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也是花了不少心力和伙食費,所以祭奠之後會把皮拿去賣,肉會吃掉,讓牠們的一切都不浪費。」
崔斯陪伴他的時間並不長。也不過就一個月前,馬夫托羅從廄中牽出這匹高大的栗毛馬時,還半開玩笑地說:都是同樣的毛色,一定跟你合得來。
崔斯的毛髮不像米思那樣細軟纖長,而是平貼在肌肉隆起的軀體上。摸起來有些粗糙,但又不至於像品質粗劣的亞麻布,斷裂纖維往往扎人縮手。
魁梧的體格初看令人畏懼,但眼神卻十分溫柔。猶如性格穩重的老侍從,恐懼時能保持鎮定,不會任由爆發的情緒牽著鼻子走、失去控制。
那雙比毛色稍深的眼睛已不再有光芒。在半睜半閉的眼瞼下,幾乎像是影子。他想闔上這令他心中酸澀的畫面,卻發現這舉動像是澈底承認了崔斯的死亡,遲遲不敢伸手。
德雷克和格雷靜靜站在一旁,讓他獨自憑弔。懷亞特很感謝他們的體貼,卻又覺得這麼扭捏的自己很窩囊。
理智上他知道,崔斯跟騎士們比起來根本沒熟悉多少,他們也不該在路上耽擱太久。懷亞特的腦中卻不斷掠過崔斯對著他眨眼,還有舌頭從他手中捲走莓果的溼潤觸感。
眼前逐漸朦朧時,有人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懷亞特回過頭,看見救了他一命的騎士正溫和地對他微笑。
「這傢伙挺幸運的,黑牙獒的毒會使獵物昏迷,牠沒受太多折磨。」德雷克在他身邊蹲下,伸手輕揉另一匹馬沒被燒黑的臉頰,緊繃的肌肉在他手下紋絲不動。「說來我都沒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呢!」
取了名字就會有感情啊!懷亞特苦笑。
「你們都怎麼處理?」
他問道。突然身後傳來米思的踱步聲,懷亞特回頭看見格雷咬著下唇,表情有些古怪。但一與他對上視線就立刻鬆開,彷彿什麼事都沒有。
「這個嘛!畢竟也是花了不少心力和伙食費,所以祭奠之後會把皮拿去賣,肉會吃掉,讓牠們的一切都不浪費。」德雷克輕快地回答,一邊走到馬匹身側,摸索著馬鞍焦黑的扣帶。「你要來幫嗎?」
「當然,請讓我助一臂之力。」
懷亞特感覺心頭的陰霾逐漸散去,順了順崔斯的馬鬃,將馬兒的眼皮闔上。
等著吧!讓老伊卡賜予你真正的榮耀。
望這那猶如睡去的安祥表情,他終於如釋重負,緩緩站起。卻見格雷走到崔斯後方,瞇眼盯著馬臀上魔獸角割出的傷口。
「怎麼了?」切口在高溫下縐縮綻開,意外還有些溼潤。從剛才開始格雷的反應就很奇怪,不過德雷克正好奇地盯著這裡,他最好不要問太多。懷亞特略微思索,輕聲說道:「要把崔斯吃掉你不能接受嗎?」
格雷搖搖頭,摳著臉頰用疑惑又遲疑的語氣說道:「不是,我知道那是很合理的處置。」
「但黑牙獒的毒素不該讓這麼大體型的馬立刻死亡,雖然那的確不是一般的黑牙獒。」他小心地剝開傷口,焦黑的皮膚馬上出現裂痕。「有可能加熱後也不會消失。我是建議不要吃,最好直接燒掉。」
他猜得沒錯,格雷的確是在考慮毒素的事。懷亞特迅速瞥了騎士一眼,祈禱他不會覺得格雷的知識很可疑。
德雷克沉默一會,撫著圓潤的下巴說道:「你說得沒錯。現在的存糧也還夠,倒也不必冒這個風險。」
看來這種程度的知識對一般人來說還算合理,懷亞特暗自鬆了口氣。卻見德雷克皺起了眉頭,目光銳利地看向格雷。
「說起來,你身體沒問題嗎?」
「什麼意思?我的魔力還很充沛,不用擔心我。」
格雷狐疑地歪頭,側身抬手摸著湊過來的米思。這個動作有些刻意,在懷亞特看來簡直就是在昭告他在隱瞞什麼一樣。
不過德雷克似乎沒注意到。他又凝視了一會,眼中銳光散去,放鬆似地微笑道:「那可能是我看錯了。我記得你衝過來救我們的時候有被毒液潑到。不過既然你現在還好好的站在這裡,那大概是我被魔獸嚇傻,所以眼花了吧!別在意。」
泛黃的枯草地再度燃起烈燄,不過這次並非魔法,而是用打火石在找到的枯枝和破損不堪穿著的衣物上點起的弔念之火。
戰鬥後騎士們都需要好好休息,等待體力與魔力恢復。照德雷克看來讓格雷一把火燒了更快。反正根據格雷所說,單純放火不需要太多控制力,只要擔心別不小心把這一帶都燒毀。
但看著迪特充滿恐懼的眼神,他跟威佛決定還是用正常一點的方法送馬匹上路。
貨車早已不堪重負,而不知該說幸與不幸,那群黑牙獒除了角也沒剩多少能賣錢。只是當他們要把包好的角柱放到馬背上時,這些經常遭遇魔獸、經驗豐富的馬兒還是焦躁地甩頭踱地,費了騎士一番功夫才安撫好。
威佛大聲吆喝,隊伍在灑落的暖陽中徐徐前進。
騎在前方的威佛臉色鐵青,對時不時冒出的竊笑聲充耳不聞。據他本人的辯解,有賴伊爾德維人天生的強悍,他的燒傷根本沒嚴重到需要治療,他們這是在浪費格雷的魔力。
但當時這人的慘叫之淒厲絕對可以排入前幾名。但既然有人先行嘲諷,德雷克反而提不起興致,決定只在上馬的前一刻投以關愛的眼神,並滿意地得到一個充滿怨恨的狠瞪。
以輕騎兵的一身鎖甲就衝入激戰區的肖恩毫髮無傷地返回,帶著一身黑血與滿足且狂熱的笑容。他知道德雷克和懷亞特都受重傷後,堅決把貨車上的位置讓給他們,自己在車旁徒步。
肖恩自信地說別擔心他。看他精神奕奕、健步如飛的樣子,骨折剛癒的兩人的確更需要好好休息。
車上的氣氛有些尷尬。
懷亞特異常鎮重地向德雷克道謝,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栗色頭髮的腦袋幾乎垂到了地面,只差兩人都坐著,沒機會讓這人真的單膝下跪。
德雷克默默想著,這名佯裝冒險者的騎士八成是經過正統儀式授予頭銜,而不像他只有經過簡易儀式,空有名頭、只為了讓騎士團名符其實。
這讓他很不自在。在德雷克對騎士的憧憬裡,這樣的姿態實在太卑微了。騎士可以謙虛,但不能過度,否則會被統領的人民看不起。
懷亞特還一個勁地逼問他要什麼謝禮。什麼雖然現在無法奉上,但等到了亞多戈伊一定立刻兌現。
他的確有想要問的,但在周圍的人都一臉好奇地望向這裡時,就算懷亞特願意誠實回答,也可能會引起意想不到的波瀾。目前他還是謹慎點好。
於是德雷克一邊含糊應和,一邊巧妙地把話題轉向派恩的特產。果不其然,懷亞特立刻變得沈默寡言。
說起派恩的周邊地形、道路,還有地圖上沒有的小徑他都信手拈來。唯獨當德雷克聊到派恩的中央廣場,那個被神殿、冒險者公會、商會、店舖團團圍繞的十三邊形廣場,還有那些像蕈菇一樣無孔不入的特產小販,懷亞特就會變得像在背誦不知在哪讀過的遊記一樣,詞彙豐富但語調呆板。
然而即使破綻百出,這人還是堅守職責,沒有露出一星半點可供猜測的線索。著實令人佩服,也讓德雷克在友善的笑容下焦躁了起來。
前一晚他嘗試趁夜色偷搜冒險者的行李,看能不能找到眼熟的家徽。但格雷背靠著馬匹,在月光下拿著幾張紙喃喃自語,等到德雷克眼泛血絲都不願睡去。
在聽見格雷對碰到毒這件事說謊後,腦海裡模糊的答案逐漸清晰。那時的德雷克的確處於恐懼之中,但遠遠不到讓他產生幻覺的程度。
那麼,如果他的猜測沒有錯,這條毒蛇來到南境、接觸騎士團,是為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