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我被盛名所累,從少年成名的渾名,到後來蛇蠍婦人的罵名,一輩子活在刀鋒浪尖之上殫精竭慮。
這輩子我只想當個背靠祖蔭庇佑,混喫混喝等着繼承家產的草包。
1
想來我和時胤應當算是孽緣,他忍辱負重裝瘋賣傻,是爲了避人耳目地活着,也是爲了有朝一日能登上帝王寶座。
他布好每一個局,算計好每一步,而我只是他成功路上的踏腳石。
我爲他毀了婚約,又爲了他能得到北玄軍的庇佑,與一個死人成婚。
我爲他在戰場上出謀劃策,冬日入雪原,夏日入南疆,日復一日殫精竭慮,在奔波的行軍路上熬空了身體。
我爲他承擔屠城坑殺婦孺的罵名,我爲他孤身一人入敵營,換他全身而退。
……
他光明磊落戰功顯赫,我心狠手辣聲名狼藉。
縱然如此,我也未曾後悔。
我陪他從籍籍無名的落魄皇子,到青史留名的千古帝王,在他功成名就之時,我以身祭旗,千軍萬馬的鐵蹄之下,屍骨無存。
我見過他落魄與野狗爭食的時刻,也見過他意氣風發萬人敬仰的模樣。
只是往後,再也與我無關。
2
我一心求死,卻醒來在十四歲那一年,我還未聲名鵲起,也還沒有遇見時胤。
明月山莊還在,阿孃和姨母也還在。
大夏皇室衰微,梁王鳩佔鵲巢,祁王和寧王在駐地招兵買馬,野心昭然若揭。
明月山莊是天下謀士和醫者的溫牀,當權者無不趨之若鶩,而我是明月山莊唯一的繼承人。
我阿孃足智多謀算無遺策,卻是個跳脫的性子,即使做了多年的莊主,也沒沉穩多少。
老來得女也不知道怎麼教育孩子,對我一向散養,其實就是沒空管我。
上一世,我頑劣不堪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幾分聰慧,打着行俠仗義的名頭,遊走中原各地。
經常走街串巷,上各大學院踢館,憑着從小耳濡目染的半吊子兵法謀略和歪理,舌戰羣儒,將不少坐館的夫子氣得七竅生煙。
當時的我不似一般女兒家沉穩柔弱,也不似後來的我心思縝密。
兩世爲人,我心中一直有個疑慮,從前我總是不敢去想。
「如果當初我不自報家門,時胤還會跟我走嗎?」
酒樓雅座的窗外是一條小巷,相較於人來人往的大街,此處顯得清靜了許多。
我垂眼往裏處看去,一羣惡犬入窮巷,堵着一個瘦弱的少年。
他手裏拿着半個餅往懷裏藏,臉上黑黝黝的,髒得看不出模樣,眼神迷離懵懂。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副破爛衣衫掩蓋之下,有這世間最尊貴的身份。
時胤,流落民間的皇子,僅剩的天子血脈,也是後來統一山河名垂青史的帝王。
上一世我誤打誤撞路過,那時我嫉惡如仇,既路見不平必拔刀相助,拎着木棍就上前與惡犬混戰。
打完架拍了拍手,他一邊一臉防備地護着餅,一邊偷偷看我。
我不禁氣結,立刻大聲道:
「誰要你的餅啊!」
他一聽到餅字,立刻馬上把餅塞進嘴裏。
……
得!我跟個傻子較什麼勁。
抬腳就想走,可沒走兩步,彷彿鬼使神差地又轉了回去,不情不願地說:
「你要不要跟我回明月山莊?」
那一年,我替他趕走了惡犬,將無家可歸裝瘋賣傻的他帶回家。
可這次我站在高處冷眼旁觀,誰會去救你呢?
3
果然,時胤的佈局從來沒有落空過。
肆意張揚的紅裝女子出現在空無一人的巷尾時,我的呼吸滯了一拍,隨後又不由自主地勾了一下嘴角,笑意卻沒達眼底。
他原本等着的人,不是我,而是安寧。
「原來我真的只是個意外。」
我臉上的笑意越來越盛,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
我一直都知道,他心裏的人是安寧,是那個笑容明媚、戰場上眉宇堅毅的姑娘。
而不是我這樣善用陰謀詭計揣度人心的蛇蠍女子。
安家執掌十萬北玄軍,世代鎮守西北,她是真正的將門虎女。
她抬手甩鞭幾個挽花,就將惡犬擊退,連衣服角都沒弄髒一片,不像當年的我弄得一身狼狽。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想再看,也不想知道他是否會舊計重施。
他既然等着她來,自然有辦法跟着她回去。
當初不敢去想的事情逐漸明晰,他原本是衝着北玄軍去的,被我的出現打亂了計劃。
準確來說,是被明月山莊打亂了計劃。
上一世我和安寧的關係,可以用惡劣來形容,即使她爲主將,我爲軍師,戰場上配合無間,私底下卻是避而不見。
我嫉妒她是時胤的心上人,有關她的任何一切風吹草動,都是在往我心上撒鹽,我知被人喜愛,她沒有過錯,可我仍舊無法控制自己不心生妒意。
而她是真的厭惡我,每次見到我都要極力剋制,才能不當場把我捅個對穿。
她的恨意不是空穴來風,明月山莊和北玄軍各自都是被拉攏的對象,可若合在一起就是被忌憚的存在。
我姨母有醫仙之名,曾在西北各地遊歷多年,出入戰場救死扶傷,對北玄軍有再造之恩。
我與她兄長安昭從小定下婚約,不論是哪位王爺,恐怕都無法樂見其成。
可我卻主動與安昭退了婚。
我遞去退婚書不過一日,安將軍戰死沙場的消息便傳了回來,我想叫回書信已經來不及。
那時我已識破時胤的裝瘋賣傻,愛意日漸叢生,滿心都系在時胤身上,思及這親總是要退的,心中雖知這樣不好,但也顧不上那麼多。
誰知這信快馬加鞭到達之時,正是安將軍出殯之日,縞素之間當着滿門賓客的面,安小將軍被退了婚。
若僅只是這樣,安寧也不至於恨我入骨,想在我身上捅幾個血窟窿。
退婚之後沒過多久,祁王以「清君側,討伐梁賊」的名義起兵。
安昭主動請命去了江陵,征討祁王大軍,此去再也沒能回來。
安家主母早逝,安將軍獨自將一對兒女拉扯長大,父子二人接連而去,安家至此只剩下安寧一人,北玄軍羣龍無首。
若將這事怪在我頭上,於我來說是有些冤枉。
我和安昭也只是在小時候見過一兩次面,本身並沒有什麼感情基礎,若他有心儀女子,主動與我退婚,我也是表示理解,並且會應允的。
只是死者爲大,這事總歸是我理虧,想着日後有機會定當向安家賠罪。
因爲私自退婚一事,阿孃動了大怒,這次姨母也沒幫我,我只好拉着時胤偷偷溜出去躲避風頭。
後來,明月山莊被付之一炬,從此我無家可歸,只剩時胤。
4
過往早已煙消雲散,愛恨也都隨風而去。
我曾熱烈地愛過一個人,愛到將自己燃燼成灰,我亦不後悔。
只是在我死去的那一刻,這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來到第一次遇到時胤的地方,只是爲了求一個結果。
一開始就錯了,求仁得仁,如今得到答案,也該就此打住。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熟悉的學院出現在眼前,我前腳進去,後腳明月山莊少莊主是個草包的消息就傳開來了。
再回到山莊的時候,阿孃已經揣着戒尺等着我,姨母手揣在袖子裏,面有擔憂地看着我。
我見阿孃捂着臉,心知草包的事已經傳到她耳朵裏,此刻怕是不想見人。
我自覺地伸出雙手遞到她面前,難得乖巧等着挨板子。
……
場面一時很尷尬,阿孃本來氣勢洶洶要收拾我,看我這般配合,倒是有些不習慣,戒尺揚了好幾次,就是沒落下來。
欲言又止,起了好幾次範,最後只是嘆了口氣,搖了搖頭便離開了。
姨母鬆了一口氣,看着手上沒用上的金瘡藥,似乎有些遺憾地回了房。
這一世剛醒來時,我心中有對時胤的不甘心、對祁王的仇恨,以及對過往的諸多遺憾。
甚至習慣性地思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該如何應對纔好……
想到一半卻啞然失笑,我不知道爲何會重活一世,但各種情緒退卻後,我反而什麼都不想做了。
明月山莊還在,阿孃和姨母還在,既然一切都沒有發生,那當個混喫等死的草包也挺好。
可是明月山莊一年後會被一場山火付之一炬,阿孃和姨母都死在大火中,這件事無論如何我都得防患於未然。
這絕不是一場簡單的意外,上一世我追查了許久,也沒能追查出身後之人。
直到我孤身入祁王大帳,揭開了我內心最不想面對的可能。
明月山莊地處深山,背靠天險易守難攻,山火燃起需要時間,山莊內的人不可能毫無察覺,可所有人彷彿睡死了一般,沒有任何人提前預警,一直到大火燎原回天乏術。
事發時,我和時胤不在山莊逃過一劫,當我們聽到消息匆匆趕回時,山莊已經是一片廢墟,不復往日景象。
我哭着在餘火廢墟中尋找阿孃和姨母,燒燬的房梁砸向我的時候,時胤護住了我。
我的右臉被灼傷了一塊,他的背脊燙傷了一大片,燒傷最是容易感染,那些日子他一直高燒不退。
好巧不巧,皇子在世的消息不脛而走,我帶着他四處躲藏,狼狽不堪。
冬日難捱,每日每夜我都抱着昏迷不醒的他,祈禱他一定一定要活下來,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回憶總使人痛苦不堪,好在這一切還未發生,我也未曾一無所有。
在明月山莊當草包,混喫等死的日子,着實好混,不知不覺就過去了半年。
我這半年也沒完全閒着,動不動就組織山莊衆人搞防火防災演練。
如此幾次頗有成效,只要高亢的嗩吶聲環繞山莊,衆人立刻訓練有素地端盆提桶捂口鼻,阿孃從火冒三丈到日漸習慣。
我整日不幹正事,以快樂的草包自居,衆人從一言難盡到習以爲常,也就隨我折騰去了。
當我以爲跟時胤再也沒有交集的時候,他卻突然出現在山莊中。
5
時胤是跟在安寧身後出現的,兩人一同上門,着實嚇了我一跳。
特別是看到安寧腰間懸着的銀鞭,更是心驚膽顫。
我曾捱過一鞭,至今心有餘悸。
他們來得不巧,阿孃受邀出了門,一向不習慣跟活蹦亂跳的活人打交道的姨母,被迫出來接待了他們。
姨母臉上擠出的笑容,如同被迫賣笑的姑娘一樣僵硬。
我看着二人,無法避免地想起前塵往事,心情總有幾分複雜。
時胤眼神迷離,似乎還裝着瘋賣着傻。
四人之中,只有安寧表現如常,像個正常人。
但在我眼裏,她的行爲也不那麼正常,因爲她表現得太過親暱。
「阿姊,這是我兄長託我帶給你的東西,你看看合不合你的心意。」
匣中是一副精巧的玉扇,尾端綴着翠綠的穗子。每一片上都有精美的雕花,展開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水畫,收起來又十分小巧趁手。
我對金銀首飾無感,唯一看得上的便是玉器,但也很少佩戴。
原因無他,嫌麻煩。
這把扇子上一世我曾在安家祠堂見過,乾乾淨淨的玉扇和帶血的盔甲,一起放在安昭的牌位前,頗爲扎眼。
安家滿門英烈,卻沒有一個人善終。
安將軍在戰場上被暗箭所傷,箭上淬了藥石難醫的劇毒。
安昭被兩軍夾擊,前無援兵後無退路,屍山血海力竭而亡。
而安寧,她本應該是被父兄疼愛、無憂無慮的小姑娘。
卻不得不肩負北玄軍的重任,出入沙場幾經生死。
老實說,這把玉扇在上一世也頗合我眼緣,只是這是安昭的遺物,我不敢肖想。
畢竟,我已經夠對不住他了。
安寧的銀鞭也是這時候落在我背上的,她眉頭緊蹙,礙着祖宗牌位的面,她極力忍住怒火,壓低聲音讓我滾出祠堂,不要髒了她祖宗的地盤。
這一世竟由安寧親自拿來給我,我難免懷疑她在上面撒了毒。
見我半天沒有接過匣子,安寧臉上的笑意也退了些,表情似乎擔心我不喜。
見她眉頭微微蹙起,我曾捱過鞭子的背突然一抽。
條件反射下,我顧不上毒不毒的,連忙接了過來。
做完這個動作,我就有些後悔,時胤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了我身上。
時胤是個疑心很重的人,被他看重的人一般都沒有什麼好下場。
譬如我,譬如明月山莊。
6
安寧將時胤留在了明月山莊,託姨母爲他治病。
可我知道這是個幌子,他根本就沒病。
命運是很難改變的,有些事註定會發生。
即使我不帶時胤回來,他還是會出現在這裏。
即使我不幫時胤,他也會得到北玄軍的助力。
即使我極力想避免大火,明月山莊還是會被燒燬。
時胤的出現,讓這場山火整整提前了半年。
明月山莊一向保持中立,不參與權勢之爭,可終歸是樹大招風。
更何況還收留了遺落民間的皇子,這個消息一旦傳出去,足以讓各方人馬鋌而走險,殺上明月山莊。
可上一世到底是誰把這個消息傳了出去?
姨母精通醫術藥理,絕不可能陰溝裏翻船,被人下了藥而不自知。
上一世山莊衆人都死在大火中,是因爲在此之前山莊裏已經沒有活口。
這纔是沒人呼救、沒人逃出的原因。
阿孃和姨母死後,我內心被仇恨填滿,誓要仇人血債血償。
可明月山莊的覆滅,背地裏多少人都添了柴,我的仇人何其多。
寧王戰敗時,獻上降書自戕,只求保全妻兒性命,我卻瞥見他們眼中未曾藏好的不甘和恨意。
我知斬草要除根,也知時胤不願揹負罵名。
可我本來就是要復仇的,不是嗎?
我一聲令下,城門緊閉,刀劍穿過血肉,廝殺哀嚎聲在我身後響起,詛咒辱罵聲不絕於耳。
手拿屠刀,必成惡龍。
而我一步一步走向深淵。
人死如燈滅,何況不被珍惜的愛意。
其實上一世他從未說過愛我,我爲他所做的一切,也都是我一廂情願而已。
可我如今只想家人平安。
所以這一次,當賊人殺入明月山莊時,我一腳將時胤踹了出去,並且高聲大呼。
「皇子在此!」
7
時胤無法再繼續裝瘋賣傻,刀劍瞬間瘋狂向他揮去。
我心知他不會有事,安家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必然也在他身邊留了人。
而能讓阿孃應允暗藏在明月山莊的人,只能是北玄軍。
但我也清楚,他們護不住這麼多人。
於是我將姨母護入後山,後山中嶙峋的山石是天然的屏障。
可若是賊人集中強攻,也抵擋不了幾刻。
所以我纔會捅破時胤的身份,讓他吸引火力。
我原本以爲還有半年的時間,準備應對之策,卻不成想會在此時遭到襲擊。
山火逼近山莊的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有些事情即使人爲改變,可該來的還是逃不掉。
此刻就算我早有準備,也不能斷定阿孃什麼時候能夠趕回來。
阿孃此次應安將軍之邀,去往西北重鎮平城,爲北玄軍駐地鞏固城防。
而上一世阿孃沒有去,因爲我正鬧着退婚,不惜以死相逼,她分身乏術,也無顏去見安將軍。
這一世沒有退婚這一檔子事,阿孃自然愉快地前往平城赴約。
阿孃臨出發前,我將從姨母藥廬中順出來的天山雪蓮塞給了她,叮囑她此去定要注意安將軍的安危。
阿孃看了眼手中的寶貝藥材,表情十分古怪。
「這可是你姨母的命根子,她恐怕是會下藥毒死你。」
姨母毒倒是沒下,下了一堆瀉藥,差點給我拉虛脫……
不知此刻阿孃是否得知山莊內發生的一切,是否有救兵前來。
火光之中,刀劍聲越來越近,血腥味也越來越濃,我的心也越來越沉。
就在我以爲在劫難逃、必死無疑之時,身着黑甲的少年將軍迎着月光奔入我視野中,手起刀落撥開了眼前的重重阻礙,迎着火光向我而來。
我看着眼前氣宇軒昂、輕聲喚我的安昭,倏然發起了怔。
在我一眼不錯的目光中,他的耳尖漸漸泛起了紅。
若說兩輩子加起來,我最虧欠的人是誰,那一定是眼前的這個人。
他活着的時候,我在他父親出殯之日遞去退婚書,讓他成爲滿城茶餘飯後的談資。
他戰死之後,我不知廉恥用他遺孀的身份,求得北玄軍的庇佑。
上一輩子我退了他的婚,最後卻爲他守了一輩子的寡。
在他死後,我抱着他的牌位成了婚。
8
彼時我拖着傷勢反反覆覆的時胤東躲西藏,躲避追殺。
我心知不論是寧王和祁王都不會放過時胤,而梁王雖然不會要他的性命,卻會把他變成傀儡。
我無法比較哪一個更令時胤難以接受,我不能替他做決定,我只能盡我所能保護他。
最終我拖着時胤去了西北,彼時安寧在北玄軍衆副將的幫扶下,勉強坐住了主將之位,並且徹底與梁王撕破臉。
北玄之忠,忠於天下。
我們沒有通關文牒,城門守衛將我們攔在了城外。
奔波數日狼狽不堪,我好話說盡,守衛也不肯放我們過去。
身後追兵已至,情急之下我高聲大喊:
「我是你們少將軍的未婚妻!」
正在巡城的安寧聞聲而來,自城樓上俯看向我,語氣盡是嘲諷:
「方綺雪,在我父親出殯之日,你與我兄長已經退親。」
我咬了咬牙:
「庚帖未退,婚約仍在!」
安寧似乎氣急反笑,咬牙切齒地重複:
「婚約仍在?」
「在!」
當我喊出未婚妻的那一刻,我心知自己太過卑劣,我竟拿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做擋箭牌。
可我別無他法,比起往後能夠嫁給時胤,我更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將軍府中,平城衆將看我的眼神無不憤慨,安寧更是氣紅了眼。
「既然婚約還在,今日你就與我兄長成婚!」
那日恰逢冬至,我剛剛及笄,身着孝服,抱着安昭的牌位,在衆人嘲諷的目光中與一個死人成婚。
……
上一世的記憶不斷地在襲擊我,不知不覺眼中已滿含淚意。
對眼前這個人,我心中有太多的歉意。
在沙場出生入死多年,從死人堆裏爬出來數次,生死麪前面不改色的少年將軍,看到我淚水的一剎那,似乎有些手足無措。
他手上沾了血,抬起又落下,最後只是溫聲致歉:
「抱歉,我來晚了。」
9
明月山莊被大火燃燒殆盡,這次是我親手放的火。
謀士和醫者再厲害,終究是手無縛雞之力,在盛世中是萬金難求的人才,可在亂世中若無庇佑,連自保都難以做到。
與其被虎狼緊盯,不如自己做出了斷。
從今以後,世上再無明月山莊。
上一世,我欠安昭兩條命,一條我的,一條時胤的。
這是我欠他的,我曾立誓若有來世,必當奉還。
安將軍這一世仍舊被暗箭所傷,可這次有阿孃在,她用天山雪蓮吊住了安將軍最後一口氣。
姨母及時趕到平城,保住了安將軍的性命。
雖然落下病根,往後再無法征戰沙場,但至少安昭和安寧沒有失去父親。
平城的將軍府外,我久久沒有挪步,我曾在此居住數年,對這裏的一磚一瓦都爛熟於心。
只是當時,府中所有人對我厭惡至極。
如今明月山莊的人所剩不多,多數都是醫者。
阿孃說:「這般也好,救人總比害人強。」
姨母在平城開了一間醫廬,所有人都安置了下來,我時常偷懶,偷偷溜出去晃悠。
「小侄女又來城頭曬太陽啦!」
說話的老頭其貌不揚,卻叫了個美男子的名字,檀郎。
檀郎是北玄軍的軍師,一見面就嚷嚷着讓我叫他師叔,要贈我見面禮。
他與阿孃師出同門,叫一聲師叔理所應當。
只是這位師叔在上一世連話都不屑與我說一句。
魁梧的身影擋住檀郎的調笑聲,木樨摸着頭憨憨地衝我笑。
「方姑娘,阿昭去城外巡防了,得一會才能回來。」
我看着他雙手提着長刀,粲然一笑說道:「無妨,我是來曬太陽的。」
木樨是平城衆副將之一,也是上一世在副將中唯一對我稍許和顏悅色的人。
他並非不介意我對安昭所做的一切,只是性格使然,讓他無法在戰場上對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不管不問。
那時我因爲常年隨軍征戰,熬空了身子,大軍借道北境雪原,我受寒病重。
爲了不耽誤軍情,安寧率大軍先行趕路,留下木樨帶着一小隊人馬與我同行。
我緊盯時胤隨安寧而去的身影,心中期盼。
「你回頭啊,你回頭看我一眼啊!」
時胤說軍情緊急,耽誤不得。
我知道他說得沒錯,我也不會攔着他。
只是他一次頭也沒回,一眼也不曾看我。
冬日雪原極冷,飢寒交迫之時,我們遭到蒼狼羣圍擊。
戰馬被撕咬而出的內臟,落在地上熱氣騰騰,我卻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眼睜睜看着森森白牙向我的脖頸撲來。
我拼盡全力就地翻滾,險險避開要害,可即使如此,我的脖頸也鮮血淋漓。
失血過多的我,意識開始模糊,余光中我看見時胤徑直奔向安寧,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一眼。
蒼狼開始拖拽我的腳,我以爲我會就此葬身狼腹,木樨卻從狼羣中突圍而出,將我扔到背後,發了狠地廝殺。
那一晚,只有兩個人活了下來。
我全須全尾,而木樨丟了一條胳膊。
10
從前我對安昭的印象,還沒有對他的牌位深。
如今在平城待了一段時間,我發現安昭這人也是挺有意思,明明是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卻在見到我的時候,耳朵尖都是紅的。
他總是來醫廬幫忙,每次都會帶上好喫的點心,偶爾捎帶些木頭做的小玩意,雖做工粗糙,但挺有趣。
平城雖是重鎮,但畢竟地處大西北,比不得中原腹地,物資匱乏,藥材緊缺。
姨母不便離開藥廬,上山採藥的任務就落到了我這個閒人頭上。
我揹着藥簍出門時,總能看見安昭閉着眼靠在門口假寐。
安將軍沒死,我勉強算是還了他一條命,原本再攔着他,不讓他去江陵送命,我和他就不拖不欠恩怨兩清了。
可是在明月山莊他又救了我一次,我該怎麼還給他呢?
梁王派人來接時胤的時候,我在醫廬打盹,安昭拿了點心,來幫我曬草藥。
天子已經油盡燈枯,膝下子嗣皆早夭,急召流落民間的皇子回宮。
北玄軍是西北護城牆,守護的是天下萬民,絕不是鳩佔鵲巢的亂臣賊子。
時胤此去必是羊入虎口,就此事,衆人意見不一。
「不能去,京城已經落在梁王手中,陛下隨時會殯天,殿下這一去凶多吉少。」檀郎率先開腔。
「可若不去就是抗旨,梁王若就此發難,給將軍打上一個抗旨不尊的罪名,該如何是好?」
「抗旨不尊也比丟了性命強!」
……
衆人衆說紛紜,只有我淡定無比打着哈欠。
梁王根本不是時胤的對手,上輩子不是,這輩子更不可能是。
我見安將軍始終一言不發,心知他已有了決斷。
「我年歲已高,也上不了戰場了,我親自護送殿下回京,往後平城就託付給各位將軍了。」言語間竟是卸下主將的意思。
「將軍不可啊!」衆人還想再勸。
「此事不必再議。」
衆人散去後,我聽見安將軍低聲呢喃:
「阿寧還在京城,等着我去接她。」
臨近出發前,時胤將我堵在了牆角,踹他一腳的報應終於來了。
「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的?」
時胤一向擅長隱忍,他的身份給他帶來權力的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危險。
我知道他遲早是要找上我的,說辭我也早已想好。
「當然是安寧告訴我的。」
他既然得到北玄軍的支持,我想身份的事情自然也不會瞞着安寧。
時胤的眼神忽明忽暗,看向我的時候晦暗不明。
他突然伸手覆向我的側臉,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我和他都怔住了。
他似乎也不明白自己爲何會做出這個動作。
而我慌不擇路,落荒而逃。
11
上一世我和時胤最親密的動作,也不過是他輕拂我的側臉,帶着薄繭的手掌摩擦我臉上的傷疤。
我的右臉原本只是被灼傷一小塊,可那時四處躲藏擔驚受怕,傷口化膿腐爛,以至於後來傷好之後,疤痕極爲猙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