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客死他鄉的異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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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國非

阮國非,來自越南中北部乂安省,享年27歲。

十年前他為了負擔家計來到台灣工作,七年前他為了更高的報酬而違約離職,成為大家口中的「逃跑外勞」,當時的他大概不會想到半年過後他會在異鄉斷魂。


阮國非的最後一天

2017年,8月的最後一天,越南籍失聯移工阮國非赤裸出現在新竹縣鳳山溪畔。吸毒後的他面對來拘捕的警察,神情顯得異常恍惚。阮國非試圖靠近警車,霎時,槍聲大作,員警陳崇文向阮國非在短短的十二秒內一連開了九槍,擊中他的腰臀與大腿,鮮血流淌在地面上,此時的阮國非已經血肉模糊。不知情的人以為阮國非犯了什麼滔天大罪,非得朝著他連開數槍。

身中數槍的阮國非並未立即死亡,他尚存一口氣,痛苦地跪下,接著倒在砂石地上掙扎。陳崇文幾度向後來到場的同仁提醒「他有攻擊性,不要靠近」,儘管渾身是血的阮國非只能有氣無力地丟舞石頭,儘管他只剩最後一點力氣揮舞雙手。石頭落在砂石地的那一刻,似乎在預示著他的生命也將走到盡頭。

幾分鐘過後救護人員抵達,但是第一輛救護車,送走的並非重傷的阮國非,而是被他打傷鼻子的民防。第二輛救護車遲遲沒來,圍觀眾人保持「安全距離」,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阮國非艱難匍匐爬到車底,周遭不時傳來警員的咆嘯聲,他的行動愈來愈緩慢。最後,第二批救護人員終於現身,可能沒有經歷過這種場面,救護人員顯得不知所措,不確定要如何挪動他到擔架上。

阮國非被醫護人員抬出後,來支援的警察往他的肩膀上踩了一腳,看起來是想讓他更安分一點。被弄上擔架之後,阮國非不再動了,或許是他終於沒有力氣了,也或許是他向命運妥協了。從中槍到送醫只經過不到半小時,而阮國非的人生也永遠定格在27歲。


家人眼中的阮國非

阮國非過世後,他的父親阮國同來到台灣數次,在他眼中阮國非是個待人溫和、認真且開朗的好孩子。在高中畢業後開始賺錢養家,分擔家裡經濟壓力,也會在農暇時會去哥哥上班的焊接工廠幫忙,在好友跟鄰居的眼中阮國非是勤奮的夥伴,在同鄉工人的眼中他也是熱心的青年。阮國同無法想像一個月前還有電話聯絡的小兒子,竟然一個月後在異鄉成為一具冰冷的遺體;阮國同也無法想像沒有武器的小兒子究竟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才會在短時間內被連開九槍;阮國同更無法想像乖巧溫順的小兒子,怎麼來到台灣就成為就被形容成「嗑藥者」。


為何踏上逃跑之路

移工走上逃跑之路的原因有很多,酬勞更多的黑工是最常見的原因之一。阮國同在親筆陳情書提到出國賺錢的移工多半屬於經濟上弱勢,到了台灣才知道會被如此對待,既無法獲得預期的薪資,又要償還高額的仲介費。阮國非也不例外,在扣掉仲介費等費用後,每個月大約只能領台幣一萬元。

但在《就業服務法》第53條限制下,不滿薪水的移工不僅無法自由轉換工作,移工還需要自行承擔轉換雇主期間的損失,沒有任何失業補貼,面對這些不公平的剝削,移工常常只能被迫選擇逃跑。此外,《就業服務法》中將違約逃跑定義為「與雇主失聯超過三天」。逃跑移工害怕只要遭到遣返母國,就終身再也沒辦法來到台灣工作,於是他們只選擇繼續逃跑,在陌生的島嶼上繼續流浪。阮國同坦承他知道阮國非觸犯台灣法律,也願意接受遣返。阮國非跟父親提及如果他被遣返了,他要拿積蓄買水牛,和父母回家種田。但誰也沒有辦法想到說完這句話的一個月過後,阮國非就死在執法過當的九個子彈之下。

「不要再讓我傷腦筋,我已經盡力了。」這段話出自阮國非的臉書貼文,七年後讀起來還是鏗鏘有力。身中九槍的他,忍受身體上的疼痛,忍受著巨大的鄉愁,忍受著逃跑過程中的恐懼,忍受金額龐大的仲介費,忍受雇主苛扣工資,忍受環境惡劣的宿舍。

倒下的那一刻,阮國非不用再逃跑了,他早已竭盡全力了。


阮文薦

阮文薦,來自越南富壽省,享年20歲。

七年前的年底,桃園市蘆竹區的汽車用品商矽卡公司,越南移工宿舍的鐵皮違建發生大火。12名越南移工的住處,除了輪值夜班的1名移工外,其餘無一倖免,造成6個人死亡,5個人重傷。這是台灣歷年來死傷最慘重的移工宿舍火災,其中阮文薦也在這場火災中不幸喪生。


誰害死了阮文薦

阮文薦的哥哥阮文忠表示,阮文薦曾跟他說過公司宿舍很小,是原本儲放隔熱紙與泡綿等原料的倉庫改建的鐵皮屋,12名移工住在二樓裡,窗戶都被封住、不見天日,唯一的出入口狹小,樓下都是易燃物,比在越南生活還刻苦。

移工在台灣的生活和待遇,早已是我們需要正視的重要人權議題。移工宿舍發生火災更是時有耳聞,反應出台灣長期以來重視拚經濟,卻忽視移工住宿安全的問題。

針對移工宿舍大火,台灣國際勞工協會代表許惟棟表示「工廠為了節省成本、方便管理外勞、把移工擠在同一層宿舍、整層只有一個對外窗一個對外出口。如果政府有盡責取締開罰,並且禁止違規工廠引進移工,移工也不會為此而喪命。台灣老闆為了節省成本、政府沒有落實執法,就是這場大火的真相。」

每當移工宿舍發生大火,政府總說要加強取締違法工廠,但是矽卡事件過去七年了,宿舍火災還是層出不窮,宿舍和廠區要分開的訴求也尚未得到政府回應。諷刺的是,鐵皮屋曾在2016年8月時未通過消防安檢,隨即改善通過,一年後卻還是發生這樣的憾事。我們自詡是人權立國的台灣,移工滿懷期待在台灣工作貼補家用。最後他們不但沒有賺到比較多錢,反而住在環境更差的宿舍,甚至隨時有可能喪失性命。


阮文薦的回家路

矽卡大火發生後,阮文薦的哥哥阮文忠來到台灣,一方面為弟弟喊冤,要求台灣政府落實稽查責任,另一方面要將弟弟的骨灰帶回家鄉。

在飛機上,曾經也是移工的阮文忠胸前抱著弟弟的骨灰,有好多話想跟他講,但阮文薦再也聽不到親人對他的思念。「有些事情我也沒有經驗,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請你原諒我,我想儘快帶你回家,跟爸爸媽媽見面。」阮文忠自責地這樣說,或許他在想為什麼悲劇會發生在這麼年輕的生命,為什麼上帝要帶走他的摯親。到達河內機場後,他們必須轉乘到西部的美亭車站,搭乘巴士經過漫漫長路,終於抵達富壽省的家鄉。沒有任何喜悅,家裡只剩下悲痛的哭嚎聲。

或許是自責不該讓兒子外出工作,父親阮輝坦不斷重複地問「為什麼我的兩個兒子出國工作,只有一個人回來?」阮輝坦回想起從小阮文薦的貼心,回想起阮文薦為了拼一個讓全家翻身的夢,為了賺錢替家人治病而來到台灣工作,回想起離家前一晚,阮文薦撒嬌地抱著父親睡覺。但阮文薦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家中,他只能著兒子臉書的照片,用袖口默默擦掉眼淚,回憶過去和阮文薦相處的種種點滴。


黃文團

黃文團,來自越南河靜省,享年不詳。

2018 年 4 月 14 日,保七總隊及嘉義林管處人員,在阿里山鄉豐山村附近查緝,逮捕逃跑移工黃文團,他趁隙逃脫,警方擴大搜尋後仍無所獲。 6 天後,他的遺體在嘉義縣阿里山上一處樹林中被人發現,當時他的頭部已經腐爛,雙手仍銬著警用手銬。

黃文團的死是場謎團,沒有任何目擊者,但家屬認為,他是被警方用網槍射擊頭部致死。


成為山老鼠

黃文團出身自一個貧窮的越南家庭,2016年他來到野柳漁港當魚工。來到台灣工作之後,黃文團覺得自己受騙了,不僅沒有加班的機會,還會被雇主欺壓苛扣工資。他花了兩年才還完5,500 美金的仲介費。如果他不選擇逃跑的話,當三年合約到期時,扣除被苛扣的工資和仲介費之外,他幾乎沒有賺到任何錢。

他在來台後的四個月成為逃跑移工。曾經在南投、嘉義一帶的農村成為黑工。在農村工作的移工不會放棄任何打工的機會,他們有茶就採,有菜就種,有時候會上山當山老鼠。和黃文團一起上山的同事說「每次出團一次通常上山三、四天,下山領錢則是看自己能背多少檜木,多則兩萬元,少則一萬,對他們來說,雖然辛苦但也值得。」

黃文團失蹤後他的同事們一開始覺得大概率只是被抓而已,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乎他們預期了。在黃文團的告別式上,他的同事們來到現場送他最後一程,他們當中很多人的狀態和黃文團一樣是農村的逃跑移工。現在的他們都不敢再接上山的案子,他們也打定主意,以後被抓,絕不再冒死逃跑,因為誰也無法保證不會成為下個黃文團。


無緣見面的家人

黃文團來到台灣工作之前,將懷孕的妻子留在家鄉,也方便照顧父母,獨自一人來到台灣工作。當妻子和父母聽到他的死訊時,他們無法承受,便一起昏厥過去。黃文團的妹妹阿合說他還沒來得及看過兒子,還沒來得及抱過兒子就過世了,而這個無緣的兒子也沒有機會感到父愛。

將黃文團的骨灰送回越南之前,阿合在台中的東協廣場,想買些衣服送給黃文團的兒子。也許還不願意向孩子坦白父親的過世,阿合打算告訴他:「這是爸爸在台灣工作時買給你的禮物。」這是阿合最溫柔的謊言。




資料來源:

https://www.twreporter.org/a/2022-taipei-golden-horse-film-festival-and-miles-to-go-before-i-sleep

https://www.civilmedia.tw/archives/68311

https://www.twreporter.org/a/migrant-workers-return-home-with-ashes

https://www.readr.tw/project/foreign-labour-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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