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2 翠戀末龍

2024/04/21閱讀時間約 41 分鐘

  風捲起了晨沙,枯葉裡面有幾片新春的綠葉,被幾個頑皮的小孩從樹上折下的。穿著褐綠色外套的男子,靜靜坐在學院前的胭脂紅鐵欄杆上。天還太早,但路上的三種交通工具已經開始往喧囂奔騰了。

  傳說天下有九條龍,在三晶國的轟炸下有八條龍不是死了就是掛了,只有一條殘喘的龍,在數十年前越過了鬼城,躲到了南方的南方。龍名無人知曉,只知曉祂建立起了新的國度,在偏遠甚至過海的地方扎根。龍吃掉了山間的老虎,噴出火焰燒盡森林,在一連串拉扯下從三晶國的手中奪下了這塊土地。

  十年的時間過去了,又十年的時間過去了。現在的祂有了新的名字,予万。名字的由來有數十種說法,但沒人知道真正的理由,因為總統在宣布國名的隔天就被暗殺了。他甚至來不及有一個正式的認可,也沒有錄音留下他的演講。沒人知道國名的真正由來,真正知道的人也死光了。或許,只是總統某個暗戀對象的名字也說不定。

  制度在混亂中建立,權力幾經更替,最終到了万那家手上。現在万那家的大家長是万那言瑾。

  一個提著白色包包的女子從馬路對面走來,健全的交通號誌與柏油路,黑白相間的柏油路與停紅燈的排氣管樂隊,在在都說明了予万是一個高度發展的國家。

  男子沒有注意到女子的靠近,女子邊走邊想,小翠從以前就是這樣,對於外界的事物都像是隔了層玻璃,不論是觸覺還是聽覺都遲鈍了點。

  「小翠!」每當這樣子叫他時,女子都會想到自己的母親。

  「嗯。」男子抬起頭來,一隻手在眼睛前面擋住陽光,一隻手遮住了嘴巴。「妳怎麼在這裡?」

  「我怎麼在這裡?」女子先是驚訝,白色的包包反射出耀眼的閃光。驚訝後則是不滿,聲音略微放大的說:「不是你約我在這裡的嗎?」

  被喚為小翠的男子看著女子,手掌中的嘴角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對,是我約你在這裡的。」從學院畢業已經兩個月了,但早在半年前男子就為今天做出了邀約,女子則是在後來才發現小翠隱藏的訊息,今天剛從國外飛回來。

  從國外特地飛回來並不容易,就算是國民年均所得在世界前五的予万,一張機票也得花上半個月的收入。本來女子是沒有打算回來的,但適逢一些變故,女子回國後就順便前來赴男子的約了。

  「我也沒想到妳會出現,應該說沒想到妳會發現。」被稱為小翠的男子試著把手離開臉部,但是一碰到下巴一點點細微的鬍渣都讓他感到不自信。

  「小翠。」女子看著小翠,一想到這個男人還是跟之前一樣一點都沒改變就在心裡嘆了口氣。「別再摸你的嘴了,你很好看。」

  「人類真的該發明一種可以遮住嘴的美觀罩子。」小翠說。

  「有一種東西叫做薄紗。」女子說:「如果你要的話可以買一個來圍住,順便把整個頭髮都包起來,這樣別人就看不出來你的性別了。」

  「我是男生。」小翠說:「還有不要再叫我小翠了,小闕。」

  小翠,本名柳翠華。不曉得是因為名字的關係讓小翠的舉止比較女性,還是因為他小時候的特性就比較女性才取得名字。在學院學習的時候,大家都會對小翠比較留意,但像闕東方這樣直接幫柳翠華取小名的也只有闕東方了。

  每當闕東方直呼他小翠時,小翠都會回叫她小闕來表示反擊。雖然小翠這個名字很像女生,但闕東方這樣稱呼時並沒有任何嘲諷的意思,純粹只是她覺得這樣叫很有趣而已。

  只是闕東方並不喜歡被柳翠華叫小闕,東方說不出為什麼,反正就是不喜歡。所以當翠華這樣反擊時,東方就不會再叫他小翠了。

  「所以翠華,要去哪裡呢?」鵝黃色的裙子被風吹起,飄盪的裙襬連帶帶動了東方手上的白色包包,包包上的銀鑽在優雅氣質中飄出一點點高貴。看得出來,東方不但是生長在優渥的國家,更是國家裡掌握權勢的家族。

  「我想吃炒飯。」翠華說:「異國爸怎麼樣。」

  「好啊。隨便。」東方說:「你帶路吧。」

  柳翠華應了聲,隨即從欄杆上站了起來。兩人這樣一前一後走在柏油路上,翠華話不多的木訥,與東方大方後的沉默讓氣氛只剩下尷尬。尷尬的不只是幾個月沒見面了,還有分別前兩人曾經是情侶關係。

  在前往異國爸的路上,東方看著異國爸旁邊的招牌,用一種很樸實但不枯燥的字體寫著何餐廳,何餐廳下面還有其他國家的文字,翠華看不懂,但猜測應該就是何餐廳吧。

  翠華說:「還是吃那家,何餐廳。」

  東方意外翠華怎麼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回過神才發現他回頭看著自己,似乎能從東方的目光方向跟表情看出心思。

  「可以啊。」東方說。

  進入住宅區跟商店街混和的地方,遠離了交通要道的大馬路,這邊車流量減少了一大半,路上也沒有隨風飄盪的樹葉跟讓人難以呼吸的灰塵了。兩人間的尷尬似乎也少了一大半,不能歸功於環境,而是翠華終於主動說話了。但會讓翠華說話也是因為何餐廳,所以嚴格來說也可以歸功於環境。

  不過等到兩人走到何餐廳跟異國爸時才發現,現在時間還不到九點,這兩間賣午餐的店連鐵門都還沒拉起來。

  「我都忘了現在才早上而已。」翠華轉過身說。

  「對,我也忘了。」東方說。翠華尷尬的笑了下,這個笑容被東方給捕捉到了。可能是表情很滑稽,也可能是他的表情過於僵硬,東方噗哧一聲就大笑了出來。

  「你在笑什麼啦。」莫名的,翠華也跟著大笑起來。看著東方飄逸的長髮滑過胸前,眼角含住的一抹眼線,包包因為彎下腰來而敲擊大腿的聲音,這一切在翠華的眼前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時在心中種下了一顆難以言喻的種子。

  兩人到了隔壁的早餐店,雖然不是特別好的敘舊地方,但對於吃了不少高級餐廳的兩人來說也別有一番風味。

  點完餐後,東方順勢問:「所以,你為什麼要特別找我呢?還用這麼奇怪的方式。」東方的父親是一名科學家,專門研究原子中電子所在位置的機率,以及中子的數量會如何改變原子特性。受到父親的影響,東方從小就立志要成為一名科學家。成為科學家只是一種門道,一個過程。據東方所說,她真正想要做的事是了解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行的,而科學家則是理性了解世界的職業。

  東方的父親是何菸國人,原本是予万學院的教授。在學期結束前四個月,因為家裡有事所以提前離開了學校,而東方也跟著他父親一起回國了。回國前的一次學院舞會,翠華折了一百隻紙鶴給了參與舞會的學生。東方回國後因為好奇打開了紙鶴,紙鶴上寫著在學院門口見面,上面還有一個今天的日期。

  所謂奇怪的方式指的當然就是這個。「在紙鶴裡面留下了與會的日期,上面甚至連時間都沒有寫。」東方問:「你怎麼覺得這樣我就會來?」

  「我沒有想過妳會來,應該說我沒有想過有人會來。」翠華說:「那天我送出的一百隻紙鶴裡面寫的都一樣。」

  「蛤?」東方想到自己從國外回來,原本以為會是浪漫的追求現在竟然變成翠華亂槍打鳥的招式。「你給每個人一樣的邀約?」

  「對啊。」翠華說,完全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

  「你是白癡嗎?」東方拿起包包,用著翠華來不及反應的速度大力的從他頭上打下去,原本高貴的銀色鑲鑽此刻氣質蕩然無存。

  路邊的機車時而呼嘯而過,對於東方的攻擊翠華欣然接受,好像他自己也認同東方說的,很白癡。

  「肉鬆吐司,冰奶茶。」店員穿著舊到快看不出原本是紅色的圍裙,憑藉著他剛剛點餐的印象將餐點放到了東方的位置。「起司雞肉堡,冬瓜茶。」餐點迅速的放到了翠華前,熟練到在翠華還沒思考出這四樣東西怎麼同時拿在兩隻手上前就回到了櫃檯幫下一組客人點餐。

  東方拿起吐司大口咬下去,邊嚼邊問:「為什麼要這樣做?」

  「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翠華撥開了自己的劉海,動作很緩慢的拿起漢堡。就只是緩慢而已,東方看不出來跟優雅哪裡不一樣,但她知道自己絕對不會用優雅來形容翠華。

  「為什麼你會覺得這樣好玩?」東方問。真心不了解的問。

  「看看誰會把它當垃圾一樣丟掉,誰會認真去把它給打開來。」翠華說。

  「這樣能證明什麼嗎?」東方問。

  「證明什麼……?」翠華說:「不需要證明什麼,妳去玩溜滑梯也沒有要證明什麼呀。」

  「只是單純好玩?」東方問。

  「對。」翠華說:「就只是好玩而已。」

  「一點都不好玩。」東方說:「除非你請我吃一頓大餐,不然這樣很像大家都被你玩弄在股掌中一樣。」

  「好啊。」翠華說:「你想吃什麼。」

  「不只我,所有今天來到學院門口的同學你都要請。」東方說。

  「隨便。反正不會有人這麼無聊來的。」翠華說。

  東方心想,確實自己也只是因為無聊才把紙鶴打開,因為剛好回國才剛好來赴約。其他的人又沒跟翠華那樣要好,就算沒把紙鶴丟掉也不見得會拆開來,會拆開來也不見得有動力要來到這裡,況且不少人畢業後就到國外去了,就算想來也不一定有時間。

  看著翠華,東方在心裡嘆了口氣。為什麼過了半年的時間,前男友的想法還是一樣這麼幼稚。在闕東方的眼中,柳翠華就像一個長不大的小孩。對很多事充滿好奇,但又對自己好奇的事有些恐懼而不敢放手去追。她聽翠華說過七件想做的事,但沒有一件成功做到過。

  「對了,闕教授呢?他有跟妳一起回來嗎?」翠華把漢堡放下來,拿起吸管。

  「我爸……教授他沒有回來。」東方喝了口奶茶後說:「其實他生病了,現在還在何菸國的醫院裡。」

  「生病?」這個消息讓翠華很是意外,印象中闕教授的身體一直都很硬朗,回國時也看不出來有什麼疾病。

  「就是生病。」東方說,看起來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翠華雖然還想了解闕教授的身體狀況,但也不好繼續追問下去。

  翠華看著東方握著飲料杯的手,內心的話全都無法說出口。他在心裡嘆了口氣,為什麼自己總是這樣?在學院門口時是這樣,在路上說話時也是這樣,就連半年前離別時的舞會也是這樣……。是因為太顧及別人的想法嗎?還是太害怕別人投以異樣的眼光?或者想維持自己完好無缺的形象?只要他人的情緒或表現沒那麼開放,翠華總會變得不敢說話,不敢說出真正的想法,話就像魚刺卡在喉嚨,不,是一整條連鱗片都還沒去的生魚,一條包裹著心臟由恐懼化身而成的奇棘魚。

  他害怕尷尬,但害怕尷尬反而讓尷尬變得更加尷尬。

  所幸,總會有人幫忙緩解這一切。

  「等一下跟我回學院。」闕東方說:「我們要看還有誰打開了紙鶴來找你,來多少人你都得請!知道嗎?」

  翠華愣愣地看著東方,然後笑著點頭。「知道。」

  他想起六個月前的那場舞會結束後,好像也是這個樣子。

  蘭納喝的爛醉,把舞會的布置跟餐桌弄得一團亂,一群人面面相覷,另一群人則更加興奮。東方趁機把隨著音樂扭動身體的翠華拉到角落。

  「我要離開了。」東方的眼神非常認真。

  「好?」翠華明顯沒聽懂東方的意思,環繞周圍確定兩人身處的位置,傻傻地說:「出口在另一邊。」

  「不是,我要回何菸國了。」東方的眼神先是凝重,隨即是憐憫的眼神。翠華感到複雜,他覺得東方眼神像是在看著一隻短暫收養的流浪狗,現在因為某些原因必須讓牠回歸流浪狗的身分了。

  「嗯。」翠華只是應了聲,他沒有感到不舒服,只是不知道要說什麼。

  「跟我來。」東方拉著他走過了人群,從剛才對話中的另一邊出口離開。悶熱的夏季夜晚遠比早上舒爽,林間呼吸的聲音與舞會的熱鬧形成強烈的對比。中途東方還推了蘭納一把,讓原本就站不穩的他直接往地上撲。一群人面面相覷,另一群人笑倒在地。

  天空中的月亮被雲給遮蔽,看不出是滿月還是望月。雲朵像是星星相連而成,在美麗星空中,雲彩旁如棉絮的邊緣是翠華此刻的心情。

  「我離開後,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東方說:「雖然我們分手了,但還是可以當朋友,雖然我非常可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了,但我還是會想你。」

  「知……」柳翠華不知道,原來分手還可以這樣說。東方踮起腳尖,用艷紅的唇吸附在另一個唇上。他抱住了她,胸口傳來柔軟的觸感,交往以來從未越過的數條界線,在月光下全部穿梭過去了。

  翠華看著東方,兩人從未如此接近的看過彼此。他知道他在幹什麼,薄薄的衣料在他的雙手中宛如無物,背後的鈕扣是第一次卻無比純熟的解開。東方有點意外,但放大的瞳孔隨即放膽吻上翠華。

  「我想坐在你身上。」她說。

  他只是點點頭,然後脫下了衣服。舞會裡愈是熱鬧,屋子外就愈是沒有節操。那條禁忌的線,在兩人朦朧的眼中逐漸模糊,隨即消失在視線裡。

  過後。翠華看著東方,喃喃自語說著那句話。「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

  他看著她,笑著點頭。「知道。」

 

 

  翠華抿了嘴唇,齒間還有起司的味道。兩人走回了學院門口,門口的鐵欄剛上坐著一個人穿著黃外套的人。

  「那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裡等到晚上嗎?」翠華問。

  「進去裡面等吧。」東方說。坐在鐵欄上的那人走了過來,翠華看了他的臉孔發現應該是學校裡的行政人員。

  「闕教授。」那人走了過來,面帶著笑容。「我以為我們信件上是約下午,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遇到您。」

  翠華一臉問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

  「叫我東方就好了,而且我還只是助理教授。」東方的語氣是翠華無法學會的自信。東方轉過頭來,像是早已想好台詞一樣順暢。「啊!我剛沒告訴你嗎?我是回來教課的。」

  「欸?」翠華也擺出他的笑臉。「妳確實沒告訴我。」

  「東方小姐。」那人彎腰靠近了一點。「如果東方小姐有空的話,現在可以帶您到辦公室去,這樣您也可以早點適應環境。」

  「好啊,拜託了。」東方笑著說。她轉過來用開玩笑的語氣對翠華說:「小翠我確實需要適應一下環境,畢竟半年沒回來了搞不好學院都變得不一樣了也說不定。」

  黃外套男子說:「擺設大致上沒什麼改變,倒是人事就有變動了,除了闕教授以外還有兩個教授都到外地任職了。」

  無比尋常的話,在小翠的耳中卻像是話中有話。自卑感,無中生有卻無比迅速擴散。他將外套的帽子戴上,讓樓梯上的人沒辦法看到他的臉。

  予万學院是予万的第一所大學,前身是三晶學堂,但建國後改了名字並且沒有官方承認予万學院就是三晶學堂改建的。這裡的校地在擴建後已經是原本的三倍大了,但是真正在這裡讀書的學生並不多,更多時候是開放給其他學術單位用。雖然實質上是大學,但名字仍然是予万學院,因為比起大學予万學院更像是學術單位的集合體。學院只有三個系所。東方是科學系,翠華是航管系,另外一個系所是藝術系。

  「教授們的辦公室都在二樓。」三人從樓梯走上來,進到沒有人的辦公室。「闕教授走的時候都清空了,還有一些雜物我們還沒有整理。」

  「嗯。沒關係。」東方說:「這樣也好,我可以檢查看看我爸有沒有落下什麼見不得人的資料。」

  翠華看著東方的笑容,隨即低下了頭不敢跟任何人對上眼。

  「好呀。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到學院門口了,事實上今天還有另一個助理教授會來,他位置剛好在隔壁的辦公室,你們等一下可以先見面聊聊。都是這裡畢業的,搞不好你們認識。」

  行政人員離開後大大的辦公室就只剩下兩個人了,翠華這才敢跟東方對上眼。看著東方的眼睛他急著想找話題,但腦中不斷迴繞的是半年前離別的纏綿。就在這個學院內,就在他身後的地方。

  在翠華乾著急時,東方走到了窗戶旁邊。她拿起桌上的抹布擦去窗戶厚重的灰塵後轉過來對翠華說:「你看這邊就可以看到門口了,我們不需要站在門口等人來。」

  翠華走了過去,不只如東方所說可以看到校門,而且還是絕佳的角度。樓層不高不低,既不會被牆擋住也不會被樹葉遮避,只要坐在窗邊任何人經過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應了聲,隨即搬來了兩張椅子。

  翠華用手抹去了灰塵再拍了拍,東方則輕巧的擦拭了一遍。

  「我剛剛想起了蘭納。」翠華說。進入學院後,闕東方因為個人特質和熱心助人的個性當上班代,柳翠華則是因為抽籤抽到班代,而藝術系的班代就是蘭納。翠華腦中在舞會上瘋瘋癲癲的蘭納,跟既定印象有點神經質的藝術家完全不一樣。

  「其實我剛才也有想到他。」東方坐了下來說。因為開會時總是他們三人出席,加上剛進入學院時對彼此都還不熟悉,三個人就順理成章成為了朋友。當東方說她也有想到蘭納時,翠華並不知道她想到蘭納的理由其實跟他一樣。最後一次見面的舞會,第一次親密的身體接觸。

  翠華也坐了下來,心想:「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了。」

  看著校門口,翠華一開始是有點不自在,但看著東方馬上往後靠在椅子上,似乎真的打算就這樣一路坐到晚上後,不自在的感受就轉成擔心了。

  「不會有人來的。」他說。

  「你應該沒有事情要忙吧。」她說,絲毫沒有要放過他的打算。

  「確實沒有。」

  東方的臉朝著校門口,實際上用眼角餘光瞄向翠華。東方閉上眼睛深呼吸,調整呼吸後她告訴自己是時候了。回想起離開予万前的新年舞會,是她和蘭納一起布置的場地。

  在所有人的印象裡,蘭納是一個玩世不恭的人,他超越時代的思想不只顯露在他的話語上,還有他的服裝上。每個人都看過他的肚臍跟肩膀,不論是自願的還是非自願的。有的男生會被他的性感給迷住,有的女生會因他的眼神而失神。有的男生表現出不屑但還是跟他有交情,有的女生會貼在他的身上不計形象。而這一切有八成出自蘭納本身的魅力,有兩成出自他的姓氏。

 

 

  「妳知道我喜歡妳嗎?」回到舞會前的布置現場。活動中心就他們兩個人,蘭納的話既像是對著闕東方說,也像是對著空氣中水氣折射出來的他自言自語。

  「那你知道我有男朋友了嗎?」他們合力將桌子搬到角落。東方搬著桌子的這邊,蘭納搬著桌子的那邊。

  「或許妳可以再交一個女朋友。」蘭納故意搬得慢一點,讓東方受不了而回答他。

  「你是女生嗎。」東方似問非問。

  「如果我是的話你就會考慮嗎。」蘭納似笑非笑,然後停下了腳步,讓東方沒辦法繼續移動桌子逃避他的話。

  碰!東方直接放手。瞪了蘭納一眼後轉身去搬其他的東西。

  「妳是搭明天的班機對吧。」他說,這次換東方停下了腳步。

  「這樣妳男朋友不會難過嗎?」見話起了作用,蘭納露出邪惡的微笑。「連我都有點難過了……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願意在這裡等妳、回、來、喔。」

  東方低下了頭,雙手握緊。三秒鐘後她轉過來,走到蘭納的面前。咚。她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

  「如果你是男生的話,我會考慮。」

 

 

  「那個人是蘭納嗎?」東方看著校門口的人,心中有種既興奮又厭惡的悸動。她瞥了眼翠華,還好他似乎睡著了沒有聽到。

  而翠華瞇著眼,確定東方沒有懷疑自己在裝睡後便放下心來。他看到了蘭納,而且還看到黃外套男子向他走近。他確定那個人就是蘭納,那個翠華現在還不知道怎麼面對的人。而翠華不知道的還有,其實東方現在也不想面對他。

  等到蘭納消失在可見的範圍後,翠華開口說:「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嗎?那時候我們三個人也是到早上那去吃飯,蘭納點了一桌子的菜但都沒吃完。」

  「啊,就跟那些喜歡充場面的親戚一樣。」東方說。她知道翠華的背景,有時候東方會覺得他們算是同一種人,在相似的狀況下長大。她想到回去後遇到的親戚,他們待在相似的職位、做著相似的事,在相似的情況下成家立業,但每個人的個性卻是天差地遠。

  「我們根本吃不完,最好笑的是蘭納還忘記帶錢包。」翠華覺得自己開了一個成功的話題,但東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了。她轉過頭來看著他,想了一下後說:「我現在想去小學當老師。」

  「為什麼?」

  「我覺得教育很重要。」東方又想了一下,說:「就像是在做實驗一樣……對,其實我只是想做實驗。」「什麼樣的個性在什麼樣的教育下會變成什麼樣的人,如果我可以控制全部的變數的話,那是不是能養成全部都是對社會有貢獻的性格呢?」

  「嗯……」翠華想了想。「很難吧。除非妳教的是孤兒院。」

  「啊!」東方像是通了電的燈泡,說話的力道瞬間明亮了起來。「對!孤兒院。家庭教育也是教育的一環,我都沒有想到呢!我果然還是喜歡跟你聊天。」

  柳翠華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看著東方傻笑。

  「只要是你的話就可以。」東方微微挺起了身子,然後微微低下頭來。

  「嗯?」

  「那些話我覺得不適合對任何人說。但如果是你的話就可以。」東方站了起來,將椅子移到翠華的旁邊。但她沒有坐下來,身上的神經如牽著魁儡的線緊拉著不讓她坐下。

  「妳……」翠華不知道該怎麼辦,但心裡有個聲音要他親吻東方。只要親下去就好了!只要親下去就可以回到交往時的感覺,就能夠沒有疙瘩了。

  「我覺得這樣很自私,把教育當成是實驗,把個性當成是缺陷。」東方跨坐在翠華的腿上,而翠華用雙手捧住了東方的臉。「妳不自私。」翠華說:「而且人本來就是自私的。」

  「我知道。」東方的眼線勾著曖昧,嘴唇不斷靠向翠華的額頭。「可是我不想讓人家這樣看我,我想維持自己的形象,就像維持故事中的角色設定一樣。」

  所以我裝得大方,裝得好似什麼委屈都能吞下的模樣,就連心事也只寫在日記本。

  但你不一樣,而我始終無法知道你哪裡不一樣。東方話還沒說出口,他們都聽到了腳步聲還有那個熟悉的聲音。她彈了起來,而翠華快速把手背到後面。

  伴隨著越來越近的腳步聲,那個人跟那個人終於出現在辦公室門口。

  黃外套男子面帶專業笑容走了進來。「你們好啊!同學。」映入兩人眼中的蘭納手中拖著一個巨大的咖啡色行李箱,臉上保持著接近完美的九十九分笑容。失去的那一分,是他藏不住的惡趣味。

 

 

  「你怎麼在這裡?」東方故作驚訝。翠華看著東方的表情拚命忍笑,一是佩服她的演技真的很好,二是這個對話似曾相似。

  「回來當助理教授啊!」蘭納哈哈大笑。「簡伶都跟我說了,妳也回來當助理教授。看起來我們晚上可以一起去吃飯然後敘舊。」

  「喔對。」東方說:「小翠會請我們。」

  「我!嗯?喔對。」翠華看著黃外套男子,蘭納才走個樓梯的時間就知道對方的名字了?

  「你也因為紙鶴來的嗎?」

  「什麼紙鶴。」蘭納看著東方的表情,再看了翠華無處安放的小手。他想了想,然後傾斜的臉讓他看起來像是在思考。頃刻間,蘭納想通了。「妳是說那個邀約嗎?」

  「對。」東方推了一下翠華,說:「我就知道不會只有我這麼無聊把紙鶴給打開。」

  「看來有人要請客了。」蘭納笑著說,而翠華只是苦笑。三人在辦公室裡寒暄了一陣子,蘭納說他去了國外看什麼大師的藝術品。東方說他回國做了些什麼,跟哪個教授見過面了。而翠華只想逃離這裡。

  「兩位,不如去我的辦公室看看吧。」蘭納說:「這樣簡伶也可以早點去忙他的事。」

  「謝謝。」簡伶對蘭納投以感謝的眼神。

  在蘭納回到辦公室整理行李時,翠華才終於平靜下來好好看看蘭納的打扮。他穿著黑色的仿西裝外套,實際上是透氣的棉質。裡面的襯衫是粉紅色的,但因為露出的部分比較少所以並沒有太大的違和感,甚至在蘭納纖細的身材下有種特別的好看。西裝褲是一般的西裝褲,鞋子是黑到發亮的皮鞋。手腕上的金色手錶看起來很厲害,但翠華仔細看了一下發現上面的時間不是對的,就連指針都沒有在動。他把頭髮剪短了,短到可以說是型男也可以被說是酷妹。

  看時間接近晚餐,蘭納提議現在就去吃晚餐。翠華說:「我想到一間不錯的餐廳,但離這邊有點遠。」

  「喔!可以坐我的車沒關係。」蘭納說。

  車子在學院的停車場,加長型的黑色禮車。蘭納戴上白手套,說:「這只是一種儀式感而已。」副駕駛跟後座都是皮革的,唯獨蘭納的駕駛座是布質的。東方問他車子是不是特別訂製的,蘭納說是買回來再自己改的。「沒那個錢啦。」他大笑。

  在某一個要左轉的路口,翠華在東方的耳邊小聲說:「我覺得他變得更討厭了。」

  東方也在翠華的耳邊說悄悄話。「一直都是。」

  來到餐廳,翠華感覺來到了自己的主場。他跟服務人員熟絡的對話,好像這裡是他家的院子一樣。

  三人被帶到有點像包廂但是是開放式的座位。半圓的平台讓這張圓桌比其他都高,距離吧檯較近的那側是黑色方格的牆,拳頭大小的方格隔出了空間感也不會感到壓迫。燈光反射的白光,從簡單中照出質感。

  在服務員走遠後蘭納說:「這裡好像你家院子一樣。」

  「沒那麼誇張。」翠華說:「大概是我家的廚房。」三人笑了,翠華露出今天最開心的笑容,東方也是,蘭納也是。

  話題是一個神奇的東西,好像談盡了的時候都會冒出新的來。三人很有默契都沒有提到酒,或許是等一下還要開車,更可能是他們都不想再經歷一次舞會喝到爛醉的感受。

  第一道菜是冷盤生魚片,上面有紅色的魚也有白色的魚,予万有十幾個離島,海鮮也算是予万的特產。第二道菜是炒飯,一人一盤差一點就可以吃飽的份量。炒飯弄成半球型,上面有綠色的菜還有魚卵。第三道菜是豬腳……。

  大部分的菜都是翠華喜歡的,其他則是平常沒有機會點的合菜。這間餐廳的老闆是翠華母親的朋友,她年輕時是三晶國的人,三晶國的餐都是一人一份的,而予万的餐宴都是合菜類型,受到兩邊的影響加上老闆本身有一點強迫症,所以店裡的菜有一半是合菜,一半是簡餐。剛剛好一半一半,如果菜單有變動也是兩邊一起增減。

  其實這間餐廳翠華最喜歡的是他們的廁所,他們的廁所一天要打掃兩次,每次進去翠華都覺得比自己的房間還要乾淨,甚至很少看到垃圾桶裡面有垃圾。

  「喔,因為老闆的老公有潔癖。」翠華說道。蘭納跟東方露出不相信的笑容,翠華見他們不信,強調說:「真的。這是真的。」

  當甜點上來時,蘭納很快的品嘗完。「今天真的很開心,但我得要回去了。」

  東方說:「喔對,快要趕不上你的上床時間了。」兩人突然想到,蘭納非常自律地要求每天晚上九點前上床睡覺。

  「嗯,掰掰。」翠華對蘭納揮了揮手。

  蘭納拿起包包準備離開,突然想到什麼把它放了下來。「我覺得我最好先去一趟廁所,我要看看他有沒有比我房間還乾淨。」

  看著蘭納的背,翠華也想起了什麼,猶豫了一下跟東方說:「我也去一下好了。我們等一下坐車回去。」東方點了頭,然後看著翠華追上去。

  通往廁所的路得經過一些座位還有其他客人,翠華感覺有人在看他後放慢了腳步。等他走進去時,蘭納正站在小便斗前。翠華握著拳,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

  「下午是怎麼回事。」翠華說話的同時回頭看了下有沒有人走進來。

  「什麼怎麼回事?」

  「紙鶴。」翠華又看了一遍四周,然後壓低音量。「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對吧。」

  「嗯……我想想。」蘭納抖了一下身體,然後把拉鍊拉好。他走到洗手台,翠華也跟著走到洗手台。「應該是你在舞會上給我的紙鶴吧。」

  「對,你丟到哪去了?」翠華問。

  「忘了。」蘭納慢慢地洗手,洗得很慢很慢。突然。「啊。我知道了,你在紙鶴裡面寫了今天的日期跟地點,想要約東方來這裡。」

  「你根本什麼都不知道!」翠華壓抑著情緒,他是看不慣蘭納自以為是的個性,但真正讓他生氣的是隨意進入他跟東方間,好似發生什麼事都無所謂的樣子。

  「放鬆嘛。」蘭納做作的擦手。「這樣不好嗎?」

  他慢慢說,像午後某戶人家玩著籠子裡的鳥那樣。「如果只有你們的話,你肯定話都說不好。這樣別說復合合了,連能不能做朋友都很難說。有我加入不是很好嗎?你可以不會感到那麼尷尬,而且還可以凸顯出你的優點。」

  「你……」翠華說不出話,他被蘭納給說服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蘭納停下擦手的動作,轉過來掛上讓人毛骨悚然的笑臉。「不覺得這樣很好玩嗎?」

  回到座位時東方已經把甜點吃完了,她跟翠華在車門邊跟他道別。當蘭納回到家時已經是八點半了,他把房間的燈打開,在不大的空間裡翻來翻去。他有時候會停下來認真思考,然後繼續埋頭翻找。最後他終於想到了,走到客廳去拿出舞會那天穿的外套。

  蘭納將手伸進外套裡,摸到了一團紙。「找到你了。」他拿了出來,紙鶴已經壓成一團但還看得出形體。他將紙鶴撫平、攤開,看了正面、反面。上面什麼字都沒有,也沒有任何曾經寫過的痕跡。

  桌上傳來電話鈴聲,他看著手上的紙,眨著眼思索。時間,已經是九點零三分了。

 

 

  餐廳外的街上有一排的車子,每一輛都可以載他們回到住處。送走蘭納後,翠華跟東方來到了大街上。挑了輛順眼的車,看了下車上司機的面貌,跟他打過招呼後兩人準備上車。

  「先送妳回去吧。」翠華說。

  「我還沒打算回去。」東方說:「我是說還不想回去,我在附近找一間酒店住就可以了。」

  「嗯,那不然去我家附近的酒店,這樣有事情也可以有個照應。」兩人交談完便上車了,開車門時翠華發覺剛剛的對話有點玄,東方的態度也有點奇怪。不過翠華馬上要自己別想下去,坐在座位上跟司機指示地點。

  在距離翠華家還有幾個街區的轉角,他看到一間別緻的酒店,山子酒店。

  「司機,這邊先停一下。」翠華說。「這裡怎麼樣,我聽說評價還不錯而且在其他地區也有駐點。」

  「好啊。」東方說:「其實我剛剛第一個想到的也是他。」

  決定了住宿地點後,兩人來到櫃檯登記拿鑰匙。鑰匙掛著厚重的玻璃飾品,飾品是一個可愛的玻璃小熊,小熊手上拿著一個五線譜,五線譜上面寫著住宿的房號。隨著客房人員的指引,他們搭著電梯來到東方今天入住的房間。

  東方進到房間廁所洗手,翠華則在門口簡單看一下內部的結構,跟客房人員點頭示意後,他鞠躬離開消失在走廊。

  「你不進來嗎?」東方在廁所問。

  「不用了,沒關係。」翠華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聽了自己的話,翠華嘆了口氣。蘭納說的對,跟東方獨處的話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沒什麼跟女孩子相處的經驗,也沒有處理尷尬氣氛的能力。他只是呆呆的站在門口,機會就像東方一樣一直在他面前走過,縱使有時候會為他停留,但他卻沒有勇氣踏入房間。

  「嗯。」東方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什麼想法,但禮節的制約讓目光游移而過。

  門關上,在東方還沒反應過來時,在翠華還沒反應過來時。好像是對方關上了門,也好似是自己斷了機會。

  機會?沒了吧。剛才關上門的聲音就是兩人樂曲的最後一個音符,在最該結束的時候結束。

  翠華站在門口,思緒像水中的水母,既隨著洋流移動,也隨著自己的意識遊走。他想到東方,想到她的包包跟裙子,想到剛才離開的那間餐廳,想到餐廳的老闆,想到母親。餐廳的老闆有一個女兒,在他們還小的時候常常見面,一直到有一次他打破了她心愛的玩具後便沒有再見面了。

  他赫然發覺這二十多年來的生命都是如此,雖然不斷有機會認識新的朋友、新的人,可是這些人到最後都會離開,因為疏於聯絡,因為一點無關緊要的小事。也不是沒有任何戀情可能,只是沒有深入就沒有下文。除了東方,但現在也。

  為什麼?為什麼總是這樣?因為害怕失敗嗎?還是害怕成功?

  柳翠華閉上眼睛,思緒繼續游走。

  如果有車就好了,這樣就可以載東方到任何地方,到一個安靜的地方,到一個告白不會被打擾的地方。像是森林,像是海邊,像是他家的車庫。那要去學開車嗎?何時?哪裡?多少錢?麻煩。算了。

  如果能跟蘭納一樣幽默就好了,可以自由自在穿梭在每個社交場合,可以任性的醉倒,可以毫無顧忌的說錯話。或許可以去請教他?詢問他怎麼樣變得有自信,怎麼樣散發魅力,怎麼樣知道那麼多事情。

  可是想到舞會前蘭納跟他說過的話,算了。

  東方的手是白色的,跟她的包包一樣。她頭髮在下車時被風吹起的樣子,她迷人的眼睛看人的樣子,她談論回國瑣事的模樣。她的眼角,她的眼線,她在他心中種下的那顆無可言喻的種子,此刻在山子酒店的照耀下,翠華如海水般思緒的灌溉下。無聲。萌芽。

  改變。改變個性,改變想法,改變現況。他要將想法寫下來,把去學開車的日期訂下來,回到家後就馬上去詢問哪裡有駕訓班可以上,哪個教練比較好過。

  改變就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不要再害怕,不管事情好或壞都得跨出那一步。只有跨出去了,他跟東方之間才有可能。

  就在翠華轉身想找房務人員拿紙筆時,他回頭看了一眼門把。他瞪大眼睛,不知道該不該後悔自己停下了腳步。

  想到什麼,就去做!

  翠華對著翠華說:「去開門,跟她把話講清楚。為什麼突然分手,為什麼離開,又為什麼回來。我不相信,妳不是這種想回國教書的人。」

  叩!叩叩叩!

  門打開了,男人看著女人,女人看著男人後尷尬的笑。「嘿!」

  「嗯,對。」翠華連忙想了個藉口,他的聲音在抖,他的手也在顫抖。「我想,對,可能可以留個電話,這樣我回去後有事找妳可以直接打來。」

  「喔,好,對。」東方退了幾步,門因為失去人扶而越開越大。「你可以直接打到櫃台,然後讓櫃台轉接就可以了。我想房間裡面有電話吧,對,有。」

  「啊,對。」翠華只能放慢語速,讓大腦趕緊想到什麼詞彙。但放慢語速好像也放慢了腦袋,他就像一台卡住的錄音機。「我想……大概就這樣吧……總之很高興妳回來了。對,雖然妳說過很可能再也不會回來。」

  「嗯。」東方看著翠華。「那,再見?」

  「好。」翠華連腳都開始顫抖,不安的小手只能握緊強壓。「再見。」

  延綿的休止符後的音符,原來只是終止線前的最後一個小結尾。讓演奏廳起來更完整隆重,讓結束看起來更徹底沒戲。最後掙扎的殘喘,他還是沒做好準備,或者說根本沒有準備。決心跟願望還是有一段差距,一段很大的差距。

  「等等。」東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不敢轉頭,只是停下腳步。「別再說話那麼慢了,我不喜歡那樣。」東方說。

  幾秒鐘後,翠華轉過身來。東方看著他的眼睛,眼神裡多了點堅決還有靈性。他說話的聲音變低了也變快了,不再像是被玻璃罩住的裝飾品,而是真正碰得到的人。

  他碰到她的手臂,牽起了她的手。「好。」翠華說:「那這樣的語速妳覺得如何呢?」

  「很棒。」她笑著說。雖然有點害怕,但欣喜的成分略微蓋過了。

  「妳還要我怎麼樣呢?」他問。

  「我要你說出你想要的。」她說。「你總是有話想說,但都不說出來。」

  「好。」他想了想後說:「我想待在這裡,在床上陪妳。」

  她想了想後說:「去把門關上。」

  原來終止線是樂曲的結束,而結束是為了新的開始。他走到東方身邊,說:「門關上了。」

  不是錯覺,壓低音量後的翠華充滿了磁性。低音頻的聲音讓他看起來性感,那撮如果不是翠華提起,東方根本不會注意到的鬍子此刻有種年輕男孩的青澀感。

  她脫下了她的衣服,直視著翠華的眼神,不管內衣是否有將她的身體包裹完整。她從來不會對自己的身材感到不自信,但變了個人一樣的翠華讓她有一點點害羞。儘管他的眼神沒有游移,但也因此她懷疑了一下自己的魅力。

  「妳很漂亮。」他的嗓音讓東方身體開始沸騰。她知道這是謊話,每個男人想要的時候都會說的鬼話。她也知道這是實話,她的魅力讓人不可置疑。

  「你也是。」她說。

  他低下頭輕吻東方的脖子,動作就像是上一次見面時一樣熟練。她放鬆,腦袋放空,他要做什麼就乖乖聽話。東方心中的惡魔低語,哪怕身體被折成兩半她也不可以抵抗。而翠華就像天使一樣,強而有力的天使。

  夜晚奏起了下一首曲子,關上門跟燈,打開棉被。兩人溫柔地躺在床上,時而撫摸對方,時而交疊。

  「我去洗澡。」半小時候,東方從床上爬起來說。

  「嗯。」翠華看著東方的背影,看了天花板。「我們可以復合嗎?」

  東方轉過頭來,翠華看著她的胸而沒有注意到她是點頭還是搖頭。東方笑了一下,知道翠華並沒有看到自己搖頭所以補了一句。「不可以。」

  「嗯。」翠華在東方關上浴室門後自言自語。「我想也是。」

 

 

  在東方沖洗時,翠華穿好了衣服沒有告別離開了酒店。離開前他找到了房務人員。

  「嘿。」翠華叫住了他,聲音多了點自信。「可以給我支筆嗎?」

  那人走了過來,恭敬的從口袋拿出原子筆。

  「額。」翠華停頓了一下,聲音又變成了原本的樣子。「你有紙嗎?謝謝。」

  那人從口袋翻出筆記本,撕下了一頁給翠華。翠華在紙上寫了幾個字,把筆還給他並拍了拍他的肩膀,送給了服務人員一個最棒的笑臉。

 

 

  那一夜過後柳翠華就變了一個人,他回到柳萬公司上班,同時還常常跑到予万學院。他沒有去找同學,就只是待在教室聽課,沒有跟其他人互動也沒有繳交任何作業。

  某天柳翠華從學院回家時,父親柳萬正坐在圓桌上跟客人喝茶。柳萬穿著黑色西裝,坐在座位上看不太出來,但他身高有一米九。戴著金色細框眼鏡,眼角的魚尾紋有點明顯。柳萬頭髮白了一半,但整體還是很茂密,全身散發著總裁老闆的氣息。雖然在家裡但還是穿著西裝,基本上柳萬一年四季都穿著西裝,他認為一個人若要事業有成,打扮得體是最為基本的,而且不管旁邊有沒有人舉止都得有禮。

  他保養的不錯,皮膚有一點點粗糙卻更顯健康,眼神銳利又帶有一點圓潤,像是御飯糰的形狀。坐著看上去是標準偏壯的身材,但站起來的比例卻是標準偏瘦。

  桌上放著今天的晚報,晚報寫著霓虹區又發生了搶劫,東西向鐵道又爆出施工不良、外海的愛義船又沉船了。

  客人比柳萬小十歲,比柳翠華大十歲。隔著圓桌,客人問他。「剛聽你父親說,你常常跑去學院,你不是學生也不是老師,跑去那裡幹嘛?」

  翠華看著他,並且認出了他。客人的名字是奚檬,他是公司裡第二重要的人物。行事溫和但頗有手段,翠華對他並沒有太好的印象,不過現在的他已經不會像小時候一樣一見到客人就跑去房間躲起來了。

  「沒什麼。」翠華面帶微笑。「在學院可以讓我更好思考。」

  「嗯。」出乎翠華的預料,奚檬並沒有追問下去。

  「沒什麼事的話我就先回房休息了。」翠華說。

  「嗯。」柳萬應了他一聲,然後問奚檬。「他是不是變了?」

  柳翠華沒有回應直接回到房間,他的房間有一張床,兩張書桌,一個衣櫃,還有五個書櫃。地板是木質的,如果穿襪子走路的話可以完全沒有腳步聲。比較小的那張書桌是小時候使用的,現在堆著一疊閒書。

  放在最上面的書比較薄,封面是一個穿著禮服的女子和一個穿著大衣的男子背對背的影像。封面雖然是彩色的,但其實也就簡單的十六種顏色而已。上面印著「愛莎雜誌」斗大四字,下方小兩號的字印著第二百六十期。

  翠華將雜誌拿起,走到其中一個書櫃前將玻璃門打開。他將雜誌放好,後面一整排都是其他期的愛莎雜誌。靠在書櫃上的那本雜誌是第一期,書櫃上大概有三十期。

  這些雜誌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裡面有關於柳萬的報導。

  「已經五年了啊。」看著上面寫著的二百六十,翠華簡單的心算了一下。還記得第一期來採訪柳萬航運時,他就在旁邊看著父親拍照,奚檬就站在自己旁邊。

  奚檬。到底是姓奚名檬,還是名字就是奚檬?或者根本是洋人的名字?這個問題從小困擾著翠華,至今都還沒有答案。他心想:有一天一定要當面跟他問清楚。

  但其實洋人的名字也不是洋人的名字,姓在前名在後或者名在前姓在後都不是東西或南北可以一刀劃分的。就連予万這個小小的地方,光是姓就有從母姓、從父姓跟從家族三種分法了。所謂的洋人,也只是因為沒有深入去了解飄洋過海那一頭的每一個國家罷了。

  想到這,翠華想起了一個不重要的小事。

  「爸爸,為什麼有的人跟媽媽姓,有的人跟爸爸姓?」

  當時柳萬的回答並不是小柳翠華可以理解的。「很簡單呀,跟權力大的人姓。」而現在的翠華已經可以理解了。

  翠華坐到大張的書桌,桌墊下墊著一張寫著山子酒店電話的紙。他看了一眼,坐在旋轉子上旋轉了一圈後拿起電話,正打算撥出去時又反悔了。嘆口氣,最後打給了他助理,蛤蜊。

  他的助理是一個男生,畢業後某天在學校遇到的學生。

  「蛤蜊,我的駕訓班幫我安排好了沒?」他問。

  「早就好了,課長。」名為蛤蜊的助理在電話那頭說:「記得明天早上十點去報到。」

  「嗯。沒事了。」說完話的翠華沒有把電話掛掉,只是把話筒懸在那裡。

  蛤蜊既沒有掛斷也沒有講話,跟著翠華把話筒懸著。現在時間已經是蛤蜊的下班時間了,但他睡在公司,只要電話打來蛤蜊不會讓鈴聲響超過兩聲。

  「欸。」翠華先發出聲音。

  電話那頭的蛤蜊遲遲等不到翠華的下一句話。「怎麼了嗎,課長。」

  「陪我聊天好嗎。」翠華突然想到了什麼。「你等我一下。」他起身走到另一個書櫃前,在書櫃的內櫃拿出了一瓶奶色的液體。

  「我突然想喝奶酒,你等我倒一下好嗎?」翠華說,電話那頭的蛤蜊當然沒問題。他起身想拿玻璃杯,裝滿酒。

  「你說,為什麼電話不能隨身攜帶啊?」

  「嗯,確實不是很方便呢,搞不好以後就可以了。」

  「你再說一次,你的名字怎麼來的?」

  「我爸吃麵的時候看到裡面的蛤蜊決定的,所以我就叫張蛤蜊。」

  「我不相信。」

  「我也不相信呢。」

  喝了酒,明明酒精還沒進入血液但兩人的上下關係已經模糊了。

  「學校好玩嗎?」

  「好玩。」蛤蜊停了一下說:「公司也很好玩。」

  蛤蜊是翠華聘請的助理,但他開的職缺是極其罕見的實習。雖然是實習,但翠華總是會用各種名義給蛤蜊加薪,甚至常常比正職還要多。

  「你媽媽還好嗎?」

  「嗯,很好。」蛤蜊沒聽到課長的聲音,慢慢試探性的加深聊天的內容。「我這個周末會回去看她。」

  「嗯。」翠華說:「還好就好。」

  他把酒瓶轉緊,然後一句話後再打開。喝完後就轉緊,然後一句話後再打開。重複了好幾次,這次他不打算蓋起來了。

  「你說,為什麼她會說不可以?」

  「不可以什麼?」

  「不可以復合。」這個問題顯然比剛才的問題都還要難,難到蛤蜊沒辦法第一時間回答。

  「我不知道。」蛤蜊說:「但一定不是因為你不好。」

  「原來如此。」翠華聽進了蛤蜊的話,但也顯然沒有聽進去。「我想也是。」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蛤蜊的聲音很是鎮定。

  翠華說:「沒有,我沒有誤會你的意思。」

  半晌,翠華說了聲晚安。「晚安。」蛤蜊說。

  翠華本來想到客廳跟柳萬說句話,但一想到明天要去上駕訓班,為了不要第一次上課就給教練留下壞印象,便決定早點睡補充精神。就在翠華昏睡的時候,管家不斷敲他的門,喊著「總經理昏倒了!總經理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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