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樣啦,嘿,我有像外星人嗎?」
哥斯大躺在病床,對天花板說。
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他。他手臂變瘦,鎖骨浮出,但他的大頭卻變得更大,浮腫的眼睛像雞蛋。他沒辦法坐,卻能用淡淡的語氣講笑,煞風景的笑話,就像以前那樣,只是這次是在醫院的安寧病房。我們嘴角微微一動。
這個多次化療而搞得像是外星人的男性人類,骨子裡完全沒變。
真不愧是哥斯大。
哥斯大是我們的學長,我們尊稱他哥斯大學長,或者哥斯大大。會有這個綽號,第一個原因是他本名黎佳,哥斯大黎加,第二個原因是他年紀比我們都大很多,大了八歲吧。他曾經重考又轉學又重考,很難搞懂。總之,當我們大一的時候,他大學四年級,當我們畢業的時候,他還是沒畢業。
那幾年哥斯大因為不願提及的健康因素而休學,不過休學歸休學,他還是會來社團。
我們社團簡稱幽浮社,全名是不明飛行物文化研究社,幾乎沒社員,也沒運作,是一個從創社開始就面臨倒社危機的小社團。創社的學長名字有個漢,我們尊稱為漢高祖。漢高祖大四畢業前幸運找到哥斯大,授予傳社玉璽,哥斯大大四休學前幸運找到我們幾個大一的小屁孩,我們四個人,一人當一學年社長,才免於倒社危機。
遇到哥斯大的那個下午,我們坐在路邊用筆電打電動。當時又悶又熱,渾身黏踢踢,最要命的是網路訊號不穩。我們學校附近有網咖,可是爆貴,只能偷用餐廳wifi。哥斯大邀請我們,平時他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但那天卻主動問我們,要不要跟他去活動大樓九樓社辦,可以吹冷氣,連網路,還有免費的零食飲料。
我們剛好結束一場,你看我我看你,不確定他的意圖,不過我們有四個,他只有一個,又瘦又矮,誰怕誰,走啊。
當然,是為了邀我們入社。
我們說,很可惜,我們對幽浮、外星人、星際大戰的興趣普普。我們當時是很愛打星海爭霸,但不代表對那些真的著迷。哥斯大說,一開始不排斥就好,沒興趣也沒關係。我們說,就算入社四年到畢業也不會有興趣。他也說沒關係。
哥斯大打的算盤是,我們接下社團後有碰到一個有興趣的,那就好了,就值得了。結果沒等到這個假想的救世主,我們準時畢業,哥斯大只好復學回鍋社長一職。但他因為要化療,似乎也只再多撐了一年多。
大學那時候我們四個人,在社辦,就是耍廢。平時也不需要幹嘛,不過為了騙取社團活動經費,要拍一些假照片,寫一些假活動,代表我們拿錢有做正經事。像是把石頭排列成特殊形態,像是在草地上弄麥田圈,還有一次到學校旁邊的山上召喚飛碟,我們模仿教徒,哥斯大負責投綠光。
還有社團聯展,這很麻煩,要發宣傳單,展示資料簿,那是漢高祖流傳下來的不朽之作,由哥斯大負責維護。活動當天,哥斯大還會被我們要求穿上灰色緊身衣,戴泳帽泳鏡,效果很好。如果非得搞一些攤位的活動,我們就會排紙杯,讓人用飛盤丟,全倒的話送一張泛黃的明信片。明信片有一大疊,印了模糊又詭異的照片,都是漢高祖當年從美國的羅斯威爾博物館買回來,再由哥斯大送去加印的,算社產。
丟飛盤的人要是多了,就會加條件,先到臉書社團按讚。
創立臉書社團是某一年學務處的要求,當然,負責經營的也是哥斯大。他原本不玩社群的,卻答應了,起先每個禮拜發一篇文,後來三天一篇,之後頻率增加再增加,一天三篇。內容千奇百怪,天文科學的書訊、歷史書訊、也有科幻影展、紀錄片、太空主題遊戲、角色扮演、網路上的惡搞活動、或者是從國外網站轉來的小報新聞,通常是一張照片或一則短片,配上缺乏公信力的報導,這種最多。哥斯大從不自己寫文,都是轉文、丟連結,貼截圖,複製貼上沒翻譯的外文。我們當他是為了向學務處交代,偶爾點個讚,就兩三個讚。
我們畢業之後,就幾乎沒人按讚。
後來倒社了,但臉書社團還在,哥斯大學長也持續發文。我們幾個不按讚之後,他就直接把文章轉到我們的聊天群組,我們抗議過,他收斂一陣子又會故態復萌,反反覆覆,直到我們威脅退群,他才真的比較收斂。
但後來更離譜,他就直接發給我們,一對一直接轉發。
我們也不生氣了,因為差不多也是那時得知,他早就大腸癌第三期。隔年又轉第四期。有一次他在家昏倒撞到頭,住院一週,我們去看,那時候他已經不在台北,回台南,原來他是台南人。去的時候他剛好睡覺,沒跟他說到話。他爸媽年紀很大,檢查都沒有癌症。他媽說了很多,還說願意跟兒子交換。因為兒子還年輕,癌細胞也年輕,才三十三而已。第二次探視的時候,他父母往外走,說讓我們聊,哥斯大躺在病床上,一顆大光頭,雙眼浮腫,他說自己就好像是那個躺在實驗台上的。說完只有他自己笑,我們說不出話。
他還像是他,我們倒是不像我們了。
那年,他的發文量銳減,他說如果偶爾有轉,就是比較舒服的一天,內容差不多,不知真偽,也沒意義。我們按幾個讚,留言說期待他下次轉發文章。真開心。真懷念。沒看哥斯大的文,渾身不自在。三天沒看哥斯大的文,面目可憎。
他按讚,沒回,最後三個月沒再發。
過世之後,他某個家人回了我的留言,簡單告知,告別式也不對外開放。
不過他的臉書社團還在,我們開始仿效哥斯大,分享那類型的文章。到了哥斯大學長生日的時候,會約出來聚聚,吃燒烤,喝啤酒。我們以前好像灌過他酒,不知道他有癌,不知道啊。
「喂,你們認為哥斯大真的喜歡幽浮嗎?」
可惜這個問題沒辦法請哥斯大回答。那次聚餐突然聊到,大家酒乾了幾杯,都有點想法。說來奇怪,關於不名飛行物,哥斯大應該頗有研究,但好像沒看他花過錢買書,他沒有組裝無線電裝置,沒有發送器,沒有去羅斯威爾或內華達51區朝聖,也沒去參加過相關社團的神祕活動。他自己轉發的活動文,自己從未去過。要說他是什麼幽浮迷,也不太像。但說他沒興趣,他轉了少說上千篇文啊。
如果回想當年哥斯大,他就只是過來社辦,看我們打電動,幫我們買垃圾食物,他自己沒吃,還幫我們收拾。我們問他要不要一起玩,他說他反應不夠快,用看的就好。這就是他的社團活動,印象中,也沒做啥。
「所以我就說嘛學長只是想要有人陪。」
「學長很孤獨啊,感覺有點可憐。」
「靠,不要亂可憐。」
「搞不好樂在其中咧,人家可是哥斯大學長。」
聽說哥斯大學長初次遇到漢高祖學長時,也說過他沒興趣。不過漢高祖學長執意要他入社,就答應了。後來才知道是因為眼睛,他的眼睛是杏仁形狀,而且往上。
「來來來,快點,敬哥斯大學長!」
過了午夜,我們四個走路搖晃,一身贅肉。我們已不年輕,超過學長離開地球的年紀。想找廁所,結果走進無人的地下街,連垃圾桶都找不到,於是尿在噴泉裡,那是一個裝置藝術的什麼鳥頭人。完事後發現監視器,可惡啊,我們想破壞,拿什麼砸啊,靠,飛盤,太經典了,當年社團聯展用的,飛盤中央貼了一張學長戴泳帽泳鏡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