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文溫德斯的時間沙漏：《我的完美日常》的日常靜謐之美

前一陣子，我想買沙漏，想買五分鐘、十分鐘與三十分鐘的，我想體會，如果沒有人類的時間刻度，五分鐘、十分鐘、三十分鐘到底是甚麼？然後，我遇到了文溫德斯的沙漏，《我的完美日常》把時間的刻度拿掉，只剩下 「XX」。

如果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樹，陽光灑在葉子上的光影，微風搖曳著綠葉，閃著跳動的光芒，同時，微風也同樣吹過你的臉龐，耳邊傳來葉子沙沙的聲音，空氣裡有土壤的味道….

當那個時候，時間存在嗎?「你」在嗎?

《我的完美日常》沒有得到奧斯卡之眼的青睞也是意料之中。收到東京公廁都市計畫的邀請，這樣一個機緣起點，僅十七天的拍攝工作，感覺文溫德斯信手捻來，隨手一揮，一點一劃，即是一片人間淨土，卻不著痕跡，僅心眼可見。

有的電影用一場強勁大雨洗盡我的鉛華，而文溫德斯則用了一杯白開水洗盡我的鉛華，回到內心最純粹，那杯水有著最豐富深邃的滋味。

男主角住在日式老房子裡，早晨被掃街道的唰唰聲喚醒，刷牙、洗臉，很仔細地為植物澆水，帶著笑容。每日推開門時，一定會看向天空，是天晴或是下雨 他都微笑。

自動販賣機的咖啡罐裝飲料、手排車(?)、 挑選今天想聽的卡帶，在The Animals的「House of the Rising Sun」音樂中， 車子劃過了東京都市的清晨。

掃的是公廁，留下的是城市人們的屎跟嘔吐物，對有些人來說 ，Life is shit！ 但對男主角來說，甚麼都是一樣的，所以他不戴口罩，非常仔細，近乎偏執地清理著。

身為最低階的所謂藍領，他掃眾人的屎尿馬桶便池掃得有如自己的禪室般莊重，

男主角大部分是沉默 ，不以言語而用眼神與笑容跟大家互動， 而會跟他互動的 大部分是小孩子或是樹木花草。

中午時在寺廟前的大樹下吃三明治，他會跟大樹點頭致意感謝，有時拿出Olympus的底片相機拍攝樹木的光影，快樂地像是跟誰一起享用了午餐。工作完回家，騎腳踏車去澡堂洗澡、舒服地泡澡，之後去淺草(?)附近的固定老店喝杯啤酒，吃晚餐，旁邊有人在討論棒球拌嘴，如此地歲月靜好。

睡覺前讀一本書，直到累了睡去，晚上的夢境裡有今日的光影，在另一個時空存在著， 一天消逝了 隔天又是一樣的日子，不斷循環著，看似不變的日常， 有各種人事機遇變化，而最後又都消逝了，或永遠存在另一個時空光影中。

如果役所廣司以不著痕跡的演技得到坎城最佳男主角(他真的演得非常非常好)，那麼文溫德斯在整部電影裡更是運行了一個完美的不著痕跡。電影真的是非常有趣的藝術形式，攝影光影裡捕捉到的可能是連導演自己都不一定事先想好的，甚或拍的當下也不一定知道的。

 整部電影裡你看不到智慧型手機，沒有社群媒體，沒有串流平台，或說男主角的世界是如此。他聽60、70年代的搖滾音樂，跟莫札特、貝多芬一樣永恆。 他享受卡帶錄音機，磁帶的音質可比百萬高級音響更有意境。他把玩植物，那些植物是他在路邊發現的夾縫中的小草，他仔細打包回家小心種植。每日泡澡如住豪宅般奢侈，最昂貴的應該是他的底片相機與每周的底片花費，灌溉著他謎般的愛好，他有著不同於中產階級刻意營造的精緻美感 ，而得到的同等快樂或更快樂。

「這個世界有很多世界，有的世界是相連的，有的完全沒有關係。」(台詞)

電影裡唯一理解他的是兩個年輕的女生，也為他平靜的生活帶來了小漣漪。

染著頭髮的不羈少女因為音樂與他有了關聯，她在他的破舊車上被Patti Smith 的「Redondo Beach」的卡帶音樂感染，不管是因為卡帶音質還是她沒有聽過這首歌，文溫德斯以一個叛逆少女來連結Patti Smith非常有意思。

他的青春期外甥女Nicco逃家來找他，進入了他的生活步調，純真女孩也有一台Olympus的底片相機，似乎象徵著她也有一雙跟男主角一樣的眼睛，一起掃廁所一起在大樹下吃飯，女孩過著沒有手機的日子，然後在舅舅的舊書裡找到了能與她心靈相知的某本書，她在書裡得到了共鳴。

我有點幽默地想，這很像是文溫德斯在跟當代的文青對話，一種饒富趣味的影射，像是在說搖滾與書是永恆的，當年的這些音樂就是永垂不朽的詩歌，年輕的心永遠能聽懂。書籍的世界深沉遼闊，紙本有重量，不似短影音片段、破碎、切割。

音樂與書，中年與青春，在這兩個年輕女孩身上與男主角激盪出火花，熱愛搖滾的男主角，其實有一顆反世俗與及感性浪漫的心，看似溫馴但其實是有力道、有意識地生存在城市的角落裡，電影中不時出現東京晴空塔，似乎象徵著男主角是活在都市隱處，如他撿回來的、夾縫中的小草般，強韌的生活著。

 但，人間真有完美這件事嗎?

電影不談男主角的身世，他是被世界流放到此，還是他自己的選擇呢？

但是從他的品味喜好，以及當他的妹妹來找他時，乘坐的名車與司機，可以推想他的家庭應該是來自中產階級，當妹妹提及他們的父親時，那些淚水說明了男主角過去的人生故事，而今日的生活是他自己決絕的選擇。

我喜歡導演在此處留白，不去探索過去，就像不需去探索那天的他車上的金髮女孩為何哭了。

即使如苦行僧般節制地生活著，當他面對略有好感的媽媽桑的前夫來找她時，還是會擾亂自己的情緒，獨自在海邊煩悶飲酒，此時，前夫竟然出現了，兩個陌生的男人一起喝酒，他得知前夫得了癌症的事實。

「世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事情了，到最後甚麼都沒搞懂就要離開了。」(台詞)

電影裡從開頭一直有出現一個流浪漢在公園裡開心地跳舞，而在電影快結尾時， 男主角看到又這名流浪漢在車水馬龍的東京繁忙街頭不知所措，死亡與年老，似乎也象徵著男主角內心深處隱約的不安與恐懼。

隔天早上，一樣的日常，起床，出門，開車，今天他選擇的音樂是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在Nina Simone強勁有力的嗓音裡，眼前是美好光明的早晨黎明，男主角聽得眼眶濕潤，又帶著微笑 ，又留下眼淚……

這段哭戲是全劇的高潮，堪稱役所廣司的得獎關鍵。

人生的滋味或許就是如此悲喜交加，情苦情樂，生老病死，但是，真也只能在悲喜之中，才能窺見生命的本質與厚度，不是嗎?

文溫德斯以男主角役所廣司長達五分鐘的精采的感動哭戲，然後驅車邁向前方美麗光亮的黎明作為結尾，搭配著Nina Simone這位永不妥協的堅強女歌手的低沉嗓音與歌詞，這場的哭戲含藏了太多太多的轉折，讓身為觀眾的我，既因為生命太美好而內心震動感動，但也有一種不是很確定的憂傷隱隱冒出來…

《我的完美日常》的後勁餘味真的太強，除了每一首60、70年代的歌都選的非常非常非常好之外，(每一首歌本身就是在推演著電影前進)，非常有趣的是，因為電影用很細膩的影像拍攝了男主角的每一個日常動作，這些的影像印在我的腦海中，讓看完電影的我，也開始如男主角般，覺察著自己每一個日常動作，覺察周圍的小地方，應該比去上身心靈的覺察課程，更效果驚人，哈哈。

文溫德斯真是我最愛的導演前三名，現在更加確定。

我喜歡他的作品洗鍊，充滿深刻的思考 ，每一禎影像都像一幅攝影作品，但最重要的是，他總是對於人性給予最終的溫暖。

「現在是現在，下次是下次。」(台詞)

男主角的哭，有終點嗎? 電影最後的彩蛋是導演溫柔的提醒、溫柔的解方：

日文裡的「木漏れ日」

是指樹葉間的光影，每一瞬間只會出現一次，永不重複。

每一刻都是變化著，每一刻都彌足珍貴  

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

不是口號式的「活在當下」，當你一這樣想的時候，已經不在當下了。

而真正的「在」， 或許就「在」我們的完美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