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過了,春天來了。艾薇安看著桌上的相片若有所思,照片裡一個穿著軍裝的男人站在中央,雙手搭在一男一女兩個小孩的肩上,那個女生就是艾薇安。
從白青海的那端飄揚而來,至今已邁入第三個年頭了。相片反光照射在咖啡杯跟古銅色相機上,從溫熙的光線裡照出了曾經遙不可及的日常。每每憶起在吉島上的種種,她還是不知道過去是怎麼撐過去的。門外的喧囂聲漸大,她看著眼前的灰黑色厚重大門,確認門鎖上後便閉上眼兀自陷入回憶裡。
那是一個狹小的小木屋,木屋裡躺了數十個大人,坐著數十個小孩。艾薇安就待在牆角,跟伊云待在一起。
數百年前,大雁帝國從白青那佔領了連地,大雁帝國的伊皇出巡至連地,後渡過白青海到了北方的一座小島。小島位於極圈內,冬天時是永夜,夏天永晝。伊皇在島上待了三日,三日沒見到黑夜,伊皇覺得十分新奇。因島上居民純樸、人人相處起來吉祥和樂,便取名為吉島。伊皇相當喜歡吉島,回去後派了使者駐紮,並嚴肅告誡要讓吉島維持原來的生活方式,來年他將會再回來重遊。
伊皇待在吉島的三天裡,有一名孤僻但美艷的女子受到了伊皇的寵幸,在隔年誕下了伊皇的子嗣。使者曾回到大雁帝國稟報此事,但伊皇興致已過便沒有了下文,當時說的重遊也沒有了下文。
生下來的小孩沒有受到居民特別對待,大家都把他們一家當作一般人,只是島上的大事不多,所以這個特別的身分還是被大家留了心。
後來大雁帝國衰弱,使者被殺,吉島不再隸屬於大雁帝國。再後來航海技術大幅進步,決洲與圓洲兩大陸地戰爭不斷。為了爭奪世界霸主,數十個國家開始了航海殖民時代。決洲數國遠渡答洋洋到了毗洲的東邊,圓洲則是渡過折和洋來到了毗洲的西邊。吉島成為了世界對抗中的一塊土地,島上沒有任何殖民者需要的資源,但仍然被強國給占領。
艾薇安懂事後不久,娜維多王國的士兵便踏上了吉島,她的童年沒有快樂,只有在永晝的日照下撿材,在永夜的月光下捕魚。從母親與父親的口中得知,她現在的生活就像是奴隸一樣。所謂的奴隸,是沒有了自由與思想,連手腳都被綑綁起來,不能想去哪就去哪,只有鋼筋水泥屋裡的人想去哪,他們木屋裡的人才能跟去哪。
如有難得的空閒時間,他們一群人會待在木屋裡聊天。現今能聊的不多,於是大家都談論著從前。談論從前是一件美好的事,水泥屋裡的人不喜歡奴隸過得太美好,所以大家都小聲地說不讓人聽見。
唯有一個人例外,他叫做伊云,講話時總是特別大聲,生怕聲音傳不到水泥屋裡去似的。
伊云的生母是伊葉,伊葉是伊皇當年寵幸女子的第六代。或許是對伊皇的思念,或許本無根可依便自作多情,也或許是刻在基因中的習慣,一直到第七代的伊云名中都帶有伊字。
伊云在木屋中講話特大聲,他講的內容既不是過去的種種,也不是現在的生活,而是一個個神蹟。他會說,今天砍材的時候有一隻白色的熊從後面握住他的手,讓他砍起來豪不費力。他會說,今天捕魚的時候水中游出一隻白熊,替他補了一籃的魚。他會說今天遇到了白熊,然後說起白熊的傳說。傳說中白熊是吉島的守護神,守護著吉島上的居民。
然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習慣圍在伊云的身邊聽他講白熊的故事。漸漸的,講的人不只是伊云了。先是帕姐,然後是拉哥,再來是薇嬸,甚至是艾薇安也講了白熊的故事。
艾薇安走到伊云的身邊,看著大家溫暖的眼神說出了自己的故事。「白天的時候,我們戴著腳銬,雙手被綁著。」艾薇安講著,舉起了雙手。雙手各別被繩子綁住,中間留了二十公分左右的長度,讓奴隸可以做苦工,但完全沒辦辦法伸展。腳也是,可以行走但完全沒辦法舒心的邁開步伐。
「有一次我睡著的時候,夢到自己正在下墜。我常常夢到在下墜,但平常都是一瞬間就醒來了,只有那次不一樣。」艾薇安說:「我不停的下墜,直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接住了我。」
醒著時,艾薇安是被綁住手腳的奴隸,就連睡夢中,她的雙手也不曾掙脫這束縛。禁錮直到夢中都一樣,吉島的居民早就忘記張開雙手擁抱的溫度了。
「是白熊。」艾薇安說:「是白熊接住了我,她好溫暖。」
白熊接住了艾薇安,並把她緊緊抱在懷中,她抱得緊卻沒有弄疼她。
「然後白熊把我手腳上的東西拿掉了。」艾薇說到這裡哭了,她說她不是難過,而是想到白熊溫暖的樣子便哭了。然後大家都哭了,哭成一團。哭聲中有難過,但更多的是大家又一次見證了白熊的事蹟,是歡喜的眼淚。
喀。
厚重的灰色大門被打開了,開鎖的聲音清脆地打斷了艾薇安的回憶。
這間房間是蘇銳給的,房間裡的鑰匙只有蘇銳還有那個男孩有。蘇銳不會在這個時間回來,所以艾薇安知道是那個男孩來了。
「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進來前要敲門。」艾薇安語氣平靜卻威嚴。
「可是妳鎖著,我還以為妳不在。」男人穿著白襯衫,外面套著白外套。
見男人毫無悔改與愧疚,艾薇安有些生氣了。「伊云。」
男人抿了抿唇,隨即將雙手張開,明明是在道歉卻好似在寬恕。「好嘛對不起我錯了。」
艾薇安看著伊云張開的手,本想說點什麼,但還是算了。
「時間到了嗎。」艾薇安問
「嗯。」伊云放下了手,好笑的是此刻的樣子比剛才的道歉更誠懇。
「走吧。」艾薇安拿起古銅色的相機,整理下微亂的頭髮。
這天是星期十三,是蘇銳特別注重的日子。
大雁帝國瓦解後,連地成為第一個宣布獨立的國家,國名為大連帝國。為了區別與大雁帝國的種種,他們的時間跟全世界都不一樣。一個月只有十七天,一個星期卻有十三天。一年有二十二個月,一天只有二十三個小時。
看起來很繁雜,但其實只是舊有的時間改成的。一個星期的前六天被拆成了兩小天,星期天獨立成為一天。這天是佈道的日子,所謂的佈道就是伊云在吉島上做的事,只是在連地聽的人多了更多更多。
那是一個純白的教堂,所謂的教堂就是佈道的地方。伊云走在前面,一身白襯衫與白外套,漫步優雅的走著。他的手上拿著一盆菊花,腳上穿著白色的高跟鞋。教堂可以容納五百人,現在坐滿的盛況是他們努力了三年達成的。
蘇銳是鋼筋水泥裡的人,他看上了伊云說故事的能力,決定把他帶走成立一個屬於白熊的宗教帝國。在伊云的要求下,他還帶走了艾薇安。前兩年白熊教成立時還沒有這個教堂,還是一個依附在大宗教下的小組織。
當時教內還沒有幾個人來聽伊云講故事,只有蘇銳非常認真的聽伊云的故事。後來喬波出現了,他把蘇銳的故事寫成了書,書上還有目錄,記錄著白熊從古至今如何在背後默默守護著人類。
接著蘇銳找來了孟肚,孟肚原本是大宗教裡的神職人員,因為一些原因一直沒辦法成為神父,於是她來到了白熊堂,將喬波的書重新編寫,一切都按造舊宗教的順序,將她曾經信奉的神巧妙的變成了白熊。
前置作業做好了,接著便是蘇銳的推廣,毫無意外的,白熊教有了一群最忠誠的信徒。信徒們獻上收入,收入成為了白熊教的資金,資金再將教義推廣出去,於是有了更多的信徒。
當白熊教從舊教堂搬出去的那天,也是新教堂建成的那日。看著爆滿的白熊堂,艾薇安有一種說不出口的恐懼,過去雙手被銬住,深深植入心中的恐懼正悄然被喚醒。
伊云先是跟每個信眾問好,說昨天夢裡白熊也照常到他的夢中說話。「祂說:『你要好好照顧每個信眾,因為每個信眾都是我的子民,我愛他們,你也要跟我一樣的愛他們。』聽到這段話,我跪在祂的面前告訴祂,我一直都是這樣愛著你們的!」
雖然有麥克風,雖然有比伊云還高的音響,但伊云還是扯開了喉嚨大喊。大喊的聲音是他的感動,還有他的信念。這股情感透過電子設備,震懾了所有的信眾,黃衣服白圍巾的男子跪了下來,在他旁邊的女子甚至哭了出來。
然後伊云說:「白熊誕生的時候,身邊沒有朋友。她知道自己不需要朋友,因為她的朋友是人類。」今天講的依舊是熊歷的前章,因為今天還是有很多新的朋友來到現場,伊云必須讓新的朋友重新認識白熊。
這一切的感動,有蘇銳前兩年在背後挹入大量資金,有喬波的細心紀錄,有孟肚的巧妙改編。最重要的是,伊云極具渲染力的說話能力。在佈道現場站在伊云身後的四個人,只有艾薇安在白熊教裡沒有任何的貢獻。
她出現在這裡,完全只是因為一個人的喜歡。
伊云曾在深夜裡跟艾薇安告白,他就坐在睡著的艾薇安旁邊,悄悄的訴說心意。艾薇安沒有聽到,但伊云也沒有想讓她聽到。他那時候還太小,不太清楚喜歡是什麼時就已經喜歡了艾薇安。
後來蘇銳看上了伊云,想要帶他離開吉島,當時伊云只有一個要求,他要蘇銳連艾薇安也一起帶走。蘇銳答應了,可是伊云沒有答應。
那是月色朦朧的夜晚,蘇銳要艾薇安出來一下他有事情要跟她說。於是她進到了水泥屋裡,進到水泥屋裡面並不是一件難得的事,難得的是她進到了蘇銳的房間。
蘇銳的房間不大,但跟小木屋相比實在是溫暖很多。在他房間裡甚至不用穿厚外套都不會感覺到冷。他的房間可以躺二十四個人,如果把床拿開算上衣櫃跟桌子的話可以再多躺三個人。
「我想要帶伊云離開吉島。」蘇銳說。
「嗯。那就離開呀。」艾薇安說。
蘇銳有些訝異,這個孩子竟然一點都不想離開吉島。
「妳不會想離開嗎?」蘇銳問。
「我的爸爸媽媽都在這裡,離開了我也不知道可以去哪裡。」艾薇安說。
蘇銳想到他在母國養的鳥,確實身在囹圄中很難知道外面世界的廣闊。
「可是伊云說要跟妳一起走,不然他不會離開。」蘇銳說。
「嗯。」艾薇安發出了一個微小的聲音,像是剛結苞的花朵,清小又美。
「妳願意幫我這個忙嗎?」蘇銳坐在床上,點頭表示讓艾薇安坐在他書桌前的椅子上。
「我不想離開爸爸媽媽。」艾薇安說:「你能把他們也帶走嗎?」
「不能。」談話比蘇銳預期的不順利。要帶走伊云已是困難,再帶一個艾薇安離開已經是非常勉強了,要是一不小心被發現了,一條叛國罪就能讓蘇銳死無葬身之地了。
「我想要做一件偉大的事,這件事需要伊云,而伊云需要妳。」蘇銳試圖說服艾薇安。「如果妳願意幫我的話,我們可以改變現在的生活,改變這個世界。」
「你不能找其他人嗎?」艾薇安問。
「不能。」
「為什麼?」
「他的眼中有獨特的色彩,在他講話時,他的眼中會閃耀著愛麗絲藍的光芒。」愛麗絲藍是以十釵國第二十六任總統的女兒命名的顏色,是一種非常淡又有點銀灰的藍。
艾薇安不懂蘇銳的話,但他的情緒讓愛薇安知道他非要伊云不可。「那你能讓水泥屋裡的人都離開吉島,不要再欺負爸爸媽媽嗎?」艾薇安問。
蘇銳沉默了很久,說:「我會盡力。」
「好吧。我相信你。」艾薇安說。
就這樣,艾薇安隨著蘇銳來到了連地,現在的大連帝國。吉島現在雖然歸大連帝國所有,但島上的奴隸卻是歸娜維多王國所有。大連帝國剛剛獨立,正是百廢待興之時,不願與娜維多王國起正面衝突,所以吉島上仍然還有娜維多王國的駐軍。
艾薇安清楚知道,只要娜維多王國一日不撤軍,她的父母便一日不能恢復正常人的生活。她知道白熊教正醞釀一股力量,她期望這股力量哪天能夠撼動帝國,進而解放吉島。
她知道很難,但她也沒有其他辦法。每到了夜晚,她總是會看著那張離開吉島時拍的照片。記憶依舊清晰,因為她每天晚上都會複習。在她搭船離開的那天,她沒辦法告訴小木屋裡的任何人她會離開,也沒辦法告別,只能悄悄的走到水泥屋前。
蘇銳讓人拍下了這張照片紀念,因為他即將背叛娜維多加入大連帝國。他知道的機密不多,所以只能有一個安穩的地方。他偷走了娜維多的財產,讓他能一邊隱藏自己的同時,一邊用錢堆出一個白熊教。
白天時艾薇安沒有太多的情緒,但是到了夜晚看到照片時她總會獨自落淚。照片照到了小木屋,她知道爸爸媽媽還在那裡面。她氣憤照片上與她合影的兩人現在每天都能見到,沒拍到的人只能在她每天的回憶中一點點模糊。三年了,她已經想不起爸媽的輪廓。
「拍照吧。」蘇銳將全身包得緊緊的,只露出一雙眼下達命令。
「嗯。」艾薇安應了聲,便走到舞台的側邊拍下伊云的照片。
聽著艾薇安的聲音,蘇銳知道昔日含苞待放的小花朵,已經如同她的身型一樣盛放了。他感到愉悅,那是只有他懂得,看著反抗世界的小果實萌芽的美好。
蘇銳在青少年時從軍,在軍中他是最不安份的那個。他搞過許多小動作但不曾被抓到過,反而冤死了身邊的許多朋友。他享受這個過程,甚至說他是生來搗亂的都不為過。
小時候家裡也是他最不安份,所以家人才讓他去當兵的。那時娜維多王國跟水土國交戰,前線每個月都有傷亡傳出,可見家人是安什麼心讓蘇銳去從軍的。
當蘇銳來到吉島的那年,他偶然在小木屋外看見伊云的演講。就是那個時候他感覺遇到對的人了,他想到過往諸多政權都與宗教有著密切的關連,便下定決心創立一個屬於他的宗教。這個宗教不能在娜維多王國內,於是他乾脆直接叛逃到大連帝國。大連帝國太新了,越新的國家內部政權越不穩定,越不穩定人民的生活就越不安穩,人民的生活越不安穩,就越需要一個可以讓精神有所寄託的場所。這個場所就是三年後的白熊教。
艾薇安用手中的古銅色相機幫伊云拍照,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一件誰都可以做,很輕易就能被取代的事。但對伊云來說並非如此,這是只有艾薇安能做,無人可取代的工作。
「一定要是艾薇安拍的照片才可以。」伊云曾對著廣大的信徒介紹艾薇安。「她的照片就像是我的話,有著同樣的力量。你們聽我說話得到啟發,我看她拍我的照片也能得到啟發。」
艾薇安知道,那只是伊云胡謅的。因為他喜歡自己所以才這樣說的。
但是為什麼喜歡自己呢?艾薇安放下了相機,不再透過鏡片看伊云,而是用肉眼好好的觀察他。他離成年不遠了,從這個地方都能看到一點鬍渣。她琢磨這該叫蘇銳教他剃鬍子了。
「他很喜歡妳。」孟肚往前走了一步,在艾薇安的耳邊輕語。
「我知道。」艾薇安撇頭微笑,她的微笑就像冬日裡的朝陽一樣美麗,但也像烈日般給人距離感。孟肚可以理解,從她手臂上被鞭打的傷痕就能知道,艾薇安很難將心緒交給任何人了。
「我知道妳知道。」孟肚說:「但有時候能被人喜歡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艾薇安點了點頭,在孟肚轉身回後方時仔細打量了她。
她一樣穿的全身白,但長裙的飄逸感,還有上衣胸前的蓬鬆感給人很居家又有修養的味道。艾薇安順勢看了一下喬波,他帶著眼鏡,雖然有打扮過了,但身上滿是摺痕的衣服總讓人覺得有些猥瑣。一半因為他的站姿,一半是因為他的長相。
相比之下蘇銳就更加沉穩了,不過看不到他的臉這也是滿正常的。艾薇安將目光放回伊云身上,他的臉更加稚嫩又帥氣,光線在他的盛裝下形成神聖的白色氣場。
每個人都是一襲白衣,但每個人都依舊獨特。
「每個人都是獨特的,因為白熊抱著我們上了方舟時決定了人有二十三對染色體。但同時,我們也都是一樣的,都是亞當跟夏娃決定的。所以我們都是一家人,要一起在這裡度過最後的審判。所以請相信白熊,相信白神,如果不相信我們的話,審判日當天就會被判到火湖裡去。」伊云做了結尾,
亞當是白熊的一根肋骨,夏娃是亞當的一根肋骨。所以其實所有的人類,都只是白熊的一根肋骨,白熊就是白神,祂會守護在所有人類的背後。這些句子連艾薇安都會背了,她不知道底下那些人是怎麼死心塌地的相信伊云的,明明就只是一個小男孩而已。
佈道結束後,一名青少女跑到了前面跟伊云握手。伊云露出陽光明媚的笑,伸出他溫暖的手。觸碰到手的瞬間,少女便收了回去。這個少女每個星期都會出現,並且最後一個離開,就只為了能跟伊云握手。他們都對這個少女特別有印象,連艾薇安都記得她的名字叫書紫葉。
當信徒們一個個離開後,大連的國防部長來到了白熊堂。他聽聞蘇銳想要新蓋一間教堂,特地來到這裡見傳說中的蘇銳一面。他們到了右邊的小房間講話,艾薇安跟伊云到了左邊的房間。
伊云走在前面,艾薇安跟在後面進到了房間裡。艾薇安看著伊云的臉,他比自己還小,他的臉是稚嫩但不是幼稚,若在兩人等等躺在床上發生什麼都很正常。伊云不知道自己的長相有多吸引人,但是艾薇安知道。艾薇安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但她就是知道。
她想起今天早上看到的一份論文,論文裡說人會不知不覺被環境影響。艾薇安姑且稱為環境心理學吧,裡面有一半的篇幅在說人的行為決策其實佔不到人的一半,更多的是人們身處的環境與其互動的對象。當然論文也有提到自己不足的地方,像是沒辦法舉出性格跟環境之間的正相關,還有基因上的影響到底重不重要?若有的話又有多重要?
她相信環境心理學,促使她相信的例子便在她的面前。若不是蘇銳發現了伊云的才華,他現在並不會出現在白熊堂裡。若不是艾薇安身在那間小木屋中,跟伊云相處了那些日子,那伊云也不會喜歡自己。
還有很多很多,像是為什麼她知道男女有別,為什麼她想要肢體接觸,為什麼她看懂伊云的眼神,為什麼她知道兩個人在這一個空間有可能會發生什麼事。因為這些事無時無刻都在他們的身邊上演。於是她學會了,伊云也學會了。
「妳覺得我剛才的佈道怎麼樣?」伊云問。
「很好。」與剛才跟孟肚的語氣相比,艾薇安變得面無表情且冷血。
「那妳要不要抱抱我。」伊云像是天真的小孩那樣問:「就當作是一種獎勵。」
「不要。」艾薇安說。她恨死了自己曾在三年前佈道後擁抱伊云當作獎勵。從那次後,伊云時不時就想要得到艾薇安的擁抱。
「大家都是亞當跟夏娃的後代,大家都是一家人。」伊云有些興奮。「妳相信嗎?這完全沒在稿上,是我自己臨時想到的欸。」
「我相信。」艾薇安知道伊云有這個天賦,在小木屋時就知道了。
「那可以……」見伊云死殘爛打,艾薇安便不客氣的開始戳他。
「夏娃是亞當的一根肋骨,亞當又是白熊的一根肋骨。那為什麼白熊要為了一根肋骨照顧全世界的人?就算都死光了祂再拔一根肋骨不就好了嗎?」
「那是因為……」見艾薇安生氣了,伊云放棄了解釋帶著哭腔跟艾薇安道歉。「好嘛我說錯了,我不會要獎勵了妳不要生氣。」
「我沒有生氣。」艾薇安在心中嘆了口氣,伊云楚楚可憐的樣子怎麼讓人生得下氣?「可是,喜歡是不能勉強的。」艾薇安在心中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房間。
關門聲重疊了,右邊房間走出來一個人。那人一頭金色短髮,留著鬍渣但看起來還很乾淨。他穿著酒紅色的西裝,面帶笑容對著艾薇安點頭。
艾薇安心想他應該就是國防部長了,便收斂起情緒回了一個不失禮儀的微笑。
國防部長看著她,一時忘了自我。她不漂亮,但她的眼睛很有故事。
蘇銳隔天告訴艾薇安,國防部長麥卡想跟她見面吃飯。艾薇安只是點了點頭,她知道躲不開這事。但蘇銳似乎不滿意艾薇安只是答應而已,他說:「我們要蓋新的教堂,在更市區的地方,就靠在中央政府旁邊而已。討好他,還有我們要排一場慶祝建立新熊堂的戲,打扮漂亮點,伊云希望妳能當女主角。」
「嗯。」艾薇安不滿的說:「反正我就只能這麼讓你予取予求。」
「注意妳的態度。」蘇銳說:「我可是一直供應妳吃住三年的人。」
「你才要注意你的態度。」艾薇安忍著情緒說:「我爸媽還在吉島上,你的諾言還沒有實現。你的諾言一天不實現,我就一天看你不爽,你這個只能活在面罩下的人。」
艾薇安用她流利的母語說,好像在表達她三年來從未忘記自己的根。蘇銳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是因為他聽不懂,而是因為他聽懂了。
跟吉島最大的不同,是大連有規律的日夜。縱使夜再長,一天內一定會有日光。艾薇安跟國防部長在一間看得到遠景的餐廳吃飯,他說了很多,她只是微笑跟點頭。
「我說了這麼多,妳也聊聊妳的事嘛。」麥卡今天穿了無袖的上衣,露出他健身有成的肌肉。上次見面時包得緊緊的,艾薇安以為他只是比較壯而已,沒想到袖子下的雙臂是這麼結實。
「不了。」艾薇安面無表情的說:「我的事沒什麼特別的。」
「可是我想聽。」麥卡的眼神誠懇,像是單純的大男孩。艾薇安想到了伊云,她沒有頭緒怎麼會在這時候想到伊云。
「我以前生活在吉島。」艾薇安喝了口紅酒後這樣說,根據環境心理學的解釋,自己之所以能拿起紅酒杯優雅的喝著喝不懂的韻味,是因為看過太多人這樣做了,大腦自然而然便學會了。
「這我知道,蘇銳有跟我說。」麥卡以為他戳到了艾薇安的傷心事,便拿起桌上的紙巾要為她擦嘴,實則試探她是否落淚。
「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可以跟我說。」麥卡低下頭看艾薇安的臉,盡可能溫柔以待。可惜再怎麼溫柔,依舊打動不了艾薇安冰冷的心。「如果有誰欺負妳,我可以……」
「你可以閉嘴。」艾薇安說:「既然你知道吉島是什麼地方,那你也知道我有什麼過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艾薇安的聲音大了點,引來了一些注目。麥卡只是大笑幾聲帶過,隨後用完了不甚完美的一餐。艾薇安看著盤裡沒動過的紅肉跟綠菜,又一次想到島上的總總,頓時感到一陣噁心。
隔天蘇銳氣沖沖的質問昨天發生了什麼事,但艾薇安把自己鎖在房間內裝死。她埋在棉被裡看著相片,她恨透了照片上的每個人,每一個。
叩叩。深夜艾薇安被敲門聲吵醒了。敲門聲音很小,也不急,但有節奏的敲了不知許久仍是把艾薇安敲醒了。
她爬了起來,打開後重的灰黑色大門。門外站的當然是伊云,看見艾薇安開門了他還是四處張望。艾薇安一把將伊云拉進房間並把門關起鎖上。
「你幹嘛不直接進來?你不是有鑰匙?」艾薇安不解。
「我想說沒經過妳同意直接進來不太好。」伊云看起來有點害怕。
艾薇安沒忍住笑了出來,心想小孩子果然還是小孩子,雖然有時候很討厭,但也還是有可愛的時候。
「我聽說妳跟國防部長一起吃飯,而且還鬧得不愉快。」伊云說。
「你聽誰說的?」艾薇安不認為蘇銳會告訴伊云這件事,她不知道伊云是如何得知的。
「沒有人說。」見伊云扭扭捏捏的,艾薇安捏了伊云的手臂讓他快說。
「好痛!好啦好啦!我偷偷跟去的……」伊云說。
「你跟去了!我怎麼沒發現?」
「廢話,讓你發現了還算偷嗎?」
「也是。」艾薇安搖了搖頭。「不對,我幹嘛附和你,你跟蹤我幹嘛?」
「我想說那個男生看起來賤賤的,我怕你有什麼危險就跟去了嘛。」伊云委屈的說。
「好啦。」艾薇安摩了摩手,最後莞爾一笑給了伊云一個擁抱。伊云也抱住了艾薇安,兩人耳朵貼在一起。在彷彿心臟貼在一起呼吸的距離,艾薇安暗自決定今後對伊云的態度要好一點,她也開始理解為什麼有這麼多人想要追隨他,開始知道書紫葉為什麼願意最後一個離開也要牽到伊云的手。
「你長大了,以後不要一直想抱我。」艾薇安說:「我想抱你的時候就會抱你了,知道嗎?」
伊云說知道,而他也真的做到了。看著臉埋在自己胸口的伊云,艾薇安只覺得怎麼抱怎麼怪。或許這雙手被禁錮得太久,久到忘記怎麼去擁抱一個人了。不過沒關係,艾薇安告訴自己她可以現在開始學習怎麼擁抱一個人。
在宣布新教堂建立的那天,艾薇安一句台詞都沒落下的演完了戲。下面坐滿密密麻麻的人,一邊用著晚宴一邊拍手。或許是心情好,或許是她想讓伊云這個教主的地位變得更加穩固,於是她親自走到了國防部長旁邊敬酒。
這一幕看在蘇銳的眼中,面罩下的嘴角藏不住他心中的新喜。伊云就像是瓦夫,而他是大雁國的夫斯。他看見了一張藍圖,一幅曠世巨作。伊云是畫中的主角,背後是聽他號令的太陽與月亮,身前則是數萬信俯首稱臣。而蘇銳就默默躲在月亮後面,拉著細如蜘蛛絲的提線。
幾個月後,新熊堂建好了。建造的期間,艾薇安發現了伊云的改變。一樣是星期十三佈道完後,書紫葉興奮地來到了伊云的面前。艾薇安確定她看到了,看到了伊云親了書紫葉的額頭。只是一瞬間,艾薇安也只是眼角餘光看到了而已。可是就是這個吻,艾薇安知道伊云不再是一個男孩了。
新熊堂比舊的白熊堂更大更氣派,整個教堂共有一千個位置,遇到特別節日時舞台旁邊兩側的螺旋樓梯還會站滿了人。為了方便辦公,白熊教裡五個核心人物在教堂的二樓都有獨立的房間。艾薇安在最左邊的房間,伊云在最右邊的房間。蘇銳說伊云是教主,直接睡在教堂怕被太熱情的信徒騷擾,於是另外安排了外面的地方給他住。除了佈道的十三日伊云可能太累睡在這裡外,平時到了晚上就只有艾薇安會獨自待在教堂裡。
有時候夜裡,艾薇安看到伊云跟書紫葉隔著玻璃比手畫腳。
不知道是不是伊云忘了艾薇安還在這裡,或者他覺得艾薇安不會在意,又或者並不是伊云的意思。從某一個星期開始,伊云習慣了十三日晚上都睡在這裡。書紫葉則會爬到樹上,從窗外跟伊云談天。
每當最角落的房間傳兩人的笑聲時,艾薇安會從睡夢中被吵醒。她知道這很正常,以伊云的年紀,以書紫葉的年齡。艾薇安摸了摸胸口,有一種酸酸麻麻的感覺。是不甘寂寞嗎?艾薇安不這麼認為,但若要說出一個伊云跟書紫葉變好的原因,艾薇安也想不出比不甘寂寞更適合的答案了。
這很正常,不光只是因為年少熱血,也是因為聽了身邊太多的故事。當台下的觀眾羨慕伊云還是男孩時就得到白熊的指示時,伊云又何嘗不是對台下打情罵俏的情侶投以好奇的目光呢?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拿著相機對伊云拍照的艾薇安再清楚不過了。
於是,當伊云嘗試讓書紫葉從樹上跳到他房間,但失敗掉到地上扭傷腳的隔天,她便要蘇銳安排她跟麥卡間面。蘇銳還以為伊云是想幫白熊教更穩固、探聽政府內的消息便隨便答應了。
「為什麼?為什麼想再跟我見面呢?」當麥卡白天在餐廳裡拿著雞尾酒問艾薇安時,艾薇安只是傻笑。
「因為我後來覺得你其實人滿好的。」艾薇安說,停頓的時間久到她自己都不相信能說出這麼蠢的謊來。不過沒關係,麥卡似乎很喜歡這個答案。他笑著把雞尾酒一飲而盡,吃著自助區盛來的牛肉跟綠色青菜。她嚐了口牛肉,第一次吃到肉的她感覺口水正不斷的分泌。
「聽說你來到這裡後,四年來都沒吃過肉。」麥卡輕輕擦了他沾到黑胡椒醬的手。搭上他開始漸長的金髮,在結實的線條下,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讓艾薇安感到賞心悅目。
「嗯。」艾薇安點了點頭,她舒展的眉頭正從細微的臉部表情告知麥卡可以繼續這個話題。
「那是什麼感覺?」麥卡問。
「我之前看過一篇論文,裡面寫到素食者吃素多年後突然吃到肉的感受描述,就是一種很熟悉的味道。」艾薇安說。
「有這種論文?」麥卡有趣的說道:「這倒讓我想看論文了。」
沒想到艾薇安認真的想了想後說:「應該沒有,那可能是在報章雜誌上看到的。」
「那有……」麥卡問到一半便停下來,艾薇安原本以為自己聽錯了。
距離兩人不遠處有一座水池,水池底有幾個零星的硬幣。在水池旁邊有一個小小的舞台,舞台上放著一架鋼琴,鋼琴前坐著一個瘦弱的男子。男子穿著比較厚的藍色連帽衫,彈著輕盈的音樂製造氣氛。在演奏的同時,身旁黑白色的服務員也幫兩人送上餐點。幾名穿著亮片禮服的女人從樓梯走下來,越過了一名彬彬有禮的男人。那個男人跟伊云沒有半點相似之處,但艾薇安還是想到了伊云。一想到伊云她就想到書紫葉,想到書紫葉就感覺心臟的血像被抽乾了一樣無力。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問到一半很不像你。」艾薇安喝了一口柳橙汁後說。
麥卡在心裡笑了一下,明明才見過幾次面,她怎麼突然像認識自己很久一樣。「那你為什麼不吃肉呢?」麥卡換了個開頭問。
「在家鄉的時候,我們都只吃魚。」艾薇安說:「只有水泥屋裡的人才會吃肉跟青菜。」
當說到吉島時,她用了家鄉這個稱呼。麥卡點了點頭,還沒想通這是什麼原因。艾薇安就接著說下去了。
「我討厭吃肉跟青菜。」艾薇安說:「那樣好像我變成跟他們一樣的人。」
麥卡思索著艾薇安的話,沒有注意到她的眼角啣著一珠欲滴的淚。
「等等想去哪呢?」在服務員走後,麥卡問了偷偷把眼淚擦乾的艾薇安。
「都可以。」
他們到了商場去購物,他給她買了幾件好看又穿得出去的禮服。夜晚,她跟麥卡兩人到了酒店過夜,艾薇安用蓮蓬頭的水沖了自己的身體,徹徹底底洗了五次。
背叛。在她洗三次澡時,她的腦中不斷浮出這個字眼。她越是想忘記,就越是用力搓自己的身體,皮膚搓到快破皮了,她還是無法甩掉這個詞。
是她背叛了伊云還是伊云背叛了自己。艾薇安沒有答案。她用浴巾包裹住自己,像是中餐時躺在自助區的壽司。她躺在床上,不敢看向麥卡。當麥卡爬到身上時,艾薇安咬住了嘴唇,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來這裡三年,這邊的環境教會她接下來該做什麼。她靜靜的喘息,默默感受麥卡的重量。
當她看清楚麥卡肩膀上的肌肉時,她放鬆了全身。她感覺到自己正不斷的下墜,好像就這樣變成一團如中餐時嚼不爛的牛肉。麥卡的雙手就像牙齒,而自己是那塊肉。
然而並沒有,麥卡停下了動作。浴室光線下,艾薇安感覺自己被一隻白色的熊給抱住。白熊親吻了她的額頭,然後解開了她雙手的束縛。這一刻,艾薇安想起怎麼去擁抱一個人了。
浴室的燈關了,床頭燈亮著因為麥卡說他怕黑。
「為什麼突然又願意跟我出來了?」麥卡又問了一次,艾薇安只是笑笑沒有回應。
為什麼?是酒紅色西裝下的曲線?是午夜教堂一角傳來的歡笑?是時間帶來的諒解與理解?是在浴室裡洗澡時沖過身上的私密?或者單純就只是不甘寂寞?
寂寞。想到這艾薇安又哭了。
「怎麼哭了?」麥卡問。
艾薇安躲在棉被裡,最後坐起來彎腰埋進棉被中。隔著一層棉被,麥卡聽見艾薇安這樣說。「我想回去,回到爸爸媽媽那裡。可是我又好怕回到那裡,真的!我害怕這樣的生活有一天會消失,我害怕島上的人會怨恨我,我害怕……」
哭到聲沙,麥卡緊緊抱住了艾薇安。
「陪我好嗎……」艾薇安說。麥卡說好,理所當然。
「不要離開好嗎?」艾薇安從棉被中冒出來問。麥卡看著她的眼睛,此刻不只有故事還很漂亮。理所當然的,麥卡說好。
從那天後艾薇安就在在麥卡家裡,有一次麥卡還帶她坐船前往吉島,只是在上岸前艾薇安後悔了。她不曉得怎麼面對島上的人,於是選擇讓麥卡掉頭。麥卡對艾薇安就像是對妹妹一樣寵愛,也像是對女兒一樣溺愛。
隔年,白熊教被政府認定為邪教,首腦蘇銳被遣返回娜維多王國槍殺,伊云入獄被判處終身監禁,艾薇安跟著麥卡離開大連帝國。再隔年,大連帝國名存實亡,最後併入了何菸國,成為何菸國的一塊土地。
無數的夜晚裡,艾薇安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她想不出來過去做過的決定與說過的話是在何時將她留在麥卡身邊,最後只能歸咎於環境。因為她的經歷,造就了她的選擇。一個白熊教只剩她倖存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