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边陲如今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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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之外,所有的城市和人心要向着它,而各地又必须模仿它建造出一个自己的“中心”,用来辐射近处的人,以确保这严丝合缝的统治。
八月在谷中

八月在谷中


在搭乘新干线的途中,还是清晨,有一些时间还没有完全苏醒过来,我在半梦半醒之间读高银,他写道:

三千里山河欲摇身变为首尔

到处有辉煌盛典

所有城市亦步亦趋

恐后争先

要成为纽约

成为各种“中心”乃至假冒的“中心”

我要说

处处都沦为丑陋无耻的“中心”

这首诗何其的突兀,突兀地出现在我的现实里。而我已经离思考那个问题太久太久。

我一直在使用的个人简介是,“来自边疆地区的年轻人”,但我已经很久不提边疆了,除了很少的时候写到它们,作为我一个人的历史。而此刻的我,仿佛漂浮在世界中,没有原先那种被钉住的感觉,所以觉得陌生了起来。

高银这首诗叫作《我的边陲如今在何方》,有种古代诗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错觉,但是他如此地忧伤。然而这历史又太过庞大,笼罩得诗人抬不起头来。

我想我能深刻明白这种感受,虽然我已经离它很远——但实际上又不算太远,甚至那边陲一直在我的心里,所以我反复书写它。我的过去是由它而生成的,但是因为过去一直身在其面,从未像现在这样遥远地、由外部注视它。

从义务教育开始学习地理、历史,我们都知道有一个“中心”,虽然我们从未到过。那个中心渺茫得翻过几重山都看不到,但它就是盘亘在教科书上,要你依靠所有的想象去完成对它的构建,也接纳它无声的掠夺——接受自己和故乡完全地被当成一个客体,我们真正所处的地方,被轻轻地描述成“边疆”。

孩童时期我就从内心发出过疑问,但村里的老师尚不能解答,并且他自己也没能去过那所谓的“中心”。只是像条件反射般话锋一转,当即告诫我,长大后一定要去到那里。去那里做什么?那话语听起来仿佛一种宗教的朝圣启示,至于其他的什么,根本不重要。

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且唯一一次去北京,我庆幸自己已不再是为了老师的使命去的,但仍然不能阻止我对这座城市产生莫名的厌恶。我曾经说过,那之后雾霾就成为了我对于北京的政治恐怖想象的一种隐喻,我无法忽视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它的上空,进而使它发狂,拼命向其他城市和人民进行掠夺。

我想这厌恶包含着巨大的恐惧,恐惧它会吞吃每一个千里迢迢从“边疆”到达“中心”的人们,就如同我。于是我千里迢迢离开了北京,并记挂着在那里讨生活的人。

再看高银这首诗,写得让人震惊,它如此直白而清晰地预言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些城市和人民的命运。在北京之外,所有的城市和人心要向着它,而各地又必须模仿它建造出一个自己的“中心”,用来辐射近处的人,以确保这严丝合缝的统治。

我搬去腾冲那一年,从滇西边境要抵达省会昆明,困难重重,大巴换高铁,足足要走一天。我的傈僳朋友住在真正的边境,独龙江的峡谷之中,他形容昆明是“省城”,我才顿悟,这又是一个“中心”。

出生在省城昆明的网友抱怨,自己为何没有出生在北上广深,然而和在昆明打工的朋友一聊天,才发现他们千辛万苦从地方到昆明,面对巨大的差距,也会叹息自己为何没有生在昆明。

这一个又一个的“中心”,强行将我们区别开来,让我们为自己是“小地方”出身、为自己来自边疆而感到局促不安,乃至于产生莫名的羞愧。

再有一年,云南老家的朋友在泰国的乡村教书,在契约结束前,邀请我去当地旅行,去看看她,顺便给她带了一些临别前送给当地人的礼物。于是我从昆明出发了,然后我也目睹了“边缘”是如何连接“边缘”。

在高速的交互中,边缘和中心这种相对固定不变的关系被打破了。它流动着,不以任何意志为转移,而只是人们在移动中自发产生的,漩涡像水波纹一样四散着,生活在其中的人都不会感到羞耻或不安。

2024 年 10 月 3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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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种下你的契机,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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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九年,国王一家去了北京,不再回来,此后汉人渐渐多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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