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他被吵醒了。他沒有聽到海浪聲,也沒有感覺到一絲黏膩海風的侵擾。耳邊響起的是人們的議論聲。
安然無恙地待在自己的床上固然令他鬆一口氣,不過隨著外頭的聲音逼近,且伴隨了衛兵踩著長靴重踏的步伐,那份安定感很快就被沖垮。
晃了晃綁著繩子的右腳,還纏得老實。他解開繩子扭了扭腳,坐在床邊伸了個懶腰,換上其它衣物。恰好,門口傳來敲門聲。總算是來了。
一推開門,他就看到兩名衛兵正以冰冷嚴肅的目光盯著他看,在他們身旁聚集著五、六名村民正對著某個方向議論紛紛。見到提德應門,他們立刻對他指指點點。
「老兄,能出來一會嗎?」一名臉頰帶著胎記的衛兵問道。
「當然。」提德自知別無選擇,他在衛兵伸手拉住他的肩膀前,就率先站到他們之間;不須說明,提德順著眾人的視線便看到被開腸破肚的花色野狗倒臥在離廚餘缸不遠的陰影。
「看到那東西了嗎?你知道些什麼?」衛兵問道。
「看到了。」提德眨了眨眼。「昨晚有流浪漢在我家外面找食物。」
「然後呢?」衛兵追問。
提德說:「他可能在跟野狗搶食物。」
「就這樣?」胎記衛兵質疑道。
村民們在旁應聲附和,看待提德的目光無不保留著一絲懷疑。他們大概都認為是提德幹的。
「長官,不過就是死一條狗。」提德說。
「你說得沒有錯,不過就是條狗而已。下村區的愚民會抓野狗來吃,但絕對不是讓牠橫死街頭,尤其還死在這個地方,這是冒犯之舉;若說不是有人蓄意,恐怕沒人相信。」另一名看起來比胎記衛兵老練的老衛兵說。
「你們懷疑我?」
「衛兵!快逮捕他,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殺人犯!肯定是他幹的!」一名好事者發難,其它人立即起鬨。
「這傢伙常在夜裡瞎晃,神鳥的輕羽呀!居然敢在梳留古秸瑪的眼皮子底下犯行!」
提德睜著怪眼瞪了村民,然後說:「先生,你不能懷疑我。我是阿培塔的烘焙師,貴族大人們都很信任我的手藝。你每天都能在阿培塔的烘焙坊找到我,我已經在那裡待了四十幾年。若是不信,我相信我的老闆很願意替我作證。」
聽到提德搬出自己與衛兵上司的利害關係,老衛兵一改陰沉,轉用緩和的口吻說:「不,尊敬的烘焙師,我們沒有懷疑你,你誤會了!我們只是想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僅此而已。既然你也不清楚,那就這樣了。」
老衛兵對胎記衛兵點了點下巴,胎記衛兵叫住剛巧從旁經過的清潔工們,要求他們把狗屍處理掉。清潔工先是面露詫異,接著轉為無奈。提德能看出他們一開始還有些害怕,可是很快就冷靜下來了。
提德沒有等衛兵開口就逕自離開,因為他很清楚要是繼續久留,這些衛兵又會附和村民的說詞舊事重提;好在也許因為這次的死者只是一條狗,直到提德關上門以前,衛兵都沒有叫住他,而是把現場交給清潔工處理後就繼續巡邏任務,圍觀的村民也在隨後解散。清潔工一邊低聲埋怨,一邊將狗屍裝進麻布袋,然後清理地上的血跡和洩出的內臟。提德的頭銜雖然無法讓他避開所有麻煩,但用來應對衛兵倒還算方便。
提德偶然嗅到空氣裡飄散一陣腐臭。明明屍體都被帶走了,卻還能聞到臭味,這讓提德的心情更差了。提德一進家門就坐到床邊,伸手輕揉著眉心:今天是難得的休假日,烘焙坊沒有大訂單,他被允許放假。原本提德是打算趁這機會好好休息,卻沒想到一大早還是被捲入無關的事件。他實在很厭倦被人當犯人看待了。
雖說他能理解衛兵隊如此敏感的理由。
自從史唐德醫生離奇死亡後,這三年來,漁村時不時就會發生原因不明的死亡事件。對象有時是野狗,有時是家禽,有時則是人……據說到目前為止,已經累積了將近五十幾起,而嫌犯仍逍遙法外。
最初這些事件僅發生在下村區,村長對外宣稱那都是幫派仇殺引起的;可是隨著屍體的死法越來越慘烈,死者也開始出現在朗寧大道、甚至其中還包含貴族下人的家眷後,衛兵隊就變得更加重視這些死亡事件的關聯性;而這也是為什麼即使到了深夜,偶爾還是能聽到外頭有衛兵在來回走動。
他曾偶然目睹過幾具屍體,死法就與流浪狗如出一轍:軀體破開、四肢分離、骨骼化為碎片,部分器官甚至還被掏空……就算是野獸,也不可能把屍體毀成這樣。實在難以想像他們生前遭遇了什麼。
說來奇怪的是,即使發生了如此頻繁的死亡事件,村裡的人們似乎都不特別關心──就連他自己也是。他們的確還是會不安,就連他每每想起屍體的慘狀還是會不舒服;可是事後回想,又常會覺得好像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彷彿與恐懼有關的任何感受都隨著這些逝去的靈魂一同被剝離了。
他們是麻痺了嗎?也許吧。
在這個暗潮洶湧的漁村,沒有人會在乎生命的價值,尤其是賤民的性命;貴族不會,商人不會,就連平民都開始順從貴族的價值觀,認為自身的死根本不值一提。
「最近常常見到南特老頭子。」
「那傢伙不就是個喜歡瘋言瘋語的糟老頭而已,有什麼好提的?」
「我聽人家說了,他現在幾乎每天都會跑到海邊喃喃自語!」
「得了吧!他哪天不是這樣?」
薄薄的牆面傳來屋外人們交談的聲音。不過他沒有半點心思繼續細聽究竟在聊些什麼。
他走向擺在門邊的釣竿拿起來揮了揮。
去釣個魚轉換心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