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根指頭炫著冰晶般的光彩,捻起兩縷前髮,以繩圈固定在腦後,後再捻髮綁出第二條,並上下翻轉髮結,左右扭了個髮圈,從中拉出第一條髮辮,過程中不時調整髮型,保持對稱與蓬鬆感,依序再編一層後,馮瑰逸對著浴室門前的長鏡來回偏臉側面,才道:「好了。」
其後的廖穆斌拿著另一面小鏡子,幫戀人映出腦勺,他瞠眼驚奇:「好厲害……」
這個編髮精緻又不會太過正式,帶點慵懶的美感,她勾著唇角瞄來:「你沒看過你以前的『室友』綁過頭髮嗎?」
「有啊,但女生綁髮就像變魔術,每次看都有新花樣。」廖穆斌放下鏡子後,覷她拎起一條短鍊,環上頸項,撫摸墜飾。
那是一柄小小的十字長劍,劍格是一對翅膀,與劍身的交錯處鑲著菱形的深紫色剛玉。
接著馮瑰逸便瞧一塊黃色小布袋垂至眼前,那布袋很小,可攥握於掌心,上繡五彩斑斕的雲雷紋樣,「這是郭老師幫大家製作的香火袋,阿喆昨天拿來的,隨身攜帶保平安。」
她沒有接下,「穆斌,我不信這個……」「別這麼鐵齒。」廖穆斌將香火袋硬交至她的掌中,「上次老師才提醒你要小心出入,後來你就中槍了!」
「他搞不好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都這麼說。」馮瑰逸把布袋壓上一旁的小吧台。
大手抄來香火袋,逕往女友的口袋塞,「他就沒對我說啊,你帶著嘛……」
「我們是情侶,他自然只對一個人講……」馮瑰逸試圖捉住他的手阻止,「『粹』是在送神,怎麼能求另一個神保佑送這個神成功,祂們沒互相通風報信就不錯了好嗎?」
但男友堅持要她攜著香火袋,互不退讓之際,小吧台上的橫窗忽響:「瑰逸,你們起床了嗎?」是梁錦緋。
大力拍開探至臀後褲袋的手掌,馮瑰逸推開大窗,「找我?」
梁錦緋綁著雙層馬尾,使得一頭烏黑的波浪更顯豐盈,還添了幾分俏麗:「我忘記帶指甲油,可以擦你的嗎?」「好啊。」馮瑰逸拎出五瓶指甲油給她。
廖穆斌忽問:「小緋,你的香火袋呢?」「在這裡。」梁錦緋一邊挑選顏色,一邊從高領毛衣翻出她掛在脖頸的香火袋。
男生下頷稍高:「小緋也戴上了,你還不戴?」馮瑰逸僅言:「個人信仰,男朋友也不行干涉。」
他一聽,突然打開吧台旁的單門跑下車。
「試試看這瓶米黃色的,塗上去像檸檬蛋糕。」不理會男友,馮瑰逸逕自推薦。
「好夢幻喔……」梁錦緋接來細看,甚為心動,耳聞餐桌那邊的動靜,續:「阿斌有時很固執,會煩到你答應他為止。」
「嗯?」黛眉才剛挑起,廖穆斌便挽來另外兩名隊友,李運喆手執咖啡杯,達達克則叼著火腿蛋三明治。
兩人胸前皆懸著黃錦小扁袋。
「你看,連太悟人達達都有配戴。」廖穆斌又再說服:「阿喆昨天就戴了,從靛潮來這裡時超級順,航班沒誤點,公車沒塞車,也沒遇到瘋狂哭叫、家長又不管的小孩子。」
達達克頭髮亂糟糟的,還未完全清醒,又咬一口三明治,而李運喆啜飲咖啡,只說:「瑰逸,你拿了阿斌才安心。」
馮瑰逸先是結舌,旋即輕斥:「廖穆斌,不要打擾人家吃早餐!」
「他們快吃完了。」廖穆斌現出他的T-slice,螢幕裡是正在搭乘飛船的王冰穎,現是凌晨三點二十五分,座位上的她同是一臉睡意,捏著小錦袋在鏡頭前晃,「冰穎,你把鏡頭轉向暮梓姐。」
畫面右移,周暮梓亦是頸環香火袋,「瑰逸,快點拿,否則阿斌一整天都會這樣。」
切掉通訊,廖穆斌繼而滔滔不絕:「團體凝聚力的強弱,取決於共同目標的一致性,以及成員間的相似性,例如言行、個性、價值觀,甚至是外在的衣著,才會有團T、隊帽、袖章、校徽……」
「停。」馮瑰逸一手掩目,一手伸前,「我拿。」
約一個鐘頭後,連同王冰穎與周暮梓在內,「粹」全員抵達達達克的工作室。
這間工作室前身是兒玉時代的穀倉,高牆斜屋頂,達達克的父親二十多年前買下後,與妻子協力修建成工作室,如今子承父業,工作室的主人變為達達克,門口的霓虹燈牌亦用噴漆似的字體寫著:Dadak。
與住家相同,工作室外也矗立一座瞭望台,室內亦為複層結構,一樓前邊擺著金工木工會用到的機台機具,一整面的橘色洞洞牆勾掛鋸子鉗子螺絲起子,扳手量尺電鑽亦不可少,以及鐵鎚木夾、鐵鉗木槌等各式各樣的工具,後邊則堆放鋼材木料,樓上是休憩待客的沙發區和廚房。
此處比鄰山腳,往東七公里便是太悟溪,除了主建物,周邊猶有一圈私人土地,步行約六百公尺,即為人潮稍多的住商區域,離此最近的警備局走路僅五分鐘,若金家真敢大舉帶人襲擊,西邊是山區,北、東、南皆能逃脫,交通工具目前有達達的皮卡、小緋的敞篷車、我的消光黑……
廖穆斌執握觸控筆和板狀的T-slice,專心安排相關事宜,於工作室內外踱來踱去,其他人則負責在四方裝設鐵絲網,這些刀片鐵絲網是達達昨日買的,好取得又好布置,有效嚇阻宵小入侵外,亦能配合手頭現有的裝備,做出簡單的陷阱或示警裝置。
在指定地點扔出鐵絲網圈後,王冰穎感到口渴,遂跳上皮卡的車斗,開了一瓶運動飲料來喝,邊喝邊仰望,在尚未被日光徹底點亮的灰藍天空下,墨綠的群峰聳峙,她忽地輕噫:「達達,那座城堡是古蹟嗎?」
達達克頭也不抬便知所指何處,逕答:「不是,是有錢人的豪宅。」
依循王冰穎的視線望去,某座較矮的山頭上,與山壁同色的灰石依山而築,猶如原地生出般。因為外牆砌著大面積的石塊,乍看之下確實會誤認成山頂堡壘,詳觀後便發現它設有外凸的長形平台,該是用來停泊飛船或飛車,以及形若長條積木立起,垂直安了五扇大窗,連接頂峰與下邊山路的電梯間,顯是當代建築。
「竟然把屋子蓋在懸崖邊,屋主的膽子真大啊……」李運喆道。
梁錦緋亦是讚嘆:「上面的風景一定超美。」
周暮梓喃喃:「不曉得看不看得到最南邊的靛潮?我家在一百七十六樓。」
馮瑰逸也走來拎起一瓶飲料,慢條斯理地旋開瓶蓋,含飲一口,讓液體在嘴裡漱滌幾回嚥下後,說:「看不到,會被曲山山脈擋住。」
五張臉驀地一齊轉來。
「你住過那邊?」達達克隨即改口:「那是你的房子?」
「不是。」這一答令眾人眉目稍垂,旋又聽:「那是我媽媽……還我爸爸的房子……我忘了。」
「那就是你家啊!」王冰穎大為興奮:「可以進去參觀嗎?」
「可以是可以……」馮瑰逸有些遲疑:「不過裡面只有家事機器人定期打掃,沒有執事和廚師,冰庫也是空的,沒辦法招待你們……」
「不需要那麼隆重啦!」周暮梓笑道:「真要吃東西,去超市買就好啦!」
然則馮瑰逸搖搖頭:「既然你們要去,那就得請人來……」「那太麻煩你了。」李運喆道:「我們只是想看看豪宅長甚麼樣,飲食那些自己弄一弄,清一清就好。」
「我不會讓客人動手。」豪門千金相當注重自家的待客之道,接著擴展T-slice,「我問執事要多久打理好房子……」「瑰逸。」梁錦緋另有看法:「你們家用的是防衛系統對吧?保護設施會比這邊嚴密很多,方便的話,能不能出借當作組織據點?」
「我之前是有想過。」馮瑰逸道:「可是穆斌說據點要在市區,附近有警局,容易引起關注……」
猶在策畫的首領忽察目光灼人,還不只一道,扭頭便瞧五名隊友冷面瞪來。
早晨九點,日頭攀過高山,照得這幢彷若巨大山洞的豪宅甚是明亮,基本無須開燈。
「瑰逸,跟你確認一下。」廖穆斌手肘靠著超長的不規則原木餐桌,加以細問:「在北島還有你能夠居住、使用……或是任何你想幹嘛就幹嘛的房屋嗎?」
她的食指摩娑左耳,沉思一會兒,道:「我只記得這間。」
對面的周暮梓說:「這座城堡就夠我們用了,『粹』又不是軍隊。」
「我清點好醫務室了。」李運喆自屋子深處步出,後面跟著一台無頭無臉,僅有多條機械手臂的醫療機器人,「暮梓姐,這是我列的藥品採購清單。」他右手滑過左腕的T-slice,將電子清單交給周暮梓,讓她統整合併。
馮瑰逸打量著那台移動式機械臂,「阿喆,你哪時帶了機器人來?」
「這不我的,是你們家的。」李運喆擦了擦眼鏡,續:「它放在醫務室有點久,我打開讓它運行一、兩小時,檢查功能是不是都正常。」
雖然她迷糊的樣子很可愛,但當務之急是先搞清楚這棟豪宅的裡裡外外!廖穆斌檢視螢幕上的記錄,「撇除各處的用餐區和沙發區,已知有八間臥室、十間全衛浴和十五間廁所、三間書房,一個中央大廚房和一個戶外廚房,以及電影廳、宴會廳、健身房、洗衣房、僕人房、音樂室、圖書室、娛樂室、醫務室、安全室、溫泉小屋、游泳池、酒窖、車庫……就這些了?」
馮瑰逸怔然,猶是那句:「我請執事來一趟……」右邊的梁錦緋按住她的臂膀,「金奕璋不好惹,不能百分百確保安全的情況下,儘量不要牽扯到外人。」
一台家事機器人霍然走近,雙手比槍抵著廖穆斌的太陽穴,開口竟言:「不要動,把你的吊帶通通交出來!」
「冰穎,不要玩啦,找到中控室就快回來。」廖穆斌執筆寫入:中控室。
「中控室有全屋的平面圖和結構圖,我傳給你。」在王冰穎的遙控下,機器人輕拍廖穆斌的T-slice,傳輸檔案。
接受圖檔,端詳片刻後,首領終道:「呼……總算弄懂全部的布局。達達送他弟弟妹妹去上學了,待會兒小緋與暮梓姐一起下山和他採買物品,剩下的人繼續搭設防禦工事。」
雖是冬季,白天的粗活依然令七人流得一身汗,遂在晚上開飯前,先回各自分配到的臥室洗個澡。
當廖穆斌跨進同樣沒有固定形狀,能容納四個大人的石頭浴池時,仍在驚艷這幢豪宅的設計:整座宅邸好似匠師手持鎚子鑿子,一下下挖掘、敲打而出,樑柱門窗、牆面地板、家具裝飾均採用大量的原木原石,刻意不削磨規整,保留其原始姿態,看似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卻處處流露人為的巧思巧手,融合太悟文化與北島的城市風情,幾何圖騰與山野元素隨處可見。
剛剛由臥室步入衛浴,腳下的木地嵌著流線型的玻璃,裡頭居然藏著一條小溪!一路流至石頭浴池旁,才探知源頭是浴池緊鄰的石壁上,嘩啦流瀉的瀑布。
對著瀑布張口發呆的人被潑了一臉水,恍然回神,便見倚坐池畔的女友淡然:「我在問你話,你要轉露天模式嗎?」
「露天?」廖穆斌環目周遭,指著頭頂的採光窗,問:「開天窗嗎?」
「噠。」馮瑰逸彈了個響指,前方與左側的牆壁倏然錚錚鏘鏘地往內收合,過半的浴室幕天凌風,仰是星空,俯為夜景,當真愜意逍遙!
廖穆斌的嘴巴張得更大了。
「竟然把Transformer用在建築……你家該不會可以整棟爬起來變成巨型機器人吧?」他開玩笑地問。
「又不是要拯救地球,做那個幹嘛?」馮瑰逸裹著浴巾,跨入浴池。
廖穆斌正欲靠近,卻被一腳踩著右膝,「不準過來,等會兒還要吃晚飯。」馮瑰逸冷然警告。
「我只是想抱你。」男人要捉膝上的足踝,卻被她躲開換腳,改踩另一邊的膝頭,「才怪,待在那裡坐好。」
「噗嚕嚕嚕……」他遺憾地鼓起雙頰,半張臉沉入水中噴吐泡泡。
泡完澡、換上乾淨的衣服後,他們下至一樓,周暮梓、李運喆、達達克已聚在飯廳,今晚是吃紅醬焗烤麵。
「汪汪汪汪汪汪……」尖銳而稚氣的狗叫聲響徹廳堂,叫得廖穆斌渾身一僵,很不自在:「幹嘛帶你的狗來啊?」
達達克吃焗烤麵吃到牽絲,「這時候是訓練都伯文的關鍵期,最好全天候盯著它,瑰逸也同意啦……她沒告訴你嗎?」
男友的眼神猶似遭到背叛地投來,摸狗狗摸得正開心的人略感心虛:「房子那麼大,離遠一點就好啦……不然我帶牠去小客廳吃。」然後讓機器人端著她的晚餐,招呼小都伯文走向後頭,徒留伴侶傻站原處。
從出餐台望進廚房內部,四台機器人有條不紊地準備餐點,李運喆說:「我家的機器人只會打掃洗衣服,該換一台會煮飯的。」
「它們的廚藝比我還好。」周暮梓亦吃得津津有味,「瑰逸怎麼還要請廚師?」
「前陣子饒湖不是開了一家牛排餐廳,標榜整間餐廳只有老闆是活人,其餘全是甚麼機器主廚、機器副廚、機器服務生……結果我吃兩次就吃膩了。」對煮飯頗有研究的達達克說:「機器人極少出錯,卻也缺乏驚喜和創意。處理燒肉火鍋,那種不烤焦不煮老就能吃的還行,稍微精緻一點的菜色便會顯現出差異,更別說大師級的功夫菜了。」
「喔!吃焗烤呀!」此時王冰穎到來,落座即問:「阿斌,怎麼不陪著瑰逸,她一個人在小客廳吃看來好孤單。」
「哪裡孤單?她有那隻小畜生就夠了。」廖穆斌埋首狂吃,叉子和烤皿咭咭相撞,「我不喜歡狗。」
「那你喜歡貓嗎?」機器人替王冰穎送上剛出爐的焗烤麵後,她拿起湯匙翻攪,「貓貓安靜又不會過分黏人,撒起嬌來也很療癒。」
「狗狗會在回家時迎接你欸!」周暮梓是狗派,「牠們的歡迎儀式起碼可以持續十分鐘。」
「而且養狗會讓你常常往戶外跑,增加運動量,有益身體健康。」達達克為狗派再添一票。
「狗太熱情了,有點令人招架不來。貓會保持適度的相處距離,個人認為比較符合人性。」李運喆投給貓貓。
「在進行貓狗之爭嗎?」最晚來飯廳的梁錦緋聽得討論,馬上參與話題:「那我站貓咪那一派,感覺牠們高貴又優雅。」
廖穆斌悶悶地說:「我不喜歡狗,也沒喜歡貓。」
「你該煩惱的不是貓狗吧?」好友露出幸災樂禍的表情:「剛才瑰逸嘴對嘴親了那隻小狗,嗯……小動物果然比男人更討人歡心。」
「唔……」持叉的右手瞬間握得死緊。
今日天猶未亮便下床,忙碌了一整天,填飽肚子後,血液往腸胃輸送,倦意與疲憊襲上腦門,於是成員彼此互道晚安,回房睡覺。
一樓的正門進來轉右,有一塊口字型凹陷,其中三面放著竹座皮沙發,一面立著矮牆掛上螢幕,兩旁是供人上下的階梯,正中間是三顆凸石圈繞仿真的柴火。有趣的是,天花板竟垂降下一大一小的方形竹板,小的在上,大的在下,既似層架又似桌台,懸吊於篝火之上,上層竹板擺了一盆蘭花,下層則給人放置杯盤點心。
這是仿造古早太悟人家中的擺設,冷天時齊聚於此,圍著火堆閒話家常,別有一番情調。不過此刻僅廖穆斌一人側臥沙發,在昏暗的下沉式客廳中,攥著玻璃瓶就口猛灌。
身後的廊道明亮,隱約飄來女友和小狗說話的聲音,他更顯鬱悶。
「幹嘛跟老頭子一樣,在黑黑的地方喝悶酒?」梁錦緋款步走下,臀坐靠背,腳踏沙發。此屋當初一大設計理念是為親近原野,要人赤足踩踏特意做得粗糙的地板,反正有三十六台機器人時刻清潔,不怕髒腳,全屋亦埋入地暖設備,縱是十二月的高山亦不覺寒冷。
接過她遞來的T-slice,醺然的目光登時一凜:「外籍男右眼方意外失明,不及出院又失足墜樓亡!」不用看內文,亦知新聞報導的是誰,廖穆斌直起身來,道:「不是我幹的。」
「我知道,是金奕璋下的手。」梁錦緋拿回T-slice,續:「瞎眼的狙擊手如同跛腳的賽馬,沒有留下的理由,然而金奕璋真的狠,連讓他退訂金的機會都不給,直接送人下地獄。」
廖穆斌揉了揉眉心,「他早上有甚麼動作嗎?」梁錦緋搖首,復道:「暮梓姐調閱有關一代阻斷器的公司文件,她說有個傢伙很可疑,人也在道東,明天得分兩組,一組去蘇涼克之樹,一組去道東。」
「好,人選我再考慮。」廖穆斌道。
梁錦緋接著說:「我有請Matthew放出假情報,暗示我們在撒素蕩,剩下的做好喬裝就OK了。」
廖穆斌忽然挑眉揚唇:「不跟我談談你的Matthew嗎?」「他不是我的Matthew,我們是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樣。」梁錦緋不多作解釋,長身而遠,「我要睡了,晚安。」
終於耗盡小都伯文旺盛的精力後,瞧牠睡在塑膠製的航空箱裡,盤坐在地的馮瑰逸嘟嘴忖道:「得幫你買小屋和衣服……」
「該輪到我了吧?」微微沙啞的氣息呼入左耳時,馮瑰逸不由得瑟縮,隨即落入溫暖而硬實的懷抱,生啤酒的味道猛地竄進口鼻,摁著下唇、撬開齒關、抹過內壁、撩起上顎,最末捲住舌頭,重吮出聲。
半晌後,吻到快窒息的馮瑰逸推遠他,輕喘著氣:「這有甚麼好吃醋的……」
舔去她嘴角淌下的水絲,右掌翻至長T裡,拇指撥入內衣,撫弄下乳,尾指拂進褲頭,按壓側臀,滿意地聽到幾聲低吟溢出喉頭後,悅耳的語調悠悠:「你和小狗玩了兩小時又十九分,陪我玩是不是該加倍啊?」
美眸湧現挑釁:「你有這個體力?」
他的回答是攔腰抱起坐地的人,邁往樓梯口,馮瑰逸攀住男友的肩背,面露不確定:「我們的房間在三樓……你要不要搭電梯?」
「我曾扛著傷員,跑了一小時的山路。」他提足踏上階梯,步伐穩健。
馮瑰逸歪著頭:「那是幾年前的事?」廖穆斌微笑:「明仔再你醒來推算就知啊!」
隔日中午過後,梁錦緋、李運喆、王冰穎、達達克四人外加一條狗,要嘛戴假髮,要嘛噴上一次性染劑,再用口罩或眼鏡遮住大半面容,乘坐太悟溪的兩棲巴士,直奔太悟山。
有別於一般巴士方正的底盤,兩棲巴士的下半部前端圓弧翹起,猶若鵜鶘的下喙,至底同為四個輪胎。
太悟溪是沐隆最長的河流,發源自太悟北角,幾乎貫穿太悟部,朝南流到平地時一分為三,以中河為界,偏西偏南的是福落平原,也就是道南部,偏東偏北則為波牛平原,屬於道東部。
今次搭的福落線會停靠六個車站,乘客只需在岸上等候巴士登陸載人,再下水航行。
小都伯文套著一件毛領衝鋒衣,倚著飼主的軍綠色鋪棉外套,濕濕的鼻子一下鑽入五分寬袖內,一下探進大立領,要叼走人類鼻梁上的小圓墨鏡,達達克及時後仰,並按下不安分的狗頭,「你乖點啦!」
坐於一旁的梁錦緋從漁夫帽、大墨鏡、羊羔毛外套、毛呢短裙到長筒雪靴,不是黑的就是灰的,唯指頭泛著米黃如甜點的色澤,她搔了搔小狗的下巴,「這種狗會長到多大啊?」
達達克揉弄毛毛的大垂耳,「高過人的屁股,甚至是腰部。」「這麼大,帶出去遛得動嗎?」梁錦緋詫異。
「所以要趁牠還小時好好訓練,教導牠不要亂衝亂撞……喔嗚!」達達克突地夾緊雙腿,掐著嗓子:「你踩到我了……很痛欸!」
「天吶,簡直是過動兒……」運動太陽眼鏡後的瞳仁稍擴,王冰穎坐在巴士後半段,軍帽反向壓住櫻粉長髮,寶藍牛角扣大衣裡,針織毛衣長至大腿,下著黑褲與粉色帆布鞋,
「絕對比人類的小孩好教好養。」染成金毛的李運喆推著粗框眼鏡,白帽T外穿了件西裝外套,意外地適合。
越往上游,河道就越窄,故而到了溪谷深處,便得下車改搭纜車,轉乘四次方抵沐隆之巔──海拔高度四千一百九十七公尺的太悟山主峰。
搭上第三輛纜車後,車廂穿過一層濃到不知山嵐還是雲朵的白幕後,足下的青山綠樹霎時轉為皚皚白雪,雪色遍布針葉、灌木、峭壁、公路、石屋,彷彿一瞬來到北國的大地,讓長年身處熱帶地區的人們嘆為觀止!
「哇……那是鹿嗎?」醉心於銀白世界之時,梁錦緋瞧到地上有一道棕色的身影,縱使在這麼高的所在,那對又長又大的犄角猶然明顯。
「那是馬鹿能,雅人叫牠四目鹿。」車廂的地板是透明的,嚇得小都伯文蜷縮進達達克的臂彎,「據說當年蘇涼克就是騎著一隻馬鹿能,率領族人,征服北島各個部落,成為花琅寺的共主。」
「看到了!」王冰穎指向高處,「蘇涼克之樹!」
另三人聞言轉頭,無數峰巒爭相競高之中,有座山頭格外引人注目,不僅是因為它是最高的,更是因為其頂部生著一棵參天巨木。
「旁邊都是草原,至高點卻長了九十三公尺高的絳香松。」李運喆道:「有神明加持,的確將很多不可能化為真實。」
「假如連山神都覺得困難,那我們這些凡人……還能做甚麼?」太悟人稍深的眼窩中,眸色略暗。
重踏實地後,得再走上一小段山路方能登頂,卻遇意料之外的事。
數十名遊客擠在狹小的山徑,裹足不前,達達克一夥人亦停下腳步。
「走開,上面是太悟人的聖地,雅人給我滾下去!」一名穿著太悟傳統服飾的男子堵在前途,神情兇狠,背負獵槍。
與他對峙的是一名女子,大概四、五十歲,披著一件杏色羊毛斗蓬,背面繡著兩隻翹鼻蝮,牠們盤起長長的身子,口吐白色蛇信,周身布著紅、黃、綠的三角形紋路。
穿有這件披風,表示該人是蘇神麾下的兵將,「蘇神明明說過,只要對山抱持敬意,不做褻瀆山野的行為,所有人都能上山參拜!」
「外地人哪會對山抱有敬意?」那個太悟人憤怒不減:「砍我們的樹、搶我們的綢蠟、逼我們做苦工,還在我們的山留了一大堆垃圾,然後又要來挖我們的鈊礦!」
兵將張臂敞向背後的人群,說:「這些人只是登山客和信徒,不是採礦公司的人。如果你怕有人亂丟垃圾,我可以跟隨他們,叮囑不要製造髒亂。」
「是啦!我們也很愛護山林啊,會儘量幫忙撿路邊的垃圾。」民眾紛紛附和。
然則那個太悟人毫不買帳:「我才不會相信外來種,北島是屬於太悟人的,況且山頂是保留區,雅人本來就不能越界,以往是好心開放給你們的,現在我們不爽開了!」
「你講點道理好不好……」兵將欲要上前安撫,太悟人倏地取下背上獵槍,對準前人,「別動,不要以為你是猗穆萊我就怕你!」「猗穆萊」是太悟語的天兵。
槍枝一亮,群眾開始慌張,幾個人見苗頭不對,趕緊調頭折返,達達克則把狗牽繩遞給李運喆,「我過去看看。」話罷,跨步而上。
此刻梁錦緋注意到,現場僅達達克及那名舉槍的男子是太悟人。
「嘿,你想在蘇涼克的山頭殺人嗎?」達達克行至猗穆萊前,和那名男子溝通。
二人對話清晰可聞,不過說的是太悟語,異族人有耳朵也沒用。王冰穎湊往隊友,問:「小緋,你聽得懂嗎?」
「只聽懂幾個單字。」梁錦緋解釋:「那個太悟人是峰派,峰派是一群堅守傳統文化,仍以採集打獵為生的太悟人,和他們相對的便是畝派。我先前是有聽聞,近年峰派人士越來越不屑雅人……就是現今政府的管轄,沒想到極端成這樣。」
「堅守傳統?」李運喆鼻息重噴:「哼,我看也沒多傳統,獵槍是柯里達人傳進沐隆的吧?」
遠邊的達達克尚在和同族人爭論,眼瞧事態難以趨緩,猗穆萊拍上達達克的右肩,道:「算了,這件事得由骨笆來協調,我先讓遊客離開。」然後她面朝下路:「不好意思,前面剛好有部落在舉行祭典,不便給外人看見,今天先回去,改天再來玩。」
「黃小姐,上禮拜他們也這樣欸。」一個信徒朗問:「以後是不是都不能去看蘇神了?」
擋路的太悟人更往上走,揣著獵槍睥睨底下人。
猗穆萊僅答:「等我回報給猗勇,之後骨笆會再發公告,到時請各位多加留意。」
費時費力爬到那麼高,卻登不了頂,大夥兒固然掃興,但也無可奈何,嘆氣返回。
「謝謝你出面,不然真的打起架來,我作為蘇神的天兵會很尷尬。」向達達克道謝後,猗穆萊看了看他們四人,再問:「來都來了,要不到骨笆坐一坐,我請你們喝吉達茶。」
「粹」正有此意,應邀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