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從正經到不正經
1.
十月下旬的第一個周日。
下午,張無忌在東宿舍區的籃球場打球。
整個東宿舍區,就一個籃球場,不同宿舍、不同院系的男生,可能因為經常在一起打球而認識,混熟了變成朋友。也可能,因為在一起打球,發生衝突而打起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打了一架之後,再變成朋友。
張無忌打球的時候,碰見了那個同系學弟,原來的院學生會外聯部部長,現在是院學生會副主席。
他帶著另一個男生來搭夥打球,說也住十五舍,他隔壁寢室的,比他低一屆,政治學系、大二。
張無忌倒是不認識那人,那人應該沒有混院學生會。
既然是學弟帶來的人,又是同一個學院的,當然沒有二話,大家一起打球。
打到下午4點多,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看看表,道:“別打了。晚上6點半,學院有講座呢。回去洗個澡,換衣服,吃飯,早點去院裡一樓階梯教室占個座位。”
其他人不是政法學院的,聽了這話並不感興趣,既然球打完了,就各自散了。
張無忌看他那麼鄭重,就問院裡什麼講座,他都沒有注意到。
原來,是政治學系請了R大國際關係學院的一位教授來作講座。
那個男生講,他高中的時候就買了一本這位教授的書看,進大學之後又看了更多他的著作。聽說今天能見到真人,一周前就在想能問這位教授什麼問題啦。
他還問張無忌他們,要不要一起去聽?
張無忌保送研究生,申請了三個學校,其中也有R大。首都的老師,來H市的高校交流,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少的。R大著述頗多的教授,來本校開講座,雖然不是法律領域的,去聽聽也無妨。
張無忌道:“好吧。”
那個男生還再三說,一定要回去洗澡換衣服,不可這樣一身汗臭去聽講座。
聽得張無忌學弟忍不住笑:“你這叫我想起我們何師兄,跑到樓頂去彈琴背詩前,一定要沐浴更衣……”
那個男生道:“你說何足道何師兄是吧?聽說他住到二十六舍研究生樓去了,還是會去樓頂彈琴。他沐浴更衣,也就是洗澡、換乾淨的牛仔褲和T恤吧,沒整什麼妖蛾子,有啥好笑的?像有些神經病,穿整套古裝作秀,還總跟人爭辯形制,這不對、那不對,自己看起來跟古代的太監似的。不扯了,走吧走吧,除了洗澡,還要吃飯呢。”
2.
晚上5點40多,張無忌到了政法學院一樓。
找到地方,人已經把教室填了個八成滿。他正在四處張望,就見到下午一起打篮球的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和自己的學弟,跟他招手。
看樣子,他們兩個去得早,還占了多餘的座位。張無忌也就過去一起坐了。
沒想到,過了幾分鐘,他又看見了趙敏。
這回,學弟特別熱情地站起來,使勁跟趙敏招手,看著趙敏站在原地沒有動,他還起身去找她了。
片刻之後,趙敏跟著他,來到了這一排座位。張無忌往裡面挪了挪。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也往裡挪了挪。
四個座位,趙敏微笑道:“我就坐在最外面吧。”
坐下後,張無忌本系學弟跟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介紹:“這是你們系大二的趙敏同學,你們一屆的。你認識她嗎?”
那個男生搖搖頭:“我們不是一個班的。不認識,聽說過。”語氣中,透著某種古怪。
學弟只好裝作沒有聽出來,繼續道:“趙敏同學,在我們院學生會,是組織部的幹事。要是你也在院學生會工作,你肯定早就認識她啦。”
他向趙敏介紹完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後,又看張無忌,向趙敏道:“張無忌學長,自從卸任院學生會副主席後,你大概就不太見到他了吧?”
趙敏笑了笑,也不說話,好像她跟張無忌很不熟的樣子。
那位教授,是R大國際關係學院的,他講座的主題是:美國的霸權主義策略。
大意就是美國立國之後,完成了在北美洲的領土擴張,就一直在謀求成為全球霸主。從一戰、二戰,到冷戰,到冷戰結束之後。不同的時期,不同的策略,他一一介紹講解。
一戰、二戰,美國都是先奉行孤立主義,坐山觀虎鬥,等形勢變化,該出手時再出手。鷸蚌相爭,而美國這個漁翁得利。
而在冷戰中,美國實施“遏制戰略”,通過冷戰與熱戰、和平與非和平的方式,對社會主義國家和共產主義運動實行圍堵、瓦解、以至消滅,以實現自己稱霸世界的目的。
冷戰結束之後,美國又提出了強調攻心戰術、和平瓦解的“超越遏制戰略”,和聚焦經濟、推銷民主和人權價值觀的“參與擴展策略”。
那位教授,還略詳細地講了一講冷戰結束後,美國在中東所打的五場局部戰爭:海灣戰爭、科索沃戰爭、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利比亞戰爭。
“海灣戰爭還算是有合法性。其他都是濫用武力,干涉別國內政的不合法、不義之戰。”
張無忌對當代國際局勢的關注,的確偏少一些,他不是整天揮斥方遒、指點全球的那種男生,聽了也算給自己補知識短板。
“孤立主義也好,世界警察也好。強硬策略也好,懷柔策略也好。這一切表面策略的變化,背後不變的,是美國稱霸全球的野心。”那位教授斬釘截鐵地道,聲音洪亮,引起整個階梯教室空氣的共鳴。
講座結束,後面還有提問交流環節。那個政治學系的男生,果然舉手問了兩個問題,教授也一一回答了。
那個男生高興得滿面紅光。
等提問交流環節完了,主持人宣佈講座結束,那個男生還催著讓坐在外面的張無忌學弟和趙敏兩個人讓一下他,他還有點問題要向那位教授請教一下。
張無忌看著那個男生朝講臺奔去了,自己的學弟忙著跟趙敏聊天,他就道:“我先走了啊。”
3.
他走出政法學院,沿著大道,向北行,回宿舍。
他經過了大禮堂,走到文科大樓下的時候,趙敏就追上了他。
“你走那麼快,幹什麼?”趙敏道。
“不走,還留下來聽人跟那位教授討論問題嗎?”張無忌道。
趙敏笑道:“聽起來,你不喜歡這位教授的講座。”
“我不是學國際關係的。不過,我就是覺得他講的東西,無法說服我。”
“哦?”趙敏道,“你怎麼想的,說來聽聽?”
“我一個法律系的,平常又沒有天天研究國際形勢,在你一個政治學專業的人面前,講這個,豈不是班門弄斧?自討沒趣。你們是要上國際關係這門課的吧。”
趙敏笑:“也沒有說普通人,就不能發表意見。我就想知道,你一個沒有學過國際關係的人,是怎麼想的。”
“要說美國是搞霸權主義,當初他們為什麼要拿了大清的戰爭賠款,給大清辦大學?還有,當年他們佔領了日本,為什麼不對日本殖民統治?拿自己的憲法做藍本,給日本重新制定了憲法,留下一點在军事基地的駐軍,就撤了,把日本還給日本的國民了。結果僅僅幾十年後,日本經濟大發展,成了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汽車家電賣到美國,害得美國工人失業,日本貿易順差,掙了大量钱,瘋狂跑到美國買資產,氣得美國人跳腳。世上為何會有這麼矬的霸主?”
張無忌接著道:“我記得,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中,有一個意思,就是他覺得,強國家、法治和民主問責,是現代政治秩序的三個最重要的基石。其他的,我就記得不太清楚了。
我是這麼理解的。國家有暴力機關,保證的是秩序。而法治和民主問責,保證的是秩序的公平和可維持性。我們的國家,在那麼漫長的歷史中,難道沒有出現過輝煌的帝國嗎?有不止一個王朝,締造了輝煌的帝國。但是一個王朝,也就持續兩三百年,輝煌的時間,可能大概一百年?後期一百多年的時間,多半是一灘爛泥,王朝苟延殘喘,百姓水生火熱。
強權,是不能長期維持秩序的。
一個國家之內是這樣,全球的秩序,雖然要更複雜了,但最基本的原理應該是一樣的吧。首先要以強力,建立和維持一種秩序,然後要保證這個秩序,是相對公平的、有可持續性的。
不公平、不能糾錯的秩序,即使建立了,僅僅靠強權維持,是不能長久的。
我不相信,弱肉強食、叢林法則,就可以維持全球秩序。至少,在現代世界,是不可以的。因為大家需要心平氣和地坐下來,互相交換自己的產品,做生意。發達國家更應該希望發展中國家,和平穩定發展,有錢起來。不然,發達國家搞發明創造,不斷產生新的科技產品,只能賣給發達國家的人,買家不是太少了嗎?想要維持全球秩序,仅靠霸權,是行不通的。我不相信一個國家靠霸權,就能維持住全球秩序。”
他講了那麼多,趙敏道:“我覺得你可天真了。”
“請不吝賜教?”張無忌道。
“國際關係學院,要花4年教一個本科生,你想我講給你聽?”趙敏道,“你想累死我?”
張無忌只好閉嘴,默默走路。
過了一會兒,趙敏道:“我跟你講個笑話,好不好?”
4.
原來,院學生會在Talks上建了個大群,平常交流學生會的工作。
張無忌原先在這個群裡,不過他大四卸任副主席之位後,就退出了這個群。昨晚這個群裡,有一場小小的爭執。
外聯部的一個新人,回答一個副主席2個小時之前的問題時,直接在群裡@副主席的名字,以防他看不到。
組織部副部長,就在群裡教訓那個新人,說這多不禮貌,冒犯名諱。應該好好想想。
張無忌道:“那個被@的副主席,是分管組織部的吧?”
“是。”
“外聯部,是歸另一個副主席管的。這是嫌棄另一個老大的小弟,對自己老大不恭敬?等於是內鬥了。”
“你以前不是管外聯部的嗎?要是你還在呢?”趙敏問。
張無忌道:“打哈哈混過去,回頭安慰下自己人。”
趙敏笑:“真無聊。昨天,你那個副主席學弟,也是這樣。”
“你就在旁邊看笑話,不去幫忙?你不是在組織部嗎?那個副主席,是你上司。”
“我不過去玩玩罷了。她還能在我頭上作威作福嗎?”
“去玩玩?我還以為,你以後會競選主席呢?”
赵敏道:“F大,還是一個學院的學生會,就是當上主席,有什麼值得一說?又不是Top 2的校學生會主席。全國學聯主席,五年一屆,一般是Top 2的校學生會主席,輪流坐莊的。這樣來說,Top 2的校學生會主席,可能還值得花點心思,去搞一下。我現在也就看看,國內是怎麼玩社團的。”
張無忌不禁一怔。
趙敏又道:“但是Top 2的校學生會,也是亂七八糟的。你聽說了P大學生會幹部,鬧出的事嗎。P大學生會副主席,逼死他女朋友。傳統媒體都報導了,一個P大法學院大三的女生服藥自殺,搶救後,宣佈腦死亡。據說,是被她男朋友,政府管理學院大四的學生,P大學生會副主席,嫌棄她不是處女,精神折磨,洗腦控制,最後自殺的。近期P大出了不少亂糟糟的事情,之前是本國語文學系的老師疑似性侵女學生導致女學生自殺,被人在社交媒體上控訴,然後又是這個。隔壁T大,看笑話都看飽了。”
“呃,我在網上看過相關的長篇報導。”張無忌道。
“權力關係,滲透到其他東西裡,把一切美好都毀壞了。”趙敏歎了口氣,“不過話說回來,那個男生,爸爸不過是一個地方首府小銀行的負責人,費了大勁,把他塞進P大。他自己先混成了校學生會體育部部長,後來選上校學生會副主席。他不过就是在學生會,這種過家家的地方,當個小官。也輪得著他,來玩弄權術嗎?”
張無忌道:“學生會幹部,玩弄權術,這可以說是上行下效,上樑不正下樑歪。”
趙敏問:“上,是哪裡?”
“政府部門。真正的政府官員。如果官員是由上面選出來的,那麼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媚上而欺下,幾乎是註定的事。我們的縣、區、市、路的行政首長,說是代表大會選舉的,可是誰不知道代表們,都是NPC呢?不是上级官员同意的人,誰能去參選代表?既然手握真正權力的官員,也是對上負責、不對下負責,那校園裡的學生會幹部,學那些權力等級制度,學如何玩弄權術,也很正常。”
趙敏道:“張同學,你的發言,很危險啊。”
“你問我這個事情,難道沒有預見到,我會給出這種回答?”張無忌反問。
趙敏道:“其實我只是想問問你,對這個傻逼男生,以及我國男性的處女情結怎麼看?”
張無忌一下臉紅了:“這個啊……現在大家結婚都很晚,除了非常保守的地區,或者一些宗教信仰的原因,普通的兩個年輕人,互相喜歡,那個什麼,也很正常。一個人,不能把另一個人當成物品或者寵物,要求Ta在遇見自己之前是什麼樣子、遇見自己之後又是什麼樣子。那是不對的。”
趙敏道:“據說,網上有人曾經爆料,說自己跟自殺的那個女生,是朋友。那個女生,聊過她男朋友,也就是那個P大的學生會副主席。據爆料人說,那個女生講,她男朋友的那個小東西,長度跟她手掌的寬度差不多。那不是只有六七釐米嗎。真是怪不得他那麼歇斯底里。”
“成……成年男性的器官,不可能那麼短吧?”張無忌道。
趙敏笑吟吟地看著張無忌:“你的臉,怎麼這麼紅?我是不是應該換個話題?”
張無忌如釋重負,呼出一口氣。
5.
兩個人沿著校園的大道走著,經過理工大樓之後,跨過大橋,轉彎之後,前面還有一座橋。
趙敏道:“你聽,路邊的草叢裡,有蟋蟀叫。”
等到張無忌回到寢室,回想一下,覺得自己今天講的話實在太多了,簡直比面試時講的話還多。是不是顯得特別好為人師。不過,他再一想,明明是趙敏先問,他才回答的。趙敏問什麼,他答什麼。應該也沒有特別惹人討厭吧。
他忐忑了好一會兒。
他現在就坐在寢室裡,獨自一個人,但是他好像又聽見了泠泠的蟋蟀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