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初,太陽西下,行人漸少,幾個路邊的小販心想應該不會再有客人來了,收攤欲歸;店鋪裡的掌櫃夥計也悠然坐於櫃臺後,等著放工。
不過酒肆是越夜越熱鬧,偶爾來大快朵頤的小康家庭、走遍大江南北的旅人、開宴講生意的富豪,在飯桌上甚麼事都能聊,甚麼事都能談,順利的就舉杯結交,不順利就摔碗吵架。
「張久久,我租你家的店面租了二十年,你老娘在世時沒漲過半文錢,如今你老娘一過世,你立刻一口氣加了五十文錢,你甚麼意思?」喬實朝著對面的人戟指怒目,然後轉向主位的烏有義:「烏渠頭您評評理,這小子分明是見我布匹賣得好,坐地起價!」
張久久辯駁:「喬老闆,那邊店面的月租是一百五十文錢起跳,我漲價後也不過一百文錢,已經便宜很多了。」
然喬實道:「當年你老娘被夫家趕出門時,要不是我娘子可憐她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接濟她整整三年,讓她平安產下你這臭小子,還介紹她去做幫工,後來她轉運發達了,為了報恩,她租給我那間店時,講明只收五十文錢,今生絕不漲價!」
「你也說今生絕不漲價,我娘親已然過身,我加錢有何不對?」張久久說。
「你老娘死我還沒死欸!」喬實愈說愈生氣,開始口出穢言:「小野種,知不知道甚麼叫一飯千金?」
「喬實,你別老用那三年來壓我!」張久久憤而回說:「娘親在你家待了三年,我們還你二十年,恩情早已兩清,你若不滿意這個價錢,儘管找別人租啊!我倒要看看沒了娘親的優待,依你那臭脾氣,你的店能撐到幾時?」
「你!」似被踩著痛腳,喬實拎起板凳想往前砸!張久久亦把手伸至桌面下,欲要掀桌!
「住手!」烏有義爆喝:「我擺的和頭酒也敢翻,是不給我面子!」
兩邊的手下趕緊上前拉開二人,二人兀自爭執不休,互相叫罵,烏有義隻手扶額,頭疼不已。本想接任渠頭後能夠呼風喚雨,豈料鋒頭還沒出過癮,一堆狗屁倒灶的事就漫天撲來,一天十二個時辰,有一半以上在處理民眾的糾紛,麻煩透頂。
看烏有義面露苦惱,一名手下遂細聲提議:「義哥,以往渠……我是說孝哥,他會請張久久漲價別一下子漲那麼多,租金分次調升,給喬實一段時日適應成本增加,如是協調出雙方皆能接受的結果。」
烏有義偏頭笑道:「不錯啊,看來你跟我大哥學了不少嘛!」
那人靦腆低首:「哪裡,只是……哇啊!」話未完,便被一腳踢開,背脊重重撞上牆板,嘴角溢血!
「現下我才是渠頭,少拿我大哥那一套在我面前碎念!」烏有義忽現暴戾,抬手一揚,「把他攆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他的臉!」
那人被半死不活地拖走後,本來火冒三丈的喬實和張久久皆收聲閉口,冷汗涔涔。
「你們兩個的事,我想好了。」烏有義搔了搔頭,心情稍復,「店租就一百文錢吧,當中的五十文錢拿來給北渠。」
喬張兩人雙雙愣住:「為甚麼?」、「這怎麼成?」
「怎麼不成?」烏有義凶態復萌:「不然你當我北渠是做慈善的啊,今兒個既有求於我,就要聽我的,否則就讓你們倆吃不完兜著走!」
四周團團圍了十個壯漢,張久久與喬實哪敢反對,垂首默然。
「行了行了,談妥了就吃飯,吃完飯仍是一家人。」烏有義揮揮手,道:「叫人上菜。」
爾後杯盤碗筷咭咭啷啷,卻無半點話聲。
烏有義頭頂僅一瓦之隔,方才的動靜盡收於兩雙耳朵。
寧澈道:「這烏有義當真草包,屬下提了好建議,他卻只會忌恨揩油。」
「他綁架戴成琦居然沒露餡,敏銳如薛尚善第一時間也沒疑心。」桓古尋說:「想來晉淵莊不僅教他不著痕跡地綁人,怎生演戲也教了。」
「來吳縣的當晚咱們就跟著他,瞧他把原先就很亂的北渠弄得更亂,現已第四天,仍沒見他去甚麼奇怪的所在……」寧澈眨了眨久未闔上的鳳眸:「該未他和這樁綁架沒關係,咱們白耗了三天半。」
「晉淵莊定有囑咐他不要頻繁探視戴成琦。」桓古尋同樣疲憊,仍要強提精神:「有點耐心,烏有義忍不了多久。」
隨後兩人不再發話,靜靜注視下方的一舉一動。
等這桌半是搶錢,半是強迫的和頭酒食畢,烏有義同灰頭土臉的喬張二人說再見,然後咂咂嘴,大搖大擺地走上街。
「義哥真行,不給那些死老百姓瞅瞅您的威嚴,真當咱們義哥天天閒著沒事幹,聽他們吵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得了。」小弟諂媚奉承,烏有義大為受用:「我大哥只當和事佬的法子早過時了,今後我要為北渠帶來新氣象,振興吳蛟幫,指日可待!」
「好!」領頭的說得豪氣,身旁的人只管附和。
「欸。」行至半途,烏有義停下腳步,道:「我還想再到處逛一逛,留四個人陪我,其他人都回去吧!」
「是。」一群人遂分道而行,寧澈及桓古尋依然緊跟烏有義那夥人。
「義哥……」往北轉入一條小巷後,一人湊至烏有義的耳邊:「您要去那裡?高先生不是曾交代千萬別……」「哎!」烏有義抓撓前胸,頗感煩躁:「看一看而已,有甚麼好害怕的?」
暗中尾隨的桓寧二人聽聞這段對話,均想果然料中了。
過不多時,烏有義來到一間名叫千斤擔的腳行,裡邊的腳夫雖身穿腳行制服,卻透著幾處怪異:其神態不同於普通長工粗莽質樸,眉宇之間有股煞氣;且一般腳夫由於長年挑著重物東奔西跑,小腿又粗又壯,然這群腳夫強壯的不是雙腳,而是肩背,更像是護院保鏢;最不尋常的是一有路人行經鋪前,他們會不自覺地放低音量,暗暗留意生人的舉止。
寧澈和桓古尋自是一眼看穿。烏有義要進門時,門口的壯漢本還攔著他,烏有義苦惱地撓著脖子,後似憶及某事,說了句:「胡馬南渡,神龍將復。」壯漢聽了,便放人入去。
隔壁的屋子沒點燈,但見幾個腳夫坐在門階上閒話家常,料想此屋也屬於腳行,於是桓寧二人繞至屋後,後方緊鄰水道,他們身若蜻蜓點水,攀上三樓的窗臺,翻至屋內。
三樓的光線微弱,僅幾抹餘暉穿越木牆的縫隙滲進來,然寧澈與桓古尋目光如炬,或跨腿或轉彎,避開層層疊疊的箱櫃,躡手躡腳地下至二樓。
「人在那邊。」一樓光芒乍亮,連通至主屋的門被打開,一人手執油燈,指著牆角的籠子。
其後的烏有義沒有移向籠子,藉著明晦不定的燈光,翹首瞇眼望了好半晌後,略顯緊張:「她動都不動……是不是死掉了?」
「沒有。」拿著油燈的人說:「咱們還要靠她去換西南兩渠的黃金來,怎麼會殺她呢?只不過為防止她呼救逃跑,下了些迷藥在她的飯菜裡,讓她安分些。」
「那就好。」烏有義鬆了口氣,旋又摀住臉面,刻意啞著嗓子:「她……她沒瞧到綁她的人是誰吧?」
「沒有。」掌燈者冷著臉:「你看完了沒?」語氣甚是不耐煩,素來囂張跋扈的烏有義竟不在意:「那……高先生可有新的指示?」
「高大人剛從杭州回來,受了點傷,尚在休息。」他說:「你放心,乖乖照著大人的話做,無人撼動得了你的地位。」
「可是……我不明白……」烏有義道:「高先生武功高強,何必這般費力,一招取下那對奸夫淫婦的性命,豈不省事?」
「你可是吳蛟幫北渠渠頭,不是僅會喊打喊殺的強盜土匪。」那人戳著他的胸膛,肅容:「吳蛟幫最要緊的是獲得民心,與其逞凶鬥狠、殺除勁敵,不如多花點心思打點人脈,方能無往不利、處處逢源。」
「我知、我知……」烏有義連連點頭,然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黃紙,道:「我……我也想了幾個妙計,還寫在紙上,能不能替我呈給高先生,讓他過目,參考參考?」
「好好好……」他敷衍地接過紙張,隨手塞進口袋,然後關上門,聲音隔著門板:「還有事嗎?沒事就快點走,莫給人看破手腳。」
但聞烏有義又叨叨絮絮幾十句,方步出腳行。
桓寧二人沒有即時跟上,仍留在原地。
「高叔逸被我的掌力轟個正著,就算沒廢了全部的功力,也所剩無幾。」桓古尋說:「他若捨不得回鄉種田,再被我看見就徑直送他去見他姥姥。」
「小人命長。」透過地板的小洞窺視,寧澈用氣音說道:「那是戴成琦……距離太遠,我看不清。」後問旁人:「你有聞到她的氣味嗎?」
桓古尋抽了抽鼻頭,「確實同上次見面聞到一樣的馨香。」
「這裡防衛薄弱,乾脆直接救她出來。」寧澈話甫落,樓下復傳響動,但聽人語:「去二樓把東西都搬下來。」寧澈及桓古尋遂速返三樓。
而後數名腳夫爬上二樓,將二樓的木箱一個個扛至一樓外邊,忙了約莫兩刻鐘才搬空二樓,接著腳夫紛紛回至旁邊的主屋,這間屋子亦重歸寂然。
昏暗中,兩道黑影竄下樓梯,迅至一樓角落的木籠。
甫近籠子,桓古尋嗅了嗅空氣,歪著頭說:「她不是戴成琦。」寧澈也看出不對,此女身形雖與戴成琦相仿,但戴成琦是年近四十的少婦,而非眼前僅十八、九歲的少女。
「怎麼回事?難不成烏有義蠢到綁錯人了?」寧澈大為困惑。
桓古尋忖道:「也許是陷阱,想引誘咱們出手,再行圍攻。」寧澈不這麼認為:「這陷阱未免太粗糙了,不似晉淵莊的手筆。」
「別管那麼多了,先追上烏有義。」桓古尋道。
籠裡的女子睡得很沉,毫髮無傷,桓寧兩人遂不逗留,旋即翻出屋牆。
烏有義雖已走遠,但有桓古尋在,仍能覓得正確的方向,他們展開輕功,飛縱在高矮不一的屋頂上,雞鳴狗吠呼嘯耳際,不一會兒,竟隱約摻雜著刀劍錚鏦!
「呃!」一刀捅穿軟腹,烏有義滿口鮮血,驚懼交集!「唰。」長刀毫不留情地抽出肉體,其內的腸子也隨著刀身跑出體外,烏有義跪倒在地,當場喪命!
餘下四個小弟,一個身首異處,一個被劃破了咽喉,第三個的心口直淌血。一把長刀一柄短劍,瞬時將烏有義一行五人殺得只剩一人!
最後那一個渾身是血地求饒:「別……別殺我……我是獨子……求求您別殺我,我爹會絕後啊……」
不抱希望地苦苦哀求,竟真換來那兩個刺客收兵,而後持短劍的那人雙唇開開闔闔,似乎說了些甚麼,求饒者如獲大赦,連滾帶爬,飛速跑遠。
桓古尋及寧澈趕到時,現場一片狼藉,事出突然,始料未及,寧澈探了探烏有義的脈搏,確定人已死亡,瞠目錯愕:「這……這是誰做的?」
晶瞳望著彼方越跑越遠的背影,桓古尋道:「有一個活的,去問問他。」
正要邁開步伐,倖存者的吶喊先回傳過來:「烏、烏渠頭被殺啦……是……是桓古尋和寧澈殺的……他們殺了烏渠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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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胥客棧東側最上等的客房中,眾人聽罷事發經過,表情凝重,陷入沉默。
「該……該怎麼辦?」羅韞盤語帶慌亂:「要不……要不你們先離開吳縣……」「離開吳縣,就正中敵人下懷,說我倆是畏罪潛逃。」寧澈道。
「可憐烏有義為晉淵莊出了那麼多力,由始至終皆被蒙在鼓裡,時辰一到,說死就死,比閻王爺還無情。」潘文雙思索:「晉淵莊早料到咱們會跟蹤烏有義,遂用冒牌貨混淆視聽,支開跟蹤者,並趁機殺人,再嫁禍兩位。」
「那個幸運生還的喊得全城皆知,樓下的店小二也在談論此事。」安奉良理了理濃密的毛髮,說:「不消半個時辰,北渠必會集結成群,前來客棧。」
「北渠群情激憤,咱們又是外地人,講實話也無人聽信。」夏時鳴的食指點了兩下憑几,道:「我打算請蘇州的嚴刺史出面。」
「好主意。」談皓大表贊同:「吳郡張氏的宗主是爹親的好友,有他居中調解,北渠也會冷靜些。」
「那我跑一趟西渠。」潘文雙道:「目下能鎮住那幫莽夫的,只餘薛尚善了。」
安奉良道:「戴成琦是整件事的關鍵,我來負責找她,找到她,真相就能水落石出。」
「前提是她猶在世。」桓古尋長吁一氣:「不過也只能這樣做了。」
羅韞盤出言安慰:「先尋個靜處躲起來,待北渠的怒火稍熄,逐一釐清疑點,晉淵莊的栽贓不攻自破。」
桓古尋耳廓一動,沉聲:「人來了,得散了。」
寧澈長身正衣,「分頭行事總是比較危險,大家保重。」
此時北渠的群眾已達街頭,客棧掌櫃見狀,亦明這事與樓上的貴賓,禹航會的少舵主有關,想請他走卻又怕得罪人,正煩惱該如何是好時,夏時鳴等人自行退房,然後分批從後門出走,桓寧二人消聲匿跡;談皓及羅韞盤以東滎派之名,求助吳縣郡望張氏;夏時鳴聯絡當地刺史;安奉良持續搜索戴成琦的下落;潘文雙則前往西渠。
由於潘文雙是孤身行走,夏時鳴欲差人護送,她卻搖頭婉拒:「在這種時候,獨自一人有獨自一人的好處。」
是次來吳縣,為不顯張揚,潘文雙身著米灰麻衣,腳穿圓頭木屐,不施脂粉,還用木炭抹黑臉蛋及柔荑,狀似碧玉小家女。
蘇州四月的地常是溼的,穿著木屐就不怕濺濕腳丫,手裡的燈籠伴著腳下叩叩叩的響聲,左搖右晃,潘文雙款步於青磚小路,僅相隔一條街,北渠大批人馬高舉魚叉木槳,浩浩蕩蕩,團團圍攏扶胥客棧。
不理會鄰街粗魯的叫囂,潘文雙行至一棵渠道旁的蒲柳下,屈膝而蹲,將燈籠擱在腳邊,兩手伸入渠水,細細地搓洗手心手背、指尖指縫,露出原本蔥白般的膚色,接著合手一捧,掬水潑灑烏黑的面容,幾下嘩啦啦後,紅顏清麗,彷若沾著晨露的桃花。
洗完臉,玉指捻著木簪一抽,沒了束縛的頭髮如瀑流瀉,潘文雙從懷裡摸出一柄小梳子,由上到下,從髮根至髮梢,一次次地梳順綢緞般的秀髮,末了左手一把抓攏,右手的木簪貼著那束頭髮環繞一圈,斜插固定,及腰的青絲又整齊地盤回腦後。
「姑娘去哪兒啊?我送你一程!」一個年輕的船夫恰好操舟划過,熱情搭訕。
潘文雙嫣然答應:「那就勞煩大哥了。」船夫喜笑顏開,迎接美人上船。
「桓古尋出來……寧澈出來……」這時,遠處北渠一眾的嚷鬧傳至耳畔,船夫受不了地嘆氣:「唉,吳蛟幫愈發不像話了。」而後走回船尾,執櫓而搖。
「原來是吳蛟幫啊!」潘文雙把燈籠掛上艙柱,端坐小艙裡的長椅,故作驚訝:「我還道哪裡來的小混混,竟爾聚眾結黨,官府也不管管。」
長臂推櫓,船頭便偏轉拐左,船夫感嘆:「我小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那時的吳蛟幫雖沒今時人多勢眾,但幫內上下一心,均為太湖的萬民著想,稚童內心也對吳蛟幫充滿崇拜,男孩子都說以後要加入吳蛟幫,保護太湖的男女老少,女孩子則希冀未來的丈夫是頂天立地、受人愛戴的吳蛟幫渠頭。」
潘文雙問:「那吳蛟幫後來怎地變了調?」
「貪囉!」船夫道:「爾後接任的四個渠頭,一個比一個還貪,貪財、貪名、貪權……反正有利益的皆要撈一把!做老大的尚且如此,自然只能吸引到蒼蠅入幫,久而久之就變成方今這副模樣。」
「可是奴家來吳縣這幾日,人人均對渠頭讚不絕口……尤其是已故的程渠頭。」潘文雙道。
「程寅達啊……」船夫鄙夷冷笑:「他人前人後兩個樣,表面送你一斗,背地食你一斛。不熟悉他的人都會被騙。」潘文雙挑眉試探:「你很熟悉他?」
「嗯……說過幾句話。」似不欲多談,船夫另開話題:「對了姑娘,你還沒說你要去哪裡呢?」
「奴家要去西渠。」潘文雙答說。
船夫皺著眉:「到西渠做甚麼?那兒雖比北渠好了點,但也不平靜。」
「你是說戴渠頭?」潘文雙面現憂愁:「聽人講薛渠頭已找了她六天,只差沒掀開吳縣的地皮,仍舊沒消沒息……恐怕凶多吉少。」
「我也不曉得,反正那三個渠頭啊……少接近為妙。」船夫聳聳肩,追問:「姑娘去西渠做甚麼呢?」
「那你呢?」潘文雙反問:「你又要做甚麼?」
「我?」船夫失笑:「我要載你去你想去的地方呀!」
「剛才我猶未開口,你便推艄西行。」甜美的音調不變,右手卻已夾著一枚柳葉鏢,「報上名來。」
見著那只柳葉鏢,船夫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逕答:「……我叫程小津,津渡的津。」
潘文雙再問:「程寅達是你甚麼人?」「甚麼都不是!」程小津急急否認,隱有憤色:「他不過是我父親早年收養的小孩……一個沒學好的小孩。」
「他是你的義兄。」潘文雙恍然:「程寅達是從程泰的手中接下渠頭,程泰是他的義父,好像在十多年前的一場暴風雨中,遭潰堤的河水沖走。」
「姑娘雖非在地人,對於本縣的舊聞倒是瞭解。」程小津道:「而今他於九泉之下碰到父親,父親肯定會狠狠揍他一頓。」
「你再怎麼不喜歡程寅達那班人,也不得不承認沒有他們的太湖七零八落,吳蛟幫更淪為地痞流氓。」嬌軀憑欄望外,口上續:「是故你徘徊於客棧左近,刺探吾等的動向。」而後眼光飄回船尾:「想必你也聽到烏有義的死訊。」談話間,小船慢慢駛出吳縣,來到廣闊的太湖。
「薛尚善做輔佐者還可以,當渠頭已是極限。」程小津仍然賣力搖櫓,「姑娘要薛尚善暫時整合四渠悉數人力,自無不妥,然而指望他日後領導整個吳蛟幫,不但是在為難他,亦是在飲鴆止渴。」
「為何?」潘文雙說:「我對薛尚善認識不多,大概看得出他做事周到不拖沓,雖少了點敢拼敢衝的膽量,但不至於優柔寡斷。」
「承平的太湖由他掌管,固然無虞,然則現今的太湖被暗處的宵小覬覦,薛尚善眼力不足,難辨是非,易受有心人擺布。」程小津說:「這就是禹航會、東滎派……以及姑娘您身在此處的原因,對嗎?」
潘文雙兩眼微亮:「你怎生知曉那群人的存在?」
程小津答:「程寅達死之前,我曾上門質問他晷丘島究竟發生何事,他甚麼都沒說,只塞給我一袋金銀珠寶,要我有多遠走多遠……我從沒瞧過他怕成那個樣子,好似……好似他腰後抵著一把刀,隨意妄動就會白刃穿體。」
「那你為甚麼不走?」潘文雙順手捋了下燈籠底部的流蘇,「該不是要替你義兄報仇?」
「他罪有應得,何必報仇?」程小津抿了抿嘴,又言:「我也不欲跟禹航會過不去。」
潘文雙稱讚:「你挺聰明的嘛!」
程小津撇開臉:「我喝太湖的水長大,太湖有難,我不能置身事外。」「咿──噠。」他放下木櫓,彎身步入船艙,落座潘文雙對邊,「有甚麼我能幫忙的?姑娘怎麼說,我就怎麼做。」
「……就這樣?」櫻唇一扁,頓覺無趣,她用柳葉鏢的尖端剔著指甲縫裡的泥塵,「你偷偷觀察吾等觀察了三天,就為向我評斷薛尚善的才幹、討份差事做?你只想依靠外人解救太湖?趕跑這些宵小後,太湖便從此平平安安,無風無浪?」
一連數問,程小津無奈一嘆:「我人單力薄,能成得了甚麼大事?」
潘文雙莞爾:「令尊可是上一任東渠渠頭,人稱吳中之龍,連程寅達也及不上他彼時的影響力,你該善用你父親遺留的名聲,號召有志之士。」
「姑娘,我大你沒幾歲啊!」程小津攤手表示:「誰會聽一個未屆而立之人的指揮?」
「這個世間是憑實力話事,而非年齡。」潘文雙道:「既然看不慣吳蛟幫的現況,就更該投入此中,掌握權力,方得改變。」
「我……你太看得起我了。」程小津起身行回船尾,復又握住櫓柄,反覆推拉。潘文雙亦不多言,背過身去,面朝船首。
柔櫓生浪,軋軋啞啞,小船終於抵達西渠時,程小津說:「姑娘,到了。」
精緻的下頷款款一點:「多謝大哥。」提燈跳上津口的木棧道後,潘文雙本欲就此離去,忽又回過頭來:「容奴家囉唆一句。」程小津道:「請說。」
她放眼眺覽,程小津也轉頭回望,此刻已完全入夜,無數火光分布湖畔湖上,如繁星閃爍,與天穹相映生輝,「這個太湖既非我的,亦非禹航會的,而是你的。」言罷旋身而遠,留下程小津若有所思。
西渠的據點叫野筠埠,大門是一座四柱三間,竹子搭建的牌坊,中央的門道是船筏通行的水路,兩旁的小門則供人步行。野筠埠裡面有二十來間的竹篷竹屋,錯層有緻,中間以竹梯竹橋相接,半數建在河渠之上。
「哪裡找啊?」潘文雙走向右邊的小門,守門的小弟肆無忌憚地打量著她:「才剛點著燈就來尋情郎,小姑娘真是個急性子。」他言語輕浮,手也不規矩,想摸一把吹彈可破的頤頰。
潘文雙退了半步,閃過那隻鹹豬手,僅道:「我是薛尚善的指路明燈。」
「指路?指哪條路啊?」他的雙目牢牢黏在高挺的胸脯,猶不知死活地耍嘴皮子:「莫不是指去床上的路,姑娘也給我指指唄!」
黛眉彎彎,檀口輕啟:「去床上的路,要往這裡走……」纖長的食指伸出,停在那人的胯前約一寸,再緩緩上移,大膽而挑逗地撩向喉頭……
「咳!」潘文雙倏地戳他喉上廉泉穴,使人猛烈一嗽,大半舌頭探出唇廓,緊接著寒光一閃,血色飛濺,噗通一聲,半截舌頭掉入水中。
「啊啊啊啊啊啊──」沒了舌頭的小弟又驚又痛,掩面哭嚎,周圍的人聞得動靜,當即抄起槳櫓叉網,邊跑來邊喊道:「有人鬧事,抓住她!」
一人張著漁網撲將上來,潘文雙提氣一縱,踩著該人的頭越過包圍,足尖接連點過繫纜樁、船艙頂、吊橋柱,最末翻過竹籬柵,落在西渠最高最大的屋子前,推開門扉,道:「薛渠頭晚安。」
薛尚善正在吃晚飯,案上一大碗白飯外,尚有烤魚、炒蝦仁及滷豆乾,他嘴裡還叼著一隻醬燒鴨腿。
「溝涼,呃……抱歉……」把鴨腿放回碗裡,薛尚善離座直身,油膩膩的手隨意抹了抹衣襬後,抱拳道:「姑娘您好,要來怎地不通知一聲,我好派人接送呀!」
「派的若盡是些手口不乾淨的傢伙,那就免了吧!」潘文雙沒有回禮,僅遞去燈籠,逕自揀了蒲團坐下。
「唔?」薛尚善茫然地抱著燈籠,隨後門外足音達達,十多個手下一齊跑來,擠在門邊,「渠頭,那個臭婆娘無緣無故削掉阿洋的舌頭,分明是來惹事的!」
「甚麼?」薛尚善愕然望向來客,該客將一只沾血的柳葉鏢擺在桌邊,再從一旁的圓几取來杯子,自斟濁酒,小口啜飲,只言:「門衛除了專職看守門戶,亦代表背後主人的門面,薛渠頭應慎選人事。」
這話講得隱晦,薛尚善卻一聽即明,遂轉身訓斥:「自己言行不檢點,就莫怪他人對你不客氣。阿洋死了沒?沒死就趕快幫他止血,別打擾我接待貴客!」很少見到渠頭這般嚴厲,小弟們面面相覷,沒人敢回嘴,只得灰溜溜地下樓。
「底下人不懂事,冒犯了姑娘,實在對不住。」薛尚善道:「您吃飽了嗎,想吃甚麼,我馬上喚廚房準備。」「嗯……」潘文雙考慮了片刻,方道:「有涼拌鴨掌嗎?」
「有。」薛尚善還說:「光吃冷食不易飽,再加一條烤魚好嗎?」潘文雙頷首微笑:「有勞薛渠頭了。」
吩咐下去後,薛尚善回座,見客人的酒杯空了,便替她滿上,「那日我來去匆匆,未及問候,姑娘怎生稱呼?」
「敝姓潘。」答完,她旋又道:「烏有義死了。」
「啊?」執壺的手一抖,些許酒水灑出杯口,薛尚善顧不得擦拭,怔怔呢喃:「他真的幹了……」
潘文雙蹙起眉頭:「嗯?」薛尚善忙改口:「那成琦呢,成琦到底在哪兒?」
「還在找尋。」潘文雙描述目前情勢:「烏有義的死是晉淵莊下的手,事後還嫁禍給桓古尋與寧澈,眼下北渠聚在扶胥客棧吵著交人。我們商量過後,欲請些有頭臉的人物安撫北渠……薛渠頭是最重要的那位。」
然他面有難色:「我在北渠毫無威信……」「那就豎立威信。」潘文雙道:「那天我要你在南渠抓個替死鬼,你抓了嗎?」
薛尚善應說:「他叫丁阿薪,衛富年生前很重用他,即便成琦當了渠頭,他仍仗著在南渠累積多年的聲望,事事與成琦作對。我昨晚意有所指,暗示他與成琦的失蹤有瓜葛,南渠已有不少人起疑。」
「那封勒贖信呢?有多少人知悉?」潘文雙又問。薛尚善道:「僅我、我的親信大吉、烏有義、丁阿薪。」
「很好。」而後潘文雙壓低嗓聲:「殺掉丁阿薪。」
「啊?」二度受驚,薛尚善的手臂不小心碰著酒壺,酒壺應力而倒。「嗒。」玉手及時一長,接住掉落的酒壺,又再倒酒。
「我、我以為只要拿他做障眼法……」薛尚善遲疑:「縱然要用他平息北渠的憤怒,也犯不著……」
「你願意坐享程寅達與烏有義為你攜來的好處,卻不願主動奪取?」潘文雙試圖誘之以利:「現時西渠已歸你所有,只消說丁阿薪是綁架戴渠頭,並殺害烏有義的幕後主腦,當眾處決他後,南、北二渠便是你囊中之物,再順勢擺平東渠的內鬥,屆時吳蛟幫盡在你的掌心。」
薛尚善臉色驀地一黯:「之後便輪到我了嗎……」其聲低微,潘文雙沒有聽清,「你說甚麼?」
「我是說……」他復抬起頭來:「丁阿薪雖年過五十,腦袋卻比烏有義靈光百倍,不會任人誣陷而不反擊。」
潘文雙問:「他的武藝較之你如何?現在在哪裡?」「他功夫不高,年歲又大,我五招之內即可敗他。」薛尚善回應:「至於他在哪裡……我記得他有個八十歲的老母親,住在城邊,他每天都會去陪母親吃飯聊天,待母親上床就寢後,才回到南渠的古漊塘。」
「那就好辦。」潘文雙指點:「立時帶上你的親信突襲丁阿薪,將他押至北渠,說明你因為戴渠頭一事,早就對他抱持懷疑,今日甫聽得烏有義的噩耗,直覺丁阿薪有詭,即刻搜尋他的蹤跡,果不其然,在他母親的住處搜到染血的衣褲、長刀及短劍。丁阿薪為除去戴成琦這個眼中釘,先是祕密囚禁她,再假作救援,欲藉此壯大聲勢,不料遭烏有義識破詭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殺死烏有義,然未來得及湮滅證據,便人贓俱獲。在你口中,烏有義是個義勇多謀、卻不幸為奸人所害的豪俠烈士,如是塑造他的形象,情緒激昂的北渠人必然深信不疑,丁阿薪百口莫辯。」
薛尚善狐疑:「他有個隨侍在側的小厮……」「也殺了。」潘文雙冷然:「他的母親就不用了,免得落人口實,但須確保她不會干擾你行事。」
他仍在踟躕:「北渠人會輕信此等說法嗎?倘使弄巧成拙,我在太湖就混不下去了……」「北渠要的是一個洩憤的對象,那就給他們這個對象。」嬌豔的容顏一改往日的巧笑倩兮,殺伐決斷:「當前乃左右勝負之刻,事成了,薛渠頭將是太湖第一人,切莫心軟。」語罷,玉指按著那枚飄著腥味的柳葉鏢,將之推至彼端。
他怔怔拿起柳葉鏢,尚未回話,竹門咿呀敞開,「來囉!熱騰騰的飯菜來囉!」送飯的小弟一邊上菜,一邊滔滔不絕:「姑娘,咱家的陳廚子手藝頂好,即使是簡單的烤魚,方圓十里內的貓兒無不聞香而來,這道涼拌鴨掌亦是清爽消暑,讓人一口接著一口,另外呢,小的自作主張,為您盛了一碗魚頭豆腐湯,有開胃健腦、養顏美容……咦,渠頭,你的牙又疼了?還剩好多菜啊!」
「你們的渠頭另有要務,先幫他蓋上罩子吧!」潘文雙漾開燦笑:「薛渠頭,事不宜遲,奴家在此等候你的好消息。」
捏緊掌中的柳葉鏢,薛尚善終是下定決心:「好生招待潘姑娘,我去去就回。」「是。」小弟頷頭應諾。
臨走前,薛尚善忽問:「桓少俠及寧公子在哪兒?我可以為其安排藏身之處。」
慢條斯理地嚥下口裡的鴨掌後,潘文雙才答:「用不著,他們躲到杳無人煙的晷丘島了。」
她背對站在廊上的薛尚善,以致於沒有瞧見後人驀然陰沉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