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在醫院裡,總傳說著超過午夜十二點之後,盡量不要單獨一個人搭乘醫務大樓某一部電梯。因為妳可能會遇上手上掛著往生室專用手環的病患,而這些病患是往生後逗留在醫院,遲遲沒有去投胎轉世。
素英是位內科護理師,已經在醫院裡工作五年多。這個月輪上小夜班,下班後總喜歡買點消夜好好大吃一頓,藉此以放鬆整日因忙碌而緊繃的心情。
這天上班就好像踩到屎一樣衰,素英從一接班之後,先是第五床的阿伯呼吸急促喘不停,後來隔壁房的阿姨又直嚷嚷胸悶不適。
素英剛忙完呼吸喘阿伯的一大串處置,跟著又和值班總醫師蕭成旭去看胸悶的阿姨。做完心電圖後,又緊急抽完血液檢驗。蕭成旭望著阿姨的心電圖,臉色一沉。
素英望著蕭成旭好奇問:「怎麼了?有發現嗎?」
「可能是MI。」蕭成旭放下心電圖望著素英說:「剛剛阿姨說已經胸悶一整個下午,但是都沒有跟我們講,硬是拖到這麼晚了才說,她還真是不要命了。」
附註:MI,指心肌梗塞。
素英聳聳肩後說:「我也不懂阿姨在想些什麼,或許是擔心影響到明天出院吧。」
蕭成旭沒好氣地說:「也好啦,她要是繼續隱匿下去的話,用另一種方式出院也挺酷的。」
素英瞪了他一眼後說:「夠囉,我今天已經很忙、很賽了,你一定要這樣詛咒阿姨嗎?」
蕭成旭又拍拍她的肩膀後說:「讓我來替妳把衰運拍掉。」
素英一把揮掉他的手,「吼,煩哪!蕭醫師,這樣只會讓我更背啦。」只見素英以凶惡的眼神望著蕭成旭說道:「要是我倒楣,你也好不到哪裡去喔,你可是要值班一整晚,而我等等十二點就下班囉。」
素英的話有理,只見蕭成旭尷尬地舉著手,然後訕笑說道:「好啦、好啦,我請妳們小夜班喝飲料,護理師姐姐不要生氣啦。」
聽到有飲料可以甜甜嘴巴,讓素英稍稍平息心中怒火。此時一旁的夜班組長頌璉湊過來望著蕭成旭問:「欸,那蕭醫師我現在就去問大家要喝什麼喔。」
只見蕭成旭比出OK手勢。
素英對著頌璉說道:「學姊,我要訂最多料的那種,幫我加布丁、珍珠跟奶蓋。」點這麼多花樣的飲料,擺明了就是要好好敲上一筆,好好報仇雪恨一番。
蕭成旭也很大氣的聳聳肩後說:「沒問題,妳盡量點,不管點什麼飲料我都請妳喝。」跟著他拿著心電圖往護理站裡的電腦旁走又邊說:「我先去找心內醫師來會診,看看還要做些什麼才好。」
素英接著繼續忙著手上的工作,除了一般常規照護之外,還有額外的處置要處理。夜班其他同仁也來協助她,但是臨床上的事情永遠都是只會多不會少,等待素英真的把事情做完後,已經十一點半。大夜班同仁已經抵達護理站,做些前置作業,素英也快手快腳地把手邊的事情大概整理一下。幸好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就剩下護理紀錄尚未完成。
素英利用一點空閒時間,先去休息室裡喝幾口飲料。也虧得蕭成旭請客,否則她已經整整八個小時,連一小口水都喝不上。吸了一口飲料後,嘴中有珍珠跟布丁可以嚼食,補充點熱量,也讓心情愉快一些,不至於因為血糖過低而昏倒在工作場域上。
匆匆喝了幾口後,又趕緊跑回護理站,先和大夜班交接完畢後,這才有時間坐下來,看著已經畫得亂七八糟的交班紙,開始寫護理紀錄。
正當素英埋頭在護理紀錄之中,頌璉已經交接好工作,預備去換衣服。她走到素英身邊後說:「素英,妳好了嗎?需要幫忙嗎?」
素英抬頭望了眼時鐘,已經十二點半,手上還有好幾本記錄待完成。也許還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離開。
「學姊,妳們先下班吧,我剩下紀錄而已,等等就好了。」素英以羨慕的目光望著頌璉,「我加快速度,應該兩點之前可以離開。」
「那我幫妳報加班吧。」頌璉坐到他身旁的電腦,跟著替她輸入資料,「就報到兩點,好不好?」
「一點就好了,不用到兩點啦。」素英輕嘆口氣無奈說道:「我還想早點走。」
頌璉微微一笑後說:「那就報加班到一點半,我明天會跟護長說。放心,妳就慢慢打,記錄很重要,別因為急著想下班就亂了套。」
附註:護長,護理長的簡稱。
素英點點頭,心中很感激頌璉。
頌璉又伸手摸摸他的頭後說:「那我不吵妳了,妳趕緊忙完下班。我先去換衣服先走了。」
「嗯,學姊再見。」素英目送頌璉離開,跟著深呼吸一口氣後趕緊繼續手上的動作。
而大夜班的護理同仁們於交接班以後,也緊鑼密鼓地到各間病室去巡房作治療。安靜的護理站裡剩下素英一人,她努力回想著這八個小時裡發生的事情,然後化成文字記錄下來。
等她寫完最後一本護理記錄,抬頭望著時鐘,居然已經一點四十分了。
素英嘟嚷著:「居然已經這麼晚了!」她起身把桌面整理好,而大夜班的同仁也陸續回到護理站。跟他們打過招呼後,素英回休息室把飲料放進小包包裡,換好衣服後,就趕緊去等電梯下班。
素英感覺到飢腸轆轆,幸好上班前都會先吃飽才來,否則一忙起來真的連一口開水都喝不上。加上今天又有總醫師請飲料,喝點甜的墊墊胃,不然未來真有得到胃潰瘍的可能性。
夜間因為較少人使用電梯,所以本來有四部電梯運轉的情況,會讓其中兩部電梯進入休眠狀態。一方面省電環保,一方面也能管控人流。
素英按下電梯後,等了很久卻都沒有電梯上來。
「奇怪,這個時間應該沒什麼人坐電梯呀?」素英低頭看看手表,已經快兩點鐘,一般人這時刻大都在夢鄉之中,醫院裡的病患也都在休息。電梯是怎麼了?
素英又不耐煩地又按了幾下按鍵,這時候,電梯終於抵達,門打開後裡面角落站著一位身穿病患服的阿伯。
素英並未多想,逕自走入後摁了一樓按鍵,跟著就又喝了一口飲料。素英面前是一排電梯按鍵,透過反射她看見那位阿伯一直低著頭。
她心中出現很多問題,凌晨時分,阿伯搭電梯要去哪裡?
莫非是老菸槍,要下去作點呼吸治療,透一下氣?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她不小心撇到阿伯左手掛著一個白色手圈,心想怎麼他的手圈是白色?再仔細觀察,阿伯身上的病患服怎麼是純白的呢?
素英瞬間感到一陣寒涼從尾椎骨直接往上竄,然後又感到手腳微微簌簌發抖。曾經聽學姊講過類似的故事。以前醫院裡的病患服都是白色,後來因為不知何故,在十年前就都換成有花樣的衣物。老一輩的學長姐戲稱,可能是為了辨別那些回不了家的病故患者,所以現在才會通通改為有花樣的衣物。
如果這都是真的,那這位阿伯怎麼會穿純白的病患服?
白色手圈,可是太平間裡的病故患者專用。阿伯怎麼會掛著白色手圈,於凌晨時分在醫院裡面四處遊蕩?
除非,他……
素英想到這裡,只覺得雙腿發軟,這位阿伯不是人,他是鬼!今天真是倒楣到家了,先是上班踩到屎,忙得要死,連下班回家路上都遇到鬼,要不要這麼幸運呀!
想想這些年,她連統一發票最小獎的兩百塊都中不了,怎麼就偏偏遇上機率極低的事情咧。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阿彌陀佛!素英不停地在心中默念,跟著又祈禱電梯趕緊抵達一樓。這關鍵時刻,越心急就越覺得慢,她又不趕抬頭確認到底到達幾樓。此時,電梯速度變慢,似乎有要抵達目的地之勢。
此時電梯裡卻響起:「三樓到了。」素英心中一寒,想著等等不如就直接衝出去,管他幾樓,三樓也沒關係,都好過繼續跟這位阿伯鬼待在同個空間裡。
電梯門一開,素英正要往外走,卻有位年輕人走進來,只見他直接擋在素英面前。
素英正要開口說借過,電梯門又立刻迅速關上。
這下子死定了,素英正預備抬頭跟年輕人理論,卻又撇見他左手上掛著白色手圈。
靠么,怎麼又來一個!素英忍住要飆罵出口的髒話,強壓下心中的恐懼與害怕。
老天爺也真是會開玩笑,一隻鬼不夠又來了一隻。這下子好了,一位弱女子,對上兩位靈界人士,該怎麼辦才好呀?
除了心中繼續默念阿彌陀佛之外,素英只能祈禱著電梯趕緊抵達一樓,等等門一開,她一定用盡全力,往大門口的方向奔跑。
而站在素英面前的年輕病患,似乎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此時他開口對阿伯說道:「學長,你看,她也是新來的嗎?」
年輕人望素英手上搜尋著,跟著說道:「欸,新來的,妳的手圈咧?妳怎麼沒有手圈?」
素英深吸口氣下定決心後抬頭望著年輕人裝不懂地說:「手圈,什麼手圈?」
年輕人舉起自己的左手,然後又退一步站到阿伯身邊比比白色手圈後說:「這個呀,每位到這裡以後都要戴上手圈呀,妳的手上怎麼沒有手圈?」
素英想著該怎麼應付這兩位靈界人士,又邊想怎麼電梯的動作這麼慢呀。
年輕人又伸出手戳戳素英的肩膀,「喂,妳有沒有聽到我的話,我在跟妳講話欸。」
素英抬頭迎上年輕人的目光後,用鄙夷的口吻說道:「呿,什麼手圈,你們也太落伍了吧。」
年輕人與阿伯滿面驚訝地望著素英,落伍?這又是何解?
只見素英舉起手來,跟著緩緩解釋說道:「現在都什麼年代了,還掛手圈咧。」跟著比比手腕處,「看到沒有,這可是最新科技,植入性條碼。」
植入性條碼?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欸,只見年輕人與阿伯被素英唬得一愣一愣地直點頭。
素英又繼續解說:「這個呀,把條碼放進你的皮膚裡面,然後他們就拿著感應器,逼逼逼幾聲之後,就能夠知道你是誰、啥時走的、幾時要被家人領走。」
此時阿伯有點悲愴地低頭看著手腕上的手圈後說:「是不是因為我沒有被植入條碼,所以才會都沒有家人來領我回家?」他抬頭望著素英說道:「小姐,我只有手圈沒有條碼,可以請他們幫我換一下嗎?我好想回家喔,我可以請誰幫我換上條碼嗎?」阿伯突然伸手握住了素英的手腕,以羨慕的口吻說:「你們都可以回家,我一個人孤拎拎地躺在冰櫃裡面,已經過了好多年,我都回不了家,我好想回家呀。」
素英感覺到手腕處一陣寒涼,感到十分害怕,此時電梯終於抵達一樓,當電梯門一打開,素英用力地甩開阿伯的手,跟著就發瘋似地往外面跑去。
素英依稀聽見後方還傳來聲聲呼喚,好像是阿伯的哀求聲。
『拜託一下啦,我真的很想回家,可以幫我通知一下家人嗎?』
『我不是故意不理他們啦,我也是因為被債主討債不得已,才會躲到南部來。』
『小姐,幫幫我,我是張萬財,住在台北萬華的張萬財。拜託一下,幫幫我。』
素英只記得最後那句萬華的張萬財,一路上她就像沒命似地跑著,當她終於跑到大門口時,方才停下腳步。
而大門口的值勤警衛看著氣喘吁吁的她,已為她遇上匪徒之類,好奇開口問道:「小姐,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只見素英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有鬼,電梯裡有鬼。」跟著她抓住警衛的衣服後說:「阿伯鬼叫做張萬財,他是住在萬華的張萬財。」
警衛聽不懂素英在說什麼,於是扶著她問:「什麼張萬財?」
素英突感一陣暈眩後,直接暈了過去。
警衛先生急忙扶助她,跟著大喊:「小姐,小姐。」
隔天,素英在急診室裡醒過來。醫師問著她到底發生什麼事情,她也說不清楚,後來只告知醫師也許是因為她太久沒吃東西,所以下班後突發低血糖才會暈倒在大門口。
素英把整件事情告訴學姊頌璉,經過打聽後,在半年前,她們醫務三樓病房,在凌晨兩點鐘送走一位年輕病患。根據素英的形容,病患的外貌與那日在電梯裡遇上的年輕人,幾乎一模一樣。
而萬華張萬財又是誰呢?
素英與送璉百思不得其解,後來頌璉到網路上去蒐尋失蹤人口,還真有一個叫張萬財的男性。
頌璉把照片給素英看了之後,認出那人真的就是當晚遇到的那位阿伯。
素英抖著雙手放下那張相片,但她依舊想不通,張萬財所說的那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拜託一下啦,我真的很想回家,可以幫我通知一下家人嗎?』
『我不是故意不理他們啦,我也是因為被債主討債不得已,才會躲到南部來。』
『小姐,幫幫我,我是張萬財,住在台北萬華的張萬財。拜託一下。』
頌璉想了又想後,便打電話給社服,問問社工師,最近醫院有沒有收治到無名氏的病患。
社工師方萱接到電話後說:「我經手過的無名氏病患很多,還真有位無名氏的屍首,一直還冰存放在我們醫院冰櫃之中。」
社工師方萱告訴頌璉這位無名氏的故事,這是位六十歲的病患,在十五年前因為路倒被送入醫院急診室,急救過後診斷死亡。因為身上沒有相關證件,無法確認身分,本來要由社會局代為處理後事,但是每次葬儀社的人員要來接大體的時候,不是車輛故障無法行駛,就是冰櫃門突然打不開。種種靈異跡象,讓葬儀社人員不敢輕舉妄動。於是就由社會局人員出面協調,暫時借放在醫院裡,而這一放就是十五年光陰過去。
素英告訴方萱,先前於電梯裡遇到鬼的事情,然後告訴她也許這位無名氏其實就是失蹤人口張萬財。
當方萱拿出無名氏的相片與張萬財的照片比對後,果真是同一個人。方萱嘖嘖稱奇,對素英說:「這下子張萬財阿伯真的可以回家了。」
於是方萱打電話通知警察局,失蹤人口萬華的張萬財目前在南部醫院,趕緊通知家人來接他回家。
而素英與頌璉則是找了一天休假時間,到附近的大廟中拜拜祈求心安。且從此之後,素英再也不敢下小夜班後,單獨一個人搭電梯離開醫院。
那緹碎碎念:鬼可不可怕? 你又怕不怕鬼? 其實認真想想,鬼與我們相互尊重、互不干涉,好像也沒有那麼可怕了。除非是你自己,心裡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