉更像是从工厂里的流水线上加工出来,再套上一层塑料薄膜,而非与母体共生,人类以一种冒险、寻宝的方式获得它们——我是说,即使是那样陌生地与芭蕉树重逢,假设自然界再也没有一棵真正的芭蕉树存在的情况下,我也不会忘了它,我会记得那果实从何而来。从而赋予工业一点柔软的想象,人类倒霉的生活还将持续下去,僵硬地持续下去。自古以来就是这样。
我们怎能忍受这空虚的人世?1845 年 3 月 3 日,艾米莉•勃朗特在《回忆》中写下这样的诗行:
“现在当我孤身一人,我的思念难道不再盘旋
在群峰之上,在北方的海滩上,
它们的翅膀歇息着,在那个石楠和蕨类植物叶子永远
覆盖你高贵的心的地方?”
原来,在这世间存活的方式,不止是用一张芭蕉叶覆盖自己的心,使其柔软,也使其坚韧。除此之外,还要制造出无数美丽的叶子、适当的叶子,用以覆盖爱人高贵的心。
2024 年 1 月 17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