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同類與異類
1.
在學校的時候,除了晚上在自修教室一起看書,一起散步回寢室,殷離每天都會用Talks給張無忌發信息。
很多都是一些似乎沒有意義的句子,像是“今天有一隻麻雀停在我們教室的窗臺上呢”“我們樓下的茶玫開始長花苞了”“今天英語課老師好討厭啊”“睡覺啦,晚安”這種。
有的時候,他們倆也打電話,不過一周最多打一兩次。
到了寒假,兩個人的空閒時間,就更多了。
張無忌回到家,殷離整天跟他聊天,有的時候討論一本書、一部電影,兩個人都嫌打字聊天太慢,就打電話,常常一打就是一個多小時。
這天,張無忌父母下了班,回家來,在廚房做晚飯。
張翠山先去看了在自己房間裡躺在床上、捧著手機的兒子,回到厨房,對老婆說:“我們兒子,最近不是在手機上聊天,就是在電腦上聊天,再不然就是跟人煲電話粥。他是不是談戀愛了?”
殷素素看事情就比老公毒辣多了:“年輕人,一旦墜入情網,一定會魂不守舍的。我看我們兒子,雖然花在聊天上的時間是多了,魂不守舍,倒還沒有。恐怕還不是熱戀中。只是別人女生對他有意思,還在初步階段吧。”
張翠山道:“咦?當初我們,不就是你追的我嗎?最後還不是成了。‘會被倒追’這個屬性,一定是遺傳我的啦。”
殷素素在他笑吟吟的臉上掐了一把:“你還得意了是吧?哼,今天晚飯你一個人做。”
“是,老婆大人。”
2.
正說著,門外有敲門聲。殷素素去開了門,見是周芷若,連忙讓她進來:“是芷若啊,你放假以後,還沒有來玩過呢。”叫自己兒子,“無忌,芷若來了。”
張無忌在自己房間裡應了一聲,沒有馬上出來,還對著手機屏幕打了幾個字,大概是“有事,不聊了”這種。
周芷若就在客廳,跟他爸媽分別寒暄問候了幾句,說說自己爸媽近況,還問張無忌爺爺來不來這裡過年。她從小就莊重,待人接物親近又得體,大約也算得上不少人心目中的理想兒媳婦吧。
其實張翠山和殷素素,也挺喜歡她。但是兒子的意思,就很不清楚了。
張無忌出了自己的房門,看到茶几上有過年時招待客人的果盤,還特意去廚房櫃子裡又拿了一包東西來,對周芷若道:“你喜歡的醃橄欖。”
張翠山和殷素素就趕緊走開,讓兩個年輕人單獨說說話。
周芷若拿出一個飯盒來:“我媽炸的肉丸子,剛出鍋一會兒。上次你說愛吃,這回媽媽多做了一些。”
張無忌就用飯盒裡放著的牙籤戳了一個丸子,拿起來吃掉了,笑道:“嗯,很好吃。”
周芷若看著他道:“那個丸子是我炸的。裡面大概有十幾個是……媽媽後來嫌我動作太慢,把我趕走了。”
“丸子不都長得差不多,也沒有炸焦。”張無忌左看右看,“怎麼分得出來是誰做的?”
“我捏的,沒有媽媽捏的那麼圓。”
張無忌笑道:“好像真的是這樣。謝謝,太麻煩你和阿姨了。”
周芷若有一會兒沒有說話,然後道:“怎麼這幾天,都沒見你出去?在學校忙得見不到人,回來還是一樣忙?高中同學出來玩兒,也沒見你。給你發信息,也要過好久才回。”
“我在家看司法考試的書呢。”
周芷若道:“騙誰呢。你還不是看一會兒,玩一會兒……”
被她當面拆穿的張無忌,抓抓後腦勺,嘿嘿傻笑了起來。
“明天高中同學說出去吃火鍋,你去嗎?”周芷若問。
“去。”
周芷若再坐了一會兒,和他聊了幾句,就告辭了。
殷素素和張翠山留她吃飯,她只說爸爸媽媽在家等著她吃晚飯,他們也就不強留了。
張翠山拿了一些爺爺給的山貨,讓她帶回家,周芷若又推辭。
客套話講起來可是要好久,最後張無忌忍不住道:“有什麼好推來推去的。”
一時有幾分尷尬,張翠山打圓場道:“無忌這孩子,越來越不會講話了,你別理他……”
周芷若走了之後,殷素素在飯桌上問張無忌:“你是怎麼了?也不管人家女孩子,面子上過不過得去。”
“沒有,我就是覺得不需要這樣啊。要照這個樣子,她每回拿東西來,我也應該推了。”張無忌一邊吃飯,一邊漫不經心地道。
“當著長輩,總是要客套一下的。那是她懂事的地方罷了。你這孩子……”殷素素欲言又止。
少年心思總是謎,要管也無從管起。
3.
以上一切,殷離統統不知道。
她只知道近黃昏的時候,張無忌跟她說家裡來了客人,然後就一直沒了回應。
殷離想什麼客人,會在飯點附近來上門,或許是親戚吧。
儀琳家教回來了,問她:“阿離,我們去食堂吃飯嗎?”
殷離沒有回家,雖然她對張無忌,對陸無雙和小昭,對田伯光和令狐沖,都聲稱自己是要回家的。
但儀琳,會為她保守這個小秘密。
她們出門吃飯,八舍留守的就沒有幾個人,走出去更是一片空寂。
寒假,開始已經兩周了。
整個校園都蕭索了,寂靜了。操場上沒有人,河邊長椅上沒有人,林間小徑上沒有人。
平時人滿為患的食堂,都被學校關了大部分,只留下一個,東一食堂,還照常開門,害得殷離和儀琳得走上老遠去吃飯。
一路走過,水杉都是光禿禿的,裸露了所有的枝幹,凹顯出清瘦的骨架,在腳下堆積出一層紅棕色的細碎落葉。學校裡有大片的水杉,遠望去,它們在蒼穹下默立無言,像賈島的詩。
河邊的垂柳早無枝葉可垂,冬天傍晚的風,把它們稀疏的枝條吹動,飄搖不已。
大道兩旁,法國梧桐落葉已淨,鈴鐺一樣的暗黃色果子懸在枝上。
草坪枯黃,曾經坐在上面看書、嬉鬧、乘涼的人不知道去了哪裡。
心理系樓前,紫荊光禿禿,合歡光禿禿,槐樹光禿禿,只剩下密密的鐵銹色豆莢而已。
這時候,只有臘梅開得最盛。除了在宿舍區成排,教學樓、圖書館、食堂的前後,都不規則地零散種了不少臘梅,現在都一樣,綻蕊吐芳,寒香逼人。讓人忍不住想,當初學校園藝綠化的設計師,到底是有多隨性。
暮色不知不覺中,就濃厚起來。冬天的黃昏,短得像一個眨眼。太陽落下地平線之後,身邊的空氣,每一分鐘都在變得更黑暗和寒冷。
幸好食堂已經到了。
白日裡,在食堂附近聚集的翹著尾巴、跳來跳去的麻褐色小毛球們,也不見了,大約都回到樹上去睡覺了。
食堂側門貼著一張告示,殷離拉住儀琳一起看:“浴室除夕到初三不開門,初五到初八不開門,請同學們注意!”
殷離抱怨道:“兩個四天不讓人洗澡,簡直是謀殺啊……而且這告示是不是食堂的大師傅寫的!沒文采又不冠冕堂皇!”
儀琳倒是一付波瀾不驚模樣:“去年寒假,在那個校區,也是這樣子。”
“大不了去經濟型酒店開個房洗澡啦!”殷離道。
跟洗澡不便一樣,寒假留校令人苦惱的另一件事情是,附近的很多飯館、小吃店也關了門。
那些店的店主和員工,多半都是外地人。寒假學生回家,生意不好,索性關門大半個月,自己也回老家去了。前後門的商業街,冷落很多,讓殷離對香辣鯽魚、脆皮豆腐、烤雞翅、肉夾饃起了無盡相思。
“都叫你回家了。寒假待在學校,又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儀琳對她說。
殷離懶洋洋地道:“就是不想回去唄。”
4.
這些天,儀琳每天都在做家教,估計到開學時,能把下學期的學費掙出來。
殷離就窩在寢室,每天賴床,快中午才起來。下午跟張無忌聊天,或者打電話。晚上打遊戲,在網上各處亂逛,東摸摸西摸摸,淩晨兩三點睡覺。
她和張無忌聊天的內容,起初是學校,後來是愛好,然後是生活——家裡的事情,各自中學乃至童年的種種小事——張無忌說的多一些,她說的少一些。
現在她知道,張無忌的爸爸在植物研究所工作,老得往深山野林裡跑,年輕的時候不止一次地迷路、遇見野獸、掉進坑裡;媽媽在企業裡當工程師,年輕的時候好多人追求;他小時候,有一次在家門口差點被人販子抱走;他6歲時,對門鄰居的小孩、他的玩伴,在附近的小河裡溺水身亡,對門的伯伯一家無法忍受繼續在這裡生活,一年後搬走了;小學時有一次放學,他跟其他小孩一起出去野到8點才回家,把他媽給嚇哭了,結果被他爸罰不准吃晚飯;中學的時候,外公腦溢血去世……
張無忌看起來那麼陽光平和,感覺上,好像,應該是沒有見過死亡和痛苦的人,但是實際上,卻不是這樣。
張無忌也知道了,殷離小時候,很長時間都留著男生一樣的短髮,比現在的短多了;小學第一次上學,放學時爸爸忘記來接她,她就自己憑記憶走了40分鐘回到家;喜歡吃媽媽做的油爆蝦;中學的校園裡,種滿了夾竹桃,初夏會開很漂亮的白花;高中時是班上少有的數學分數比語文分數高很多的女生……
5.
有一天,他們聊《銀河英雄傳說》,聊了一整個下午。
“我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是高一。在書店裡看到的,整整十本,我拿零花錢買回家。斷斷續續讀了一個月,才讀完。”張無忌跟殷離說。
“我是初三暑假看的。”殷離道,“後來,還看了第一版的動畫。到現在我還是特別喜歡。小說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出的,離我們出生還早呢。真難以相信,小說都這麼老了。”
“我當時也對這部小說,很著迷。借給同學看,同學也一樣。不過現在想想,其實它挺多地方,還是很幼稚的。
比如說,銀河帝國那一邊,簡直是刻意堆出來一些正面的角色。
一個完人一樣的皇帝,沒有物欲,也不愛玩弄權術,雄才大略,也能聽建議。親人都死光了,只有一個跟皇帝本人一樣沒有物欲也不愛權力的姐姐。
帝國這邊的將領,絕大多數都挺正直的,甚至連最執著的馬基雅維利主義者,奧貝斯坦,動機都是為了國家好,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剔除少數幾個人之後,皇帝率領的,是什麼‘五講四美’、精神文明獲獎單位。”
听到张无忌这么吐槽,殷離笑出聲。
“這種想像,真是太幼稚啦。銀河帝國的敵對方,同盟那邊就好很多,更真實。”張無忌道。
殷離笑:“因為作者的國家,日本,已經實行民主制度了。民主制下的扯皮、推諉、投機,他自己日常就觀察得到吧?這應該就是他寫同盟民主弊端的原型。他又沒有在帝制下生活,完全虛構的,所以才會想像得特別美好吧?又或者他是故意為了平衡。想像中最好的帝制,才能打敗狀態最差的民主。”
“嗯。”張無忌道,“但是不管怎麼說,就算我現在會覺得,這部小說太幼稚了,我還是永遠會記得,它算是我的政治學啟蒙書。”
“我以前第一次和其他銀英fans聊天的時候,很奇怪居然很多人喜歡和支持帝國那一方。其實到現在,我還是覺得奇怪。”殷離道。
張無忌道:“因為皇帝陛下,萊因哈特,是完美的。他一句‘我們的征程,是星辰大海’就足夠讓人熱血澎湃了吧。”
“而且他還無敵美貌。”殷離道。
“殷離,你不喜歡萊因哈特,是嗎?”
“有的時候,我也能感覺到,他失去摯友的痛苦。他那麼好看,風華絕代,那麼年輕,就病死了,我也覺得有點難過。可能,我只是不喜歡皇帝這種東西吧。”殷离道。
“喜歡帝國的人,不一定是因為喜歡驚才絕豔、英明神武的皇帝,也許只是喜歡它遼闊的疆域和那種能夠一統天下、意氣風發的感覺。你也不喜歡那樣的感覺嗎?”张无忌问。
“只有把自己代入皇帝和將軍,才會覺得意氣風發。如果能意識到自己是平民,應該明白,自己只能當他們‘星辰大海征途’的炮灰而已。”殷离道,“這就是我怎麼也不明白,為什麼,有人读银英,會喜歡帝國那邊。我覺得,我跟他們,好像是異類……”
張無忌笑了笑:“我明白這種感覺,喜歡楊、支持同盟國的人,不喜歡專制,也不喜歡帝國。但是,在這個世界上,不同觀點、不同立場的人,必須共存,即使覺得彼此是異類,還是要儘量好好相處。”
“你也喜歡楊提督,不喜歡帝國的,是嗎?”殷離問。
“當然啦。”張無忌笑道,“不然,我哪裡會把他的話,記得那麼清楚……”
然後殷離和他就同盟國艦隊裡誰最可愛的問題,討論了起來。
老天爺才知道,為什麼少男少女在一起,會有那麼多話,可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