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笆」為太悟語翻譯而來,是指同個部落一起祭祀祖靈、議事的場所,近似雅人的村廟,一般是由板岩、頁岩和竹子構築。矮籬笆會先圍出一塊空地,再於中間偏後的位置上,岩石以形似蛇鱗排列的方式,一片片疊出小屋,內置壺甕與獸骨作為祭壇,平時則於外頭的廣場商討部落大事。
而距離蘇涼克之樹最近的骨笆,亦是相關辦事人員與天兵天將……或該說猗穆萊、猗勇處理公務的所在。除了骨笆,猶有靼璃壁聚落……便是太悟人的石頭屋,有民宅有商家,那位姓黃的猗穆萊先帶「粹」一夥人去一家茶館。說是茶館,其實茶飲、咖啡、果汁、酒類都賣,以及各種麵飯湯、下酒菜與茶點。
邀請人外帶幾樣茶點後,他們走至一間骨笆外圍矮籬左近的靼璃壁,石板輔以竹、木、茅、泥搭建的屋子外觀雖是原始,內部設施卻相當高科技:辦公用的T-slice通聯至數十公里外的修繕公司;角落的懸浮機車正在接受技師的檢修;頂天的木屏風正面刻著翹鼻蝮,另一面的巨大螢幕顯示四方部落的各項物資儲量。
房屋的正中央則砌著方形的地爐,炭火燒熱鐵架上的茶壺、烤軟周圍的棉花糖串、烘暖整間靼璃壁的人和物。
「儀姐,明天要送太陽能板和電瓶去南角,早上十點集合喔!」一名同樣披著杏色斗蓬的兵將朗聲,領著達達克他們的猗穆萊當回:「收到。」然後偕客人落坐地爐旁的桌凳。
梁錦緋首先發話:「峰派不是第一次阻擋上山的民眾。」
儀姐端著的托盤上有五個杯子,執壺斟滿茶水後,一一分給客人,「今天這個太悟人還不是最兇的,上次那個直接推倒遊客,害得人跌了滿身傷,人家要告他,他就躲進深山,同部落的人又包庇他,讓警備員找也找不到人。」
「太誇張了吧?」王冰穎捧著熱茶暖手,「他們到底想幹嘛?」
「起初他們僅是希望保有太悟人的傳統,不願過度吸收外來文化,喪失祖先留下的古老智慧。」儀姐說:「這個想法曾獲得許多支持,部分人士為達到古早人的『自給自足』,提倡不要水電、不要T-slice等科技產物,僅靠採集、打獵和種田維持一日所需,雖然辛苦,仍有不少人願意嘗試,但不曉得從哪時開始,他們拒絕履行公民義務,不讓小孩子到學校上學,還拔除後頸的生機晶片,完全不符合現時思維,大多數人無法認同就離開了,而繼續奉行傳統的人越來越激進、越來越排外……如同剛才那樣。」
「拔掉生機晶片?」李運喆雙目稍瞠:「那他們怎麼看醫生?就算不生病受傷,生小孩呢?老人家呢?」
儀姐留著帥氣的短髮,她撥了撥額前的碎瀏海,頗感無奈:「全部自行解決,有人看到沒見過的小孩在山頂上玩,推測是峰派的後代……恐怕沒登記戶口,也沒受到該有的教育。」
王冰穎只覺匪夷所思:「這……這傳統過頭了吧?」
達達克亦執杯喝茶,卻瞧腳邊的小都伯文口鼻探向矮桌,想吃盤上的黑糖麻糬,當即被飼主猛戳頸部,太悟人吁聲制止後,道:「我們原先是想參拜蘇涼克,觀賞沐隆最高的山和最高的樹,卻被那些峰派搞亂行程……蘇涼克怎麼看這件事?」
「唔……」儀姐嚥了一口茶後,答:「蘇神有囑咐我們態度不要太強硬,想個比較溫和的方法,緩解峰派和大眾的衝突。」
「這茶好好喝喔。」梁錦緋飲完一杯,儀姐再倒第二杯,耳聞來客再續:「我們昨天去卡方奈海港玩,蘇神出身的部落也在那附近,還遇到一個女巫,她說蘇神好幾個月沒去他們部落的骨笆,很擔心祂的狀況……會不會是跟那群峰派有關?」
她在說謊,亦在試探,知情的隊友不動聲色,靜候猗穆萊回答:「是嗎?」儀姐面現訝異,後道:「蘇神經常巡視各部落,我再問問祂,或許是碰上一些小麻煩,還來不及下指示。」
爾後他們小聊一會兒,方起身告辭。
行出猗勇猗穆萊的靼璃壁,雪地中霍地跑來一隻尖耳捲尾、胡麻色的信納濃小獵犬,該品種起源於新爾,由兒玉家引入沐隆後,太悟人用牠們來打獵,直至今日,仍可見信納濃小獵犬出現於每年的狩獵祭。
小都伯文的體型猶是比小獵犬大了些,兩隻狗狗均沒有展露攻擊性,達達克遂停下腳步,讓牠們互相聞屁屁。
王冰穎甚感沮喪:「沒甚麼進展欸……」李運喆望向朝上的山路,若有所思:「乾脆晚上再來一趟,繞過峰派到蘇涼克之樹。」
「不,我們得到很有用的資訊。」達達克卻言:「那個猗穆萊沒有講實話。」
李運喆軒眉:「怎麼說?」
「神明再怎麼慈悲,也不可能放任一群極端分子擋在自家前叫囂。」達達克一手插口袋,一手牽狗繩,「更何況蘇涼克當初顯靈幹的第一件事,就是大開海路,讓鍾氏軍隊進入蘇神海峽,打跑欺壓太悟人的兒玉家,祂絕對不是溫和派。」
「啊?」王冰穎警惕地左顧右盼,低聲問說:「難道祂和娘娘一樣,遭到手下囚禁?」
「看儀姐的反應,不太像。」梁錦緋扁嘴思忖:「蘇神應可自由走動,卻又無法阻止峰派惡霸的行為……我想祂的情況和全勝侯類似。」
王冰穎呼吸一窒:「祂的神力也快消散了?」「可是……」李運喆歪了歪頭:「全勝侯的神力是因為保護竹壽才快速耗盡……花琅寺的治安沒差成這樣吧?」
「神明的力量來自信徒的虔誠。」深刻的五官仰望頂峰白樹,續:「眾心分歧不團結,神力當然不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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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請問是伊比先生嗎,敝姓周……」面掛大圓細框眼鏡的女子語未完,被搭話的男子面露驚恐,慌慌張張地跑遠,消失在街道的轉角。
馮瑰逸的長髮全收進毛帽中,左眉冒出深藍鏡片的上緣:「要追嗎?」
「不用。」棕毛的廖穆斌推了推梨形眼鏡後,下意識想拉吊帶,卻只摸到雙排扣大衣的兩襟,「他穿拖鞋,頂多是去超市買生鮮。」
周暮梓耙梳及肩的灰髮,她的上身亦是雙排扣大衣,不過衣襬稍長,中間還多了一條腰帶,「一見陌生人就跑,看來他這幾年過得心驚驚。」
攏緊身上的麂皮夾克,馮瑰逸道:「回車上等他吧。」
於是三人踅回露營車,廖穆斌及周暮梓分別坐於正副駕駛座,直視目標拐出的街口,馮瑰逸則在後頭的沙發椅,架起方桌,擺上拓成十五吋大的T-slice,投下虛擬鍵盤,瀏覽網站。
廖穆斌調了下座椅的角度,把下半臉埋進圍巾裡,藉著後照鏡覷著女友。
今日她左手中指圈著三環戒,戒指一端是花卉,一端鑲著白亮亮的小寶石,三環的顏色分為炫麗金、星空銀與玫瑰金,銀環的花樣是灰色四葉草,金環則是桂花,一朵黑一朵粉紅,款式簡單大方,卻能即時博人眼目。
他摸出口袋裡的機關幣,今次為掩人耳目,不僅要粉飾面貌,平日慣習的衣著亦得褪下,故而廖穆斌沒有繫吊帶,機關幣也沒別上。
不如買同品牌的飾品給她……廖穆斌一面考慮,一面傾向右邊,「暮梓姐,你知道瑰逸戴的戒指是哪一牌的嗎?」
周暮梓朝後瞥了一眼,點滑T-slice,遞給旁人看,「那三枚戒指總共七千多塊沐幣,只買一個也要價兩千多。」
七千一百二十五元!廖穆斌不由得咋舌,他們上個月在揚旗郡玩了五天,入住一間獨棟的雙人Villa,室內空間二十二坪,室外有獨立小庭院,小庭院外尚有三百坪大花園。七千塊可以在那邊房價最貴的連續假期住上二十天!
他壓著嗓子低喊:「那戒指是鑲鑽喔?」「豈止鑽石,那三環都是18K的純金和白金,花草是用縞瑪瑙和珍珠精雕細琢出來的。」周暮梓道:「送禮要量力而為,況且即使你花大錢買了,瑰逸也未必會開心。」
「她媽是Psi的總裁,公司出了一堆珠寶首飾,幹嘛還跑去買別家的奢侈品啊?」廖穆斌不解。
「因為那對她來說不是奢侈品,有錢人考量價格的排序相較靠後,喜不喜歡、好不好用才是首要。」周暮梓說:「女生看重的是感覺,瑰逸既選擇和你交往,就代表她不需要你滿足她物質上的需求。」
「但男女朋友之間,總要送個禮物表達愛意……」廖穆斌側轉整張座椅,隨後抬手欲拉整吊帶,又摸了個空,只無意間瞄到戀人觀看的網頁,立即失聲怪叫:「你在選狗屋嗎,不就中途而已,為甚麼要買啊?」
黑眸不偏不移,仍盯著螢幕:「全全睡航空箱不好看。」
廖穆斌張嘴喃喃:「全……全全?」「對,齊全的全。」她淡然自若。
連名朗號好啊……怕狗的人閉起雙眼,內心愈發崩潰。
聽到狗狗的新名,周暮梓起先怔了怔,而後似是理解了甚麼,面朝車窗,頻頻偷笑。
一個多小時後,伊比再次現身,他仍舊戰戰兢兢的,右手提著塑膠袋,左手抓著連身帽的前檐,遮住面容,快步走向家門。
「伊比先生,我們有事找你。」周暮梓立於人後出聲。
他本欲快刷公寓正門的電子鎖,開門直衝上樓,卻被一條繩子纏住左腕拽離感應區,那是一只飄空的束口袋。
他想大叫,大掌驀地巴來,半摀半箍地覆上嘴巴與下顎,圍巾後的男聲低沉得令人發顫:「我們不會對你怎麼樣,只是想請你吃頓飯,詢問你太太生前的事。」
於是他們就近至一家甕仔雞窯烤店,甫過五點半店內就已七成滿,生意興隆。
東道主點了全隻甕仔雞、避風塘軟殼蟹、鳳梨蝦球、蒜炒空心菜、薑絲鱸魚湯、櫻花蝦炒飯後,伊比的兩掌縮在腿間,「太……太豐盛了……我、我沒甚麼好說的……」
「她是你太太,怎麼會沒甚麼好說的?」周暮梓現出工作證,「我是雨盛的職員,和你太太是同事……」「你們倆不認識吧?」伊比的眼睛泛著血絲,他才五十五歲,卻髮鬚全白,不是染的,「我沒聽她提過你。」
「我們來是要弄清她的死因。」見他戒心很重,馮瑰逸索性挑明來意:「十年前,雨盛和羅希德合作研發出一款名為鈊能阻斷器的軍備,僅用三年,因未達預期效果而全數回收銷毀,蟾城警備隊曾購入一千顆,後來送回雨盛時,負責的主任便是你太太。」
「前陣子我們見到那批理當不存在的阻斷器,調閱過往的公司文件,查到你太太的名字。」廖穆斌從冰箱拿了瓶芭樂汁過來,「當年你太太監督完銷毀過程,一個月後就發生死亡車禍。原本只是懷疑,但看你剛剛的樣子……你也覺得她的死因不單純?」
「我……我只想讓女兒平安長大,她們一個中三,一個小六……」伊比霍然咚地一跪,「我甚麼都不會追究,也不會再拿你們的錢,求你們放過我們一家人……」
「伊比先生,冷靜一點。」廖穆斌連忙蹲下去扶他,馮瑰逸也彎下腰,「我們不是壞人,你先起來。」
替人倒了一杯芭樂汁後,周暮梓決定撒個小謊:「我們公司這兩個月換了新的管理層,他們想查明雨盛往年疑似違規違法的事件,最主要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不是要處罰或害人。」
「你……你們真的是雨盛的人?」瞧他們似無惡意,伊比坐回原位,喝著芭樂汁,「我、我以為你們是……是阿露卜派來的……」提及「阿露卜」時,男音壓得很小聲。
聽得關鍵字,廖穆斌忙問:「你太太和阿露卜碰過面?」
伊比又垂頭不語,周暮梓遂言:「你如果不坦白,我們很難保證你和你女兒的安全。」
「甚、甚麼意思?」伊比旋又顫聲:「她真的要殺光我們全家?」
馮瑰逸道:「你得說實話,我們才能判斷。」
「……芃川出事的半年前,她迷上登山,週末常往山上跑,我和女兒偶爾也會去,每次都光顧同一家山產店,阿……阿露卜也是店裡的常客……」伊比終於娓娓道出始末:「後來……後來芃川說,阿露卜開價五十萬,想購買一批雨盛淘汰掉的產品,芃川很心動,我勸她別為了貪那點錢,搞丟工作,然後……然後阿露卜加碼到一百萬……」
廖穆斌沉聲:「你們就答應了?」伊比慚愧點頭:「那筆錢不但能還清房貸,讓兩個女兒衣食無憂地讀完研究所,加上我們賺來的薪水,還能送她們出國留學,我和芃川沒抵擋住誘惑,就……」
他難過地淚水直淌:「盜賣阻斷器的錢入帳後,芃川察覺她被跟蹤了,我還叫她不要胡思亂想,結……結果某天上班,一輛大卡車忽然闖紅燈碾過她,那個司機連逃都不逃……就等在原地給警備員拘捕……根本是預謀殺人!」他又是氣憤,又是悲傷,最末泣不成聲:「這些年來,我不敢正眼看我的女兒,不敢跟她們說超過五句話,只敢聽她們偷偷討論我是不是討厭她們嗚……我好怕哪天她們會發覺……爸爸是個廢物,媽媽被害死卻沒膽為她報仇,還拿壞人的錢養她們……」
馮廖二人不知該說甚麼,只好遞衛生紙給人,周暮梓則道:「伊比先生,抬起你的頭。」
伊比抽紙擦去鼻涕眼淚,看向同為人父人母的女子,「當爸爸媽媽的,總是期許自我能呈現給孩子最好的那一面,但現實就是很難辦到……既然事情已到這個地步,你只能盡全力養好、養大你們的女兒。」
「對……」伊比緩下情緒:「我是父親,做好父親該做的事就夠了,別的沒甚麼好奢望。」
「事發那麼多年,只要你不去找她,阿露卜就不會動你們。」馮瑰逸接著問:「那家山產店在哪裡?」「在東峰的山腰,沿著警校旁的慧黠路上去,開車三十分鐘就到了,店名叫作山神洞。」伊比答說。
「你兩個女兒都放學了吧?叫她們來這裡啊。」點的菜陸續上桌後,周暮梓長身而起,「帳付好了,就不打擾你們一家人吃飯囉。」馮瑰逸及廖穆斌亦雙雙離座。
「咦?你們不吃嗎?」伊比茫然。
廖穆斌抿了抿嘴:「多陪陪你的女兒,她們已經沒了媽媽,別讓她們也失去爸爸。」
三個人步至窯烤店外邊,首領思忖:「阿露卜買的那一千顆阻斷器,該全給了她孫子,依照先前戰術頭盔錄下的影像,推估已使用七到八百顆,目前還剩兩、三百顆在他們手上。」
「這個數量,足夠布設最後一次陷阱,抓捕神明。」周暮梓說。
「設置陷阱的限制很多,還得排下一連串的圈套,引誘神明上勾……假如『粹』能領先一步,預測金家布陷阱的地點,這次的行動就成功一半了。」馮瑰逸話方罷,瞟向欲圍上圍巾的男友,倏爾張臂攔下。
「嗯?」廖穆斌雖感奇怪,仍讓女友替他整理圍巾,不似早前悉數繞上脖子,而是纏了一圈後,讓長巾的兩端垂在胸前,理好衣裝,馮瑰逸復邁腿前行。
男人低頭瞧著胸膛,雙手握著圍巾一拉,雖然和拉吊帶的手感有差,但總比空空的好,他彷彿發現新大陸般,咧嘴揚唇。
周暮梓對跟上來的人笑說:「有時真搞不懂雄性生物的大腦迴路。」
馮瑰逸也彎著眉目:「就像他們老是不能理解我們生氣的點啊。」
*****
「鈴鈴鈴鈴鈴鈴鈴……」當豪宅內的警報器狂響時,嚇得王冰穎趕快跑出廁所,衝過臥房門口,急急忙忙地下樓。
然則腳底板才剛踩上一樓的地面,一條絆索低空迅來,纏住足踝,她登時跌倒!
周暮梓人在電影廳,第一時間屈膝矮腰,藏身於階梯式座位旁,觀察入侵者暫無進到此處後,她移至廳院入口,來到走廊,準備下到最底層的安全室。
但甫轉一個彎,即被人揪住袖子過肩摔,她掙扎欲起,卻瞧黑呼呼的槍口抵著鼻尖。
娛樂室裡的梁錦緋亦俐落跳下賽車椅,超大曲面螢幕上的跑車猶然馳騁山路,她已將戰術頭盔轉為全罩式,確認走廊沒有異響後,緩緩推門而出,兩手持握電擊槍,背部貼牆行走。
行至一處T字轉角,便聞垂直的廊道跫然,梁錦緋信手拿過邊桌上的擺飾,那是一顆水晶球,將之滾向彼端後,旋即閃入健身房,僅開一隙門縫,果見敵方被那顆水晶球吸引,背身走遠,梁錦緋趁機躡至其後,電人脊梁骨!
頭套面罩的敵人吃痛踉蹌,梁錦緋欲再補一槍,卻遭人後踢踹飛防身武器,徒餘空手的她毫不退縮,猛地撲上前去!
她雖撲倒人,頭頸卻落入敵方臂彎之中,腹背亦受雙腿箝夾,敵腕緊扣咽喉,勒得梁錦緋快要窒息!
「啪啪啪……」受不了的梁錦緋拍人肩膀,示意投降。
三分鐘後,地下一樓的書房內,透過巨大圓窗望出去,雪夜後的早晨,銀白如絮如茵,鋪上密林、冽泉、曲路,開出一叢一叢的霧凇花。
「冰穎,你有在聽嗎?」銀髮女孩驀然回首,就見矮桌對邊,撫著全全的肚皮、倚著大靠枕的人黛眉高挑。
王冰穎瞬間有種回到學生時期,上課走神被老師點名問問題,又答不出的窘境,不過她可是老經驗,泰然應說:「有啊……你說我既然在臥室,突發緊急狀況時,要記得穿上戰術背心。」
馮瑰逸二問:「還有呢?」「呃……要帶電擊槍。」王冰穎稍微遲疑。
馮瑰逸三問:「還有呢?」「還有啊?」她愣了愣,終是塌下雙肩:「Sorry,瑰逸老師,我沒聽仔細。」
「我不是老師,只是協助訓練。」馮瑰逸半嘆半笑:「你太著急要跑到B2的安全室了,你的房間在二樓,該先確定周邊是否有入侵者,假如無法出臥室,就退回廁所鎖上門,裝上防護板,等我或穆斌去找你。」女孩點點頭,認真做筆記。
「瑰逸老師,這邊風景太漂亮了,很難專心啊。」周暮梓亦趴臥靠枕感嘆。
由於在地下室,故而圓窗是嵌在山壁上,窗外是雪色峭壑,窗內緊傍著複層木構,上是書桌滑輪椅,下是軟枕大地毯,一旁猶有鑄鐵小壁爐,爐內的柴火燒得正旺,上下兩層皆可憑著同一扇又大又高的圓窗眺覽壯麗的山景。
屋主遂提議:「不然去外面?這時候的天氣風一吹,精神抖擻。」
意思就是會被凍死!眼見三個隊友立時正襟危坐,馮瑰逸繼而道:「暮梓姐雖有保持鎮定,但要再謹慎點,多加留意四周,尤其是轉角,倘若真的不能抵達安全室,該怎麼辦呢?」
「躲入鄰近的浴廁,替門窗安裝防護板,等待救援。」周暮梓給出正確答案。
馮瑰逸頷首肯定,續說:「小緋表現得不錯,還隨身攜帶電擊槍和戰術頭盔,臨機應變的能力極佳,只不過……」她直指缺點:「你不該與敵人正面衝突。因為是模擬,有調低電擊槍的電壓,你第一下電到我時,正常情形下我會暈倒,然後就可以逃開,你卻想再補槍,反而給我機會踢掉你的武器,後來你還撲倒我,這個舉動非常危險,假使入侵者不只一個人,此時你的後背大露,即便真的撂倒地上那個,也對付不了接下來的第二、第三個。」
「是,謝謝瑰逸老師。」梁錦緋亦用T-slice記錄重點。
被叫老師的她略顯難為情,清了下喉嚨,道:「換個衣服後到後院集合,我們要做體能訓練,再長跑十公里。」
「啊?」王冰穎瞠然:「不是早上才跑過山路嗎?」接著去健身房做重訓,後練習拳術踢技,並與馮瑰逸一對一搏鬥,每人均被她摔了十次以上。
骨頭快散架的周暮梓聽了怔怔出神,梁錦緋則看著T-slice,發問:「瑰逸,阿斌給的訓練菜單上寫說現在是CD欸,不是指Cool down exercise嗎?」
馮瑰逸露出微笑:「他寫反了,是DC,指的是Decide by Coach。」語畢,另三人頓覺靈魂出竅,幾欲升天。
五分鐘後,由家事機器人掃去積雪的草坪上,每隔五公尺即放置一排三個橘紅色角椎,一共六排十八個。馮瑰逸手握T-slice計時,口喝:「二十五公尺來回跑,Go!」
周暮梓、梁錦緋與王冰穎拔腿衝前,湊熱鬧的全全亦邁開四足!
鼻腔吸入冷風,口齒吐出白霧,氣體急速進出肺臟,李運喆奔上斜坡板,躍身捉住直杆,數十直杆懸吊於前,正要擺腰擭住下一根,身旁突地竄出一腿狠踹屁股,他一個手滑沒抓穩,噗通掉入底下的水坑。
落水後的李運喆迅速爬上地面,飛也似地跑入木棚下,攤開毛毯裹住周身,坐上地爐旁的小木凳取暖,左側的達達克同是厚毯罩頭,手捧一杯熱可可……太悟人是在攀跳高牆時,被後人追上擒抱腰腹,扔入旁邊的水坑。
髮膚乾爽的廖穆斌悠哉行來,「都讓你們先跑十秒了,還被我追到,平常健身健假的啊?」
「哎呦,阿斌很持久呦!」太悟老者手執木匙伸向爐上的鐵鍋,舀了一碗小米粥給他,「你女朋友一定很性福,哈哈哈哈哈哈……」
接過小米粥的手頓了一瞬,廖穆斌才答:「會……她會幸福的……」
達達克湊至好友的耳畔悄聲:「他是不是今早沒打到晨砲,拿我們出氣?」李運喆偏頭略思:「也許跟年紀有關,男性過了三十五歲,睪固酮會逐年下降,影響性慾……」
「我今年才三十三歲,縱使兩年後就三十五,長年保有高強度運動習慣的我,會比普通人老化得還慢,最新研究指出,可延緩到四十歲,甚至是四十五歲,男性荷爾蒙才會慢慢降低!」廖穆斌沉著臉:「我也不像剛開葷的菜鳥仔,多撞個幾下就自認超猛超棒!」
這裡是極限體能訓練場,位於北島西邊的撒素蕩部,經營者便是煮小米粥的老人,名叫博煬,他是該地部落的長老,年近百歲,壯年時曾當過頭目。
而後廖穆斌摸進兩張毛毯內,道:「快乾衣乾了,再去跑五圈,輸的人用走的回據點!」
「太狠了啦!」達達克垮下臉龐,李運喆的喉頭咕嘟一吞:「我沒得罪過你吧?」
所謂的五圈,不是五圈操場,而是跳矮樁、盪粗繩、抓直杆、跨溪石、攀橫槓、爬高牆的五圈!
「這時放過自己,未來金家人可不會放過你呀!」廖穆斌大手一揮,「走!」
兩個青年褪去保暖毯,拖著沉重的軀體,咬牙出木棚。
白髮蒼蒼的博煬笑看奮力奔馳的人影,忽問:「穆斌,怎麼突然回來?」
廖穆斌應道:「我會在這邊待上一陣子,想說很久沒探望你,就順便帶朋友來玩囉。」「你該不會想搬回北島住吧?」博煬斂起笑容:「你Baki’過世這麼久,這裡只剩我還認得你,花琅寺沒有值得你留戀的地方,更沒有值得你追尋的事物。」
「為甚麼這麼說?」廖穆斌大惑:「花琅寺發展得很好啊……至少比靛潮好多了!」「那只是暫時的。」老人揣著甜酒與竹杯,自斟自飲,「等鈊礦都挖光了,你看我們還能幹嘛?」
「根據經能局去年的統計,當前花琅寺鈊礦的含量約可再用上一百年,這還沒算上近年在太悟山山脈中心探測到的……」然則年輕人話到半處,耆老即言:「紙張用了上千年,不也棄用了?說要環保,說要無紙化,那時的政府為了跟隨國際潮流,可沒顧到太悟人的死活……以後也不會。」
廖穆斌靜默無語。
蘇涼克放行鍾家軍走海路,大敗兒玉家後,蟾城改朝換代,鍾氏高壓統治南島,對北島則採取懷柔政策,大力開發花琅寺,加深南北兩島的對立外,當權者還利用教育一點一滴抹除太悟小孩對自身文化的認同與歸屬感,而彼時太悟的大人多從事造紙及印刷業,不過僅為基層員工,高層皆是雅人,高工時低薪水只讓他們勉強溫飽,表面上壯有所用、幼有所長,實則小時被同化,大了被剝削。
「我十七歲時,北島探勘到大量的鈊礦,然後雅人成群過海,然後發明了生機晶片,然後就說不要紙了,部落裡的大人有七成以上失業,轉行失敗的整天喝得醉醺醺,轉行順利的就去當礦工,弄得全身髒兮兮。」博煬啜著小酒,侃侃而談:「雅人有些很好相處,會跟我們喝酒、唱歌、聊天,有些很惡劣,嫌我們又笨又臭又髒……以前的蘇醪祭是為紀念山神蘇涼克,祭典會持續整整一個月,然而現今改成只慶祝冬至那天……蘇涼克遭波牛人、福落人暗殺後,屍骨埋到太悟山山頂的那天……」
廖穆斌道:「現代人得上班上課,步調繁忙緊湊,節慶的習俗自然有所改變。」
「改變的何止蘇醪祭?大蒲平原本來是北島最富庶的地區,這裡的每個人都會吹玻璃,為了賺更多錢,太悟人親手捨棄這項曾經引以為傲的工藝,僅剩一點技術流傳到南島……」博煬又再斟酒,續:「都說花琅寺是蟾島的天然寶庫,大蒲湖湖岸的沙土可以吹出漂亮的玻璃,墨樟可以提煉出綢蠟,絳香松可以蓋房子做家具,樟樹松樹砍完了,如今又有鈊礦,讓蟾城成為世界上最大又富有的城市……可是太悟人呢?沒事時是突顯政績:建設基礎、啟迪民智、輔助就業,有事就是社會治安的隱憂、用來推卸責任的皮球……嗝!」
半醉的博煬講話有點跳來跳去,不著邊際:「既然太悟人註定會被奪走山林和平原,那就照她說的做,快點全面融入雅人,爭取一個有利的地位,以免變成海流民那樣……」
廖穆斌眉間皺摺乍多:「誰跟你這樣說得?」
百歲老人又打一個酒嗝,道:「夢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