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至少有兩面,陳素的堅忍不拔,卻在許多時候表現得懦弱不堪,而現實加諸她的委屈都成了夢裏的瘋魔;千碩的童顏,使你猜不出她的真實年齡,輕佻姿態之下意外地待人寬厚;高競天對科研的熱情,反倒讓他成了視生命如草芥的冷血怪物。至於鄭天賜,他是個很簡單的男生,無非心理變態、衝動控制障礙、暴力傾向、因共情感力極低而難以與人深交的孤獨感、專注力不足過動症、連自己都不知道患上了的解離性身份疾患,還誤以為是童年至今的假想朋友。
這是為何每當提及殺貓事件時,便有兩股力量在內心交戰。
如今天賜坐在醫院外草地的公園長椅上,自言自語,與假想朋友爭持不下,並且互相認定對方才因自己的假想而生。辯方是胡作為非的主人格,名為天賜;控方是矯枉過正的副人格,名為如飴。
「點解你硬係要跟住人?」如飴帶着鄙視眼神質問。
「打完架就失咗聯,睇吓朋友仔係唔係打輸咗、入醫院好正常啫。」天賜故作坦然笑說。
「你有朋友?」如飴獲得了表情肌的主宰權,坦然的笑變成反諷的笑,再變成義正嚴辭的道德譴責:「你衰就算,唔好搞到個女仔變成你咁!」
「我又唔係核輻射漏洩,陳素自己揀㗎!」雖則此話不假,但天賜確實有意無意地想把陳素同化,從而獲得友誼。你看,並非所有心理變態的都擅長撒謊,有時三言兩語,便足以教他理虧得惱羞:「我已經立志攞好市民獎,放過我啦!」
「你都係想正當化殺人啫,扮好市民有意思咩?」如飴非要說些大實話不可。
「收聲。」天賜強行奪回身體主宰權,垂頭低語,怒上心頭的駐唱歌手,連斥罵也不慎用上重搖滾樂的嘶吼唱腔,有如惡鬼附身,「收聲!」唬得副人格如飴又再陷進休眠狀態,回過神的主人格天賜左右張望,確保那個自己暫時不會打擾這個自己後,抬頭仰望夜空,呢喃着自勉的話語:「我仲只係,啱啱開始。」
話音剛落,背對着的光源倏地熄源,黯夜籠罩整片草地,回頭睨了下方知醫院大停電。樓宇外牆好比瀝乾碗盤的長方篩,黑咕隆咚的窗口就如筲箕密孔般空洞,接連響起病人們的哀號,彷徨、驚慌、無助、絕望,疑因維生儀器中止而引致的大規模死亡事故,原來不是碗盤要被瀝乾,而是生命。天賜見狀旋即趕向醫院,儘管他既不強大到也不偉大到能救出所有人,無妨,他要救的只有陳素。
僭建太平間這邊,受到顱磁刺激術阻隔左右腦的女患者們,總共十五人,意識尚囚在夢裏,肌肉神經在高頻電擊傷下異常興奮,起立、蹣跚、列隊、空轉,堪比行軍蟻掉入死亡漩渦。忽爾有把不知從何而來的女性嗓音,伴隨海浪與流沙的催眠曲,隔空傳至女病人的滿頭幼針上,這種操作已不能列入邊緣科學的範疇了,彷彿以針刺為媒介的巫術——
「揭開畫冊,發現每頁都填滿紅色顏料,直至有頁空白,上面寫住逃生方法、殺死陳素。」
醫院自動門那邊,四名穿衣跟老土上班族似的誦經人,兩男、兩女,分別取出匕首、短斧、柴刀、名為日安棒的大釘錘,再打開常見於長輩私釀酒的玻璃甕。他們把兵器泡入甕中,蘸上公牛血,按聖經釋義便是象徵着神的威權與審判,把謀殺美其名曰贖罪祭。當中最為年老的白髮壯漢率先上前,拿着形似手燈筒的電子喉,抵着頸部以下達命令——
「目標人物、鄭天賜,格殺勿論。」
其時陳素在四樓的日間手術中心,搜刮工具傍身,急得摔拉打砸,竭力拉拽病床邊的鋼製扶手欄杆,試着將之拆出,怎奈上肢力量不足,唯有折衷地從抽屜內握起手術刀。雖然少女身材豐厚,但不代表有多少肌肉量,長柄武器才有利於不擅肉搏的她,算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頭皮上了。
「砰——」房門應聲破開,陳素立刻把刀尖指向門口戒備。
「你睇清楚先!係我。」宏毅摘下防雨外套兜帽,出示自己容貌,而其反應之大,怕是汲取了右臂遭美工刀割傷的教訓:「出面亂晒大籠咁,發生咩事呀?」
確認是愛人輪廓後,陳素馬上撲去擁抱,用力嗅聞男生懷內香皂味與費洛蒙,吸入五百毫升的安全感,藉以緩和焦躁,並簡略地把醫療詐保及人體試驗等事情告知。縱使聽不太懂具體原理,宏毅也可猜出大概意思,總之就是高醫生秘密進行違法實驗,將患者搞出個夢遊症去挖墳吃屍的鬼故事吧,先別管相信不相信,反正單是大停電造成的亂局已不宜久留,他摸頭安慰女生道:「唔好慌,你跟實我沿住樓梯走,我點樣上嚟,就點樣出去,好唔好?」
宏毅牽着陳素奪門而出,在人仰馬翻的暗走廊上狂奔,這頭有人心塞跪倒,那頭有人腦癇吐沫,東跑西顛的護士們不知先救哪個才好。這些都與他倆無干,只管衝入樓梯間就行了,殊不知在三樓通向下層的轉角處,有多名披着病號袍的女喪屍堵塞前路,發狂咆哮,蜂擁而上,逼使兩人退至三樓暫避。
「夢遊症會咬人咩,似狂犬病多啲喎!」這下宏毅不得不懾服了。
「如果唔係,我自己走甩咗啦!」陳素不禁抱怨對方這才明白到嚴重性。
「隆——」防煙門門鉸終究不敵擠簇,教門板脫落倒塌,屍群因人踩人而跌倒互相疊壓、如山泥傾瀉般滑出來。隨着喪屍醉步踉蹌地朝着走廊行進,陳素更在意女患者的磕撞,畢竟她們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人,多米諾骨牌式的壓力聚積,萬幸地不窒息致死也至少肋骨骨折。可宏毅不曾與院友們共夢,沒有那麼多顧慮,在他看來就是群滿頭插針的醜妖怪罷了,索性先下腿為強,以跳遠的姿勢箭步躍起來了記正蹬,「嘭——」
被踹到胸口的人恰巧是珮瑜,整個彈飛倒下,還在地面上滑行了好幾公尺,猶如荷里活電影裏,用霰彈槍打中穿着防彈背心的惡棍時,把人轟得老遠。然而,即使宏毅腿力強得跟霰彈槍似的,被院友踏至凹陷變形的額頭血流滿面,珮瑜仍是不痛不癢地爬起來,也不曉得在共夢裏發生何等甜蜜情節,嘴角含春而笑,剩下半張臉能動的含春而笑⋯⋯
打不過,管你是校際田徑比賽冠軍,甚或是綜合格鬥選手,除非你能徒手徒腳把人類頭骨粉碎,否則打不過。意識到這個事實的宏毅,只好再次牽起陳素,逃往下個治標不治本的遠處、逃往電梯大堂,雖知升降機已因大廈停電而無法運作,但還是張皇失措地猛按按鈕。
煞白的臉孔,名副其實是臉上有孔,幼針因患者們的磕撞而在皮下攪拌,令傷口擴大,坑洞密集堪比紅石榴果肉,全都成了草間彌生的筆下作畫。張開牙齒泥黄的血盤大口逼近,伸出不規矩的手,抓破了男生衣襟,這或許是他初嘗女生被非禮的感受,深諳就算只是耽誤半秒也有手指頭掰開肉縫探進體內,偏又整個人僵住。差別在於非禮不必然姦殺,喪屍襲胸卻是致命的,而宏毅已經做到不顧自身安危、攔護在陳素跟前抵擋喪屍、不惜赴死也要捍衛到底的份上。
就在宏毅險些被開膛之際,伸出爪子的麗萍陡然跌坐在地,「噗通!」
原來是陳素滑步側蹲、抱腿、用手術刀切斷了麗萍的腳跟腱,雖說不願向院友痛下殺手,但倘若危害到愛人的性命,硬起心來永久致殘也無可厚非,逐拉着宏毅竄到走廊中央。去他媽的,又幾頭喪屍從樓梯間殺出,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左顧右盼僅見兩面牆,該怎麼做才好?少女仰首望去,盯着尺寸尚算寬敞的不銹鋼矩形風管看,正在揣度沿管道潛逃的可行性。
偶聞有人在內匍匐而行的回聲,「咚、咚、咚⋯⋯」
千萬別連管內也有喪屍、千萬別連管內也有喪屍、千萬別連管內也有喪屍,「哐!」管子間的法蘭連接負荷過重,折斷螺栓,管路分為兩截,接口耷拉下來,活脫是吊裝天花板的鐵滑梯,繼而塵頭大起,風管裏的人頭朝下栽倒在地:「頂!」他可是長髮飄逸的遊俠、連受聘駐唱也能釀成酒吧毆鬥的搖滾歌手、毫無預警就從天而降的白咭之星,隆重登場。
「天賜?」陳素既驚訝又驚喜,總覺得他能輕鬆地擺平任何難題。
「你有無除塵掃?」天賜忙着拍走滿身塵埃,納悶現時位置:「呢層係咩層數?」
「聽唔明,你做乜係咁嗌我個名?」
「我幾時有嗌你個名?」
「佢應該係講塵掃同層數,唔係陳素。」宏毅嘗試解釋,反而愈描愈黑。
這是為甚麼女性普遍比男性長壽,緊急關頭還在玩諧音梗是小時候摔壞腦子了嗎?陳素皺眉搖頭,借以搖走無效溝通,不忘替患者們告饒:「佢哋受人控制㗎咋,你要留活口呀。」
「我盡量。」天賜的態度反常地慎重,未敢拍胸脯掛保證,皆因制伏要比宰殺難太多了。姑且別管自己能否辦到,當務之急是讓陳素安全撤離醫院,他將剛才掉到地面、約兩英呎長的角鐵,如傳球般踢向宏毅腳邊,四目交投示意:「送佢走。」
宏毅聞言連忙撿起角鐵,朝着攔路喪屍狠命揮打了下,找準屍群間之空隙,攜同陳素從中穿插而過,往樓梯間逃去。
等到公主陪着王子遠走高飛,醫務員恐慌得如鳥獸散,眼前走廊淪為失救不治的病人亂葬崗,剩下十幾名疑似嗑太多喪屍浴鹽的女患者、晦暗無光的報廢天花板燈管、及負責殿後的天賜,這樣就很幸運,「哈!」孤軍備戰的他不由笑噴,對了,破陋如我本該知道自己位置、本該待在陰影裏無所作為的,獨個在菸絲、鼓點、和弦、血泊中腐爛,唯獨你授予我半份信任。
足夠了,不需要別的理由。
天賜從身旁病床上拈來枕頭袋,把售價五元的小罐裝咖啡放入其中,捏着枕頭袋布角、在手上旋轉,用作流星錘,拔腿向屍群衝刺進攻!打頭陣的是蔡瀅,言明高競天確實創下醫學奇蹟,雖則瘦削兩臂仍萎縮胸前,但能靠自己直立行走,更拉開乾啞的大嗓門喧嚷:「嗷——」、「鏘——」錘頭猛地擲進其嘴裏,下死勁抽出,滿口牙齒亦四處迸飛,堪比中式婚禮為新娘出門撒紅糙米招福。你看,用提神飲品造成挫傷同樣具有提神作用,它不作用於受襲的人,而是施襲者愈發亢奮。
掄大臂以錘頭由上而下砸打,反手擺臂橫掃,枕頭袋箍頸便是過背摔,信手拋接罐子當成磚塊扑頭,只花三秒放倒五人!連串武術技擊看似流暢,實則架式散亂,不過當你視街頭毆鬥為事前熱身、視蓄意謀殺為匡扶正義,連盲拳怪招也能從經驗中摸索出套路。
奈何天賜打法有個硬傷,他想要按照陳素吩咐給喪屍們留活口,企圖打頭致暈,假使不慎用力過度,就當是趕在痛覺訊息傳到大腦前把大腦打到稀巴爛。他的想法完全錯誤,這群女患者的痛覺神經早已損毁,而正如你不能喚醒裝睡的人,你亦不能打暈陷入昏迷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屍群三番四復爬起、倒四顛三進逼,逐點逐點耗盡你的體力。
豈料麗萍悄然用肚子蠕行靠近,如鬼扯腿般拽住不放!霎時寸步難移的天賜,無從閃避迎面而來的屍群,本能地伸手阻擋,左掌拍打在插滿針的患者臉上,恰似在沙漠失足誤把仙人掌當扶手,痛得他咬牙哼聲:「嘖!」
總是先開打、後提問,全心想着快樂狩獵的天賜,非要在劇痛使然下才恢復理性。等下,雖然過往每隔幾天便有人指名找我尋仇,老愛引經據典的宗教狂熱份子,而我也不清楚自己哪裏得罪了他們,但這幫女毒友顯然不是同路人。吸毒吸壞了血管,找不到地方扎針,也犯不着扮裝刺河豚那麼狂吧,難道信徒們花錢買凶了嗎?未及讓天賜臆測更多,女患者們又再如多米諾骨牌般倒下,人潮像海嘯來襲,堆屍成山地碾壓上去!
頃刻間,老弱婦孺就把天賜撲倒、淹沒。
先是手心扎針,再是足踝拉傷,連隨左肩關節舊患受壓脫臼,估計兩根肋骨裂開,病號袍即如淤泥灌頂將人活埋。有別於色情電影裏開後宮的肉慾盛宴,假設女性平均體重約五十五公斤,而人體骨骼承重極限為半噸,逾十名患者在身上摞得跟抽疊樂似的,這可不是遊戲,就常理而言天賜的大限已至。只得拼命掙扎上游,好不容易才從屍堆探出頭來,兩眼翻白,窒息喘鳴:「嗬——」
廢物!人生軌跡都編排好了,能不遵循麼?當手裏枕頭袋沾滿咖啡漬,招搖的流星錘無外乎破洞的空罐子,輕賤、歪曲、無力,連簡單粗暴的鈍器都算不上時,天賜好歹該認清自我——原想抱着睡覺卻把黑貓捅成馬蜂窩、假想朋友由衷地瞧不起你、老爸老媽將你丟進孤兒院,反正你所謂的人際交往只是攫取短期利益的交易,何苦聽從才剛相識七天的少女吩咐?好市民獎不過是正當化殺人的藉口,不擅長撒謊,不代表你不是個騙子,你欺騙自己,錯以為自己能變得完整。
別怨我,陳素,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而我只知道大開殺戒。
在此期間,陳素與宏毅已抵達地面樓層,欲拉開防煙門之際,湊巧撞着四名怪人推門而入,雙方當即退半步防備,戈干相向!樓梯間乍然充斥手術刀、角鐵、匕首、短斧、柴刀、日安棒反射的閃爍寒光,直至在昏暗中辨識出彼此是人類,才肯垂下手中武器。
「你係咩人?」陳素昂首直視,朝着擺明是領頭人是白髮男質問。
「着衫着到摩門教咁,唔方係好人!」宏毅從旁附和,試以譏罵掩飾怯意。
因曾罹患喉癌而採取切除手術、需倚靠儀器說話的白髮男,自知聲音聽上去就如反派機器人般奇特,為免嚇到令無辜平民,眼神示意身旁的部下負責外交。持匕首的短捲髮女生樂得原地蹦躂兩下,替自己及隊員作簡短介紹:「我係天真爛漫嘅『恩佑』!用柴刀嗰個肌肉男係『榮偉』、斧頭嗰個長腿姐姐係『潔靈』、仲有白頭佬隊長『主陶』。雖然唔方便透露所屬教會,但我用誠信擔保,我哋同嗰班摩門教徒大纜都扯唔埋!」
先別管該如何衡量陌生人的誠信是否良好,從而判斷所謂的誠信保障是否真的有保障,讓陳素頗意外的是,這幫看起來殺氣逼人的聖戰份子,講起話來卻跟心理年齡停留在幼兒期似的,無異於在頭頂插着示警紅旗。你看,欣驕性格就很幼稚,連顏藝扮醜亦能逗得她捧腹大笑,成天到晚逼迫雨彤陪看惡作劇實境秀。
愈是自認所向披靡、戀戰、凶悍、狠毒,愈有資格當個大不透的巨嬰。
再者他們的稱謂比起父母取名,更像摘自聖經的代號,套路深如諮詢師蔣姑娘都至少報上實名,還談何誠信保障?若不是他們堵住去路,單憑兵器滴血這點便足以作為逃走理由,可目前只好假裝配合,慎防被裁定為威脅或招來殺生之禍。
「咁就太好喇,阿毅!」陳素即場扮演不知所措、慶幸獲救的笨女孩,逐兩眼放光地轉向四人告急:「樓上有班病人發狂咬人呀,變晒喪屍咁,你哋快啲上去救人先!」
「一盅兩件。」剃平頭的榮偉聲線低啞,把殺喪屍說得如上茶樓般輕易。
「等陣,你哋有無見過呢個人?」編拳擊辮的潔靈掏出照片展示。
兩人瞇着眼湊近細看,皺巴巴的照片上竟是天賜來着,正是在機舖門口,為把失竊單車物歸原主而暴揍不良青年的偷拍照,看來他們已盯視獵物良久。尚未弄清聖經份子的真正意圖,陳素可不敢透露友人行蹤,哪料宏毅糊里糊塗地全盤招供:「有呀,好彩有佢幫我哋攔住班喪屍,佢而家喺三樓走廊,你哋會去幫手噶可?」
「梗係會!我哋專程嚟救援。」恩佑隨口忽悠,方才以誠信保障的人轉瞬間就不講誠信了,純為省略麻煩,並向隊長主陶打眼色道:「起行喇阿大,唔好嘥時間。」
當四名誦經人擦身而過、跑樓梯奔赴現場時,陳素躊躇片晌抬看四人身影,心底裏替天賜憂心,壓根不相信他們是來救援的屁話。少女還在猶豫應否回去提醒,就被宏毅拉着胳膊逃往醫院出口離去,也對,摯友為了搭救自己冒死留守,全身而退,怕是他倆至起碼該做到的事。
「喀⋯⋯」掰了掰應急螢光棒,漆黑走廊上亮起四道赤紅,空氣憋悶着血鏽味。
逐步探入遍地屍骸的走廊,俯首巡視,連自問身經百戰的主陶亦震驚瞠目,興嘆這幅如自地獄的景色,豈可是人類所為?盤點十五具女性遺體,全部膝蓋骨反折,部份的屈曲程度甚至能以腳背緊貼腹部;臉上滿佈如同珊瑚化石的孔洞,卻非致命傷,除了看作某種病態的藝術表達之外,便不曉得該作何解釋;眼眶僅餘下兩圈黑色的無底坑,照字面意思就是眼內無珠,濃稠黏膩的兩灘血淚,已然從這個洞流入那個洞,又再從那個洞流入另個洞,宛若蛀蟲啃蝕、築巢的破傢具。
反覆審視遺體後,主陶大抵能推測出天賜的行凶手段。
估計是難以獨力抵抗多隻喪屍,才乾脆踩膝低踢,廢掉它們的活動能力,挨門逐戶地徒手挖眼,兩根大拇指直搗顱骨內部,將腦子戳穿,用不着槍枝與刀械便玩起了大屠殺。
驀地,醫院燈光重新亮起,想必是有職員前往地庫樓層,開啟柴油驅動的後備發電機。正好站在走廊中央的四名誦經人,竟見有位醫生鬼祟地拖行仰卧的女屍、向後退至走廊尾端。毋庸置疑,他是急於回收實驗數據、檢討為何人偶不聽指令的高競天,不惜挺而走險,摸黑潛入四個怪人當中,企圖帶走樣本,可沒想過會被逮個正着,唯有憨笑着打招呼:「哈佬。」
幸然雙方隔着大約十二碼距離,弱書生才不至於硬扛聖戰者的手起刀落,想逃還是能逃得掉的,於是高競天神色自若地挺直腰桿站起來,展開了場和諧共融的資訊交流。
「唔好意思呀幾位,我哋過咗探病時間喇。」
「你喺到做乜?」主陶拿着電子喉,用拉鋸聲似的機械波逼問。
「我應該喺到返工嘅。」高競天表情無奈,朝着身上白袍攤了攤手:「睇唔出?」
「鄭天賜喺邊?」
「唔識邊個鄭天賜喎,你哋想接陳素?」
「唔知邊個陳素,淨係要鄭天賜,即刻同我交人!」
此時廊道轉角傳來女子的竊竊私語,正與隔空傳至喪屍滿頭幼針的嗓音相同,高競天湊近側耳傾聽,疑是從其口中得悉他們四人的底細,饒有趣味地與她談情:「現代獵巫團咁癲?你咁靚梗係多人追啦,追殺個追。」
而在同層的某間病房內,天賜遍體鱗傷,靠牆坐在地上,自問無法繼續搏鬥,連咳出血來都不敢大聲,剛才看到有人亮起螢光棒時已竄進來暫避。暗地隔牆偷聽兩路人在走廊對峙,這邊手上沒有天賜,那邊手上沒有陳素,偏又不停命令對方交出天賜、交出陳素,接着不停追問對方誰是天賜、誰是陳素?其無厘頭程度,直教貴為白咭之星的他眉頭緊蹙,塵世間居然有人比自己更瘋?
若非呼吸會令肋骨晃動、內臟疼痛,天賜早就笑出聲來,但不,現在必須保持肅靜才可僥倖過關。不料隨着醫院恢復電力,病房中接駁維生儀器的重症患者,竟迴光反照地緩慢坐起,乍見少年渾身是血,嚇得當場驚呼:「呀!鬼呀!」
天賜急忙掐着患者脖子按倒,怒得低聲叱罵:「靜啦,唔好俾外面發現呀。」語畢,他隨手撿起床邊的拐杖,不假思索就把杖腳塞入老伯嘴裏,只需攥住杖頭推壓,整柄拐杖便可如吞劍表演般貫穿肚腸。
殺嗎?血是很溫暖的喔,難道不是你這種人能獲得最接近擁抱的東西?殺吧。
欸?說好的改變呢?甚麼玩意,是眼淚麼?
如飴,你罵的都對,原想抱着睡覺卻把黑貓捅成馬蜂窩、老爸老媽將我丟進孤兒院、我所謂的人際交往只是攫取短期利益的交易、好市民獎不過是正當化殺人的藉口、我是個騙子,不可能變得完整。可是每個人都至少有兩面,假如欠缺同理心,就用同情心來填補吧,反正同情別人能讓我更自戀更優越,算是不錯的開始。哪怕患有過動症,也能逼自己看書鍛練耐性,有事能難到我嗎?而我最近確實結交了位難得還活着的好朋友,陳素。
忙不迭地抽出拐杖,給老伯留活口,姑且打頭敲暈作罷,且以拐杖插在門柄中間鎖住,趕在外面那群宗教狂徒強行闖入之前,爭取時間設法逃出。天賜惱得原地踱圈,好巧不巧該病房的通風口窄小,不容許讓人整個鑽進去,壓根沒有可行路徑。
誦經人聞聲衝往病房前,潔靈揮斧砍掉門鎖、榮偉飛身肩撞門板、恩佑倚靠門邊伺襲、主陶正對門口迎擊,無需言語便各施其職地列好隊形。反觀怪醫在鬧小孩脾氣,心裏幾經糾結,終肯捨棄拿回破玩偶的念頭,隨同轉角處的巫女開溜。由始至終,這個鬼地方都是群魔亂舞,沒個正常。
「砰——」頂替門栓的拐杖斷開,四人破門而入。
房間內尋不着天賜蹤影,僅見頭部輕傷、暈倒在地的老伯伯,離奇的是病床褥子、枕頭、棉被統統不見。他們循着地板上的血跡搜視,忽見玻璃碎片滿地,抬眸方知原是破窗來着,而當主陶把頭探出窗框外俯視時,果不其然,那些高床軟枕皆成高空擲物、冒充逃生氣墊。目測三樓窗口離地面約十二公尺,絕非不可能的跳躍,只需捉緊半丁點的信念。這夜獵巫小隊又再任務失敗,氣得這個跺腳,那個捶牆,事關天賜在信仰之躍前還不忘向他們給予激勵,用鮮血在窗邊牆壁作畫,豎起了大大根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