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窗前,一面嗑花生,一面撐開眼皮,終於等到月亮爬上教堂鐘樓的頂端。
「時間到,差點錯過。」我收拾桌面,取出黑蠟蠋和紫色羊皮紙,拿出打火石,還有小刀,「唉,說不定只是老巫婆在騙錢。」
嚓、嚓、刮出火花,火種冒起白煙。
按照巫婆的囑咐,黑蠟燭點火,擺在桌邊,將那張紫色羊皮紙釘在木箱上。接著我解開褲頭,脫下褲子,左移一步,右移一步,還用手調整,直到我成功以燭光將我的胯下那根東西完完整整投影到紙上。
一條黑影。
觀察影子很有趣,靠近蠟燭,遠離蠟燭,影子會變大變小,為何會如此變化呢,有點深奧,這也是魔法吧。我抬頭看窗外,「月亮快走了!」
趕緊取出大剪刀,這把大剪刀是隔壁裁縫大哥的,借一天要一籃雞蛋,想想真是貴,那老巫婆更可惡,光是這一張羊皮紙就要三斤豬肉,才這麼小張,如果要買一整卷,搞不好要一頭牛。
「再見了!」
喀嚓一聲,剪刀俐落剪下,羊皮紙一分為二,左半邊是我胯下那根東西,右半邊是我下半身的影子。
「哇啊啊啊啊痛死我啦!」
寂靜的屋子裡迴盪了哀號,但不是我,是我的影子在叫,準確來說是我殘缺的影子在大吼大叫,嚇得我摔了剪刀。
「你這傢伙,為什麼把我的小弟弟剪掉!」人形的影子伸長,變得比我還高,他一手按著下體,一手指著我,「該死!蠢豬!沒救了你!」
「抱歉啊,我也……」我被罵得呆住了,沒有成功施展魔法的喜悅,一邊穿回褲子,一邊回應責難,「啊,魔法很複雜,這又是高級黑魔法,影子分離術,是住在樹林深處的巫婆教我的,我也是第一次,不曉得會痛,要是知道會讓你……」
「夠了!」影子揮手打斷,「不是問你這個,我是問你為什麼要把我的小弟弟剪掉?」
我低頭,看著分離開的那條影子,短短的,軟趴趴的,攤在桌上,沒有主人的一條影子,相當奇特的畫面。
「沒辦法,這張羊皮紙太小了,你看,就這麼小張。」
「買大張的啊。」
「買不起啊,想說試試看,先分離一部分。」
「可以手啊,腳啊,你就是笨,你腦袋到底裝什麼!」
「好啦,這麼生氣幹嘛,這樣吧,我再去跟那個老巫婆買一張大的,只是可能要等,我要籌錢,我還欠了隔壁的……」
「笨蛋,別再講了!」影子大手一揮,還以為他要打我,卻見他按住額頭,「如果今天剪的是我的手,手能去工作,如果剪我的腳,腳能到遠方旅行,如果是剪耳朵眼睛,還能增廣見聞,偏偏你剪得是我的小弟弟,笨蛋,剪之前有沒有想過,到底為什麼要剪這個?唉,偏偏這個笨傢伙是我的主人,到底是造了什麼孽?」
只見黑影唉聲嘆氣,身形逐漸矮小,也越來越淡,彎著身體,看起來相當痛苦,就像是我被重物狠狠砸到腳趾頭的樣子。我想我該適時安慰,正要開口,卻見他抬起頭一瞪,哼一聲,我的話便縮回肚子裡。
「事已至此,只好如此。」
影子彎下腰,輕拍桌上那條剪斷的影子,動作輕柔。
「起來,起來囉。」
那條黑影輕微地動了一下,又抖動幾下,接著搖搖晃晃,慢慢站了起來,左顧右盼,歪著頭,他有雙怯懦怕生但又充滿好奇的大眼睛,不得不說,這小影子是有點可愛。
「小弟弟,我是你哥哥。」大影子的口氣變溫柔。
「哥哥。」
「歡迎來到這個世界,恭喜你獲得自由。」
「自由?」小影子說話是濃濃的娃娃音,「自由是什麼?」
「自由就是離開這裡,要去哪裡都可以,要做什麼都可以,當然這要憑你的本事,不過至少可以隨心所欲,自由自在。」
「我必須離開,不能待在這裡?」
小影子有點膽怯。
「不是要趕你走,弟弟,別誤會,我是希望你以後有更好的未來。」
「這裡不好嗎?」
「待在這裡的生活,就只能跟著他。」大影子嘆了一口氣,顏色變得更淡,「日復一日,枯燥乏味,每天幫村裡的人砍柴,拿到的錢少之又少,只能填飽肚皮,偶爾喝一點酒,因為那個人,我們的爸爸,滿可憐的,聰明才智不及我們的一半,做什麼都失敗,他不識字,也不會算數,養雞,雞跑了,種豆子,枯死了,去跟皮匠師傅學習沒兩天就被轟回來,就連砍柴這種體力活,他都砍得比人少。」
「我們爸爸這麼遜啊。」
「什麼,才沒有咧,太誇張了。」我不得不反駁,「而且砍得少又怎樣,跟你們講一個道理,凡事適可而止,要是太累,累到病倒,說不定會被魔鬼帶走。」
大影子雙手一攤。
「現在你知道為何應該離開了吧,這人不僅懶惰,而且愚蠢。」
「說我愚蠢,說我懶惰……」實在很後悔浪費一籃雞蛋,三斤豬肉,還熬了大半夜,到底是為了什麼,就為了弄出這兩個會說話的影子嗎。我怒拍桌子,燭光搖晃,「你們,講夠了吧,我想睡覺了,該來結束魔法儀式。」
我作勢要吹蠟燭。
「等一下,哥哥!」小影子尖叫,「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要去哪裡,我什麼都不會。」
「別吹蠟燭,你會害死他!」大影子先是威嚇我,再轉頭,以溫和的語氣說,「弟弟,去哪裡做什麼你必須自己決定,你要自力更生,獨立生活,自由雖然美好,但也不是沒代價的。」
「什麼代價?哥哥,什麼是自力更生?」
「首先,弟弟,你要先養活自己……」
「可是我沒手沒腳,我不會砍柴,要怎麼養活自己?」
我聽到那娃娃音說到砍柴,忍不住笑了。
「砍柴?砍什麼柴?你是一條老二,去做老二該做的事!」我指向窗外,「去啊,去找女人,征服世上所有的女人!」
「閉嘴,講這什麼話,對一個剛誕生的小影子講這種話,真是豬頭。」大影子很激動,「你這樣還算是為人父母?」
「說到為人父母。」我雙手插胸,表情嚴肅,告訴小影子說,「身為父親的我,之所以耗費苦心施展魔法,給你自由,是為了讓你完成我未了的心願。」
「爸爸的心願?」
「聽好了,我的人生受困在這窮苦的村子,如你哥所說的,做什麼都失敗,別說是發財,連女人的手都沒摸過,這輩子眼看也沒什麼指望能討老婆。」我挺起胸膛說,「但現在不同了,我有一根自由的老二影子,就是你,你要代替我,征服所有女人,世界上大大小小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女人,讓她們知道你有多厲害,多威猛,這就是為父最大的心願!」
小影子聽完如受震攝,半攤半跪,低首一拜。
「是的,爸爸,知道了。」
「弟弟,別聽這個笨蛋。」
「哥哥,既然知道我誕生的原因,那就應該努力達成,我應該按照爸爸說的,征服所有……」小影子越說越難受,說不下去,在桌上抖動,「我,我可以不要嗎,我好怕。」
「弟弟?」
「哥哥,我好怕,我怕女人,女人都討厭我,她們會拒絕我,我好怕。」
「哎呀,真不行。」我搖頭說,「怎麼這麼沒用。」
「你給我閉嘴,還不都你這色胚,一輩子沒碰過女人,就要你的兒子替你完成不可能的野心。」大影子安慰萎靡的小影子,「不用理他,他是他,你是你,父母的心願不重要。」
「真的嗎,他是他,我是我?」
「真的,因為你自由了,就像天空的鳥,要飛去哪裡都可以,不要害怕抗拒父母,不要害怕自由。」小影子聽得淚眼汪汪,大影子繼續說,「你一定會度過難關,可能會挨餓,可能會受寒,可能會迷路在骯髒的城市街頭,但你會克服困難,你會學習知識,認識朋友,享受美食,欣賞音樂,未來你可能會找到賺錢的門路,可能會成為商人,可能成為建築師,可能跳上船到世界各地探險,或是將餘生寄託在某間僻靜的修道院,然後在某個夜晚,或許跟今天一樣的夜晚,你回想你走過的路,聽過的話,經歷過的所有一切,突然間,像是打開一扇窗那樣,你明白了,誕生在世上的理由。」
「哥哥!」老二哇哇大哭,淚流不止,他身子小,但淚水多到有點誇張,「希望可以像哥哥說的,但是又,不想跟哥哥分開。」
「說夠了沒啊,兩個傻瓜。」我一定要潑冷水,聽了那些肉麻話真想吐口水,「提醒你們,結束了,蠟燭沒啦。」
那根黑蠟燭剩下最後一小截,蠟淚四溢,火苗幾乎落到燭台上。
「怎麼辦,哥哥!」兩個影子抱在一起,「弟弟,別著急,我有方法,你沿著村子的大路朝西走,走進橡樹林,樹林深處有個池塘,池塘邊有個小木屋,裡面有個老巫婆。」
「老巫婆?」
「對,跟她要羊皮紙,大張的羊皮紙。」
「大張的羊皮紙,老巫婆。」小影子說,「她會給我?」
「弟弟,你可以,你一定有辦法,拿到以後我們兄弟就能一起離開。」
我挖鼻孔。
「別鬧了,那種羊皮紙貴得嚇死人,小張的都沒辦法,還肖想大張的,拿我這棟破屋子都還不見得能換。」
我還沒說完,屋裡一黑,他們消失不見,我看向月亮,月亮越過山脈離開了。
屋裡有股煙味,我躺在床上,打呵欠,睡不著,腦中轟隆隆都是影子說過的話,難以平息,翻來覆去,床席的稻草搔得好癢。
我起身,到屋外走走。村莊靜謐,村長的狗睡得很死,原本想拿石頭丟,但知道是個幼稚舉動,於是算了。我不由自主散步到一棵桂花樹下,爬上樹,望向圍牆內,小窗子勉強可以看見小香的睡臉。「別再看了,小香都嫁了,五個小孩的媽了。」我對自己這麼說,然後爬下來,走原路回破屋子,拾起地上的冰涼的剪刀,帶著一身桂花,一臉淚水,重新躺回稻草床席上。
文/圖:張不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