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01月25日(星期三)
農曆正月初三、赤口,此日易招口舌是非,不宜外出。因搜查令而在外過夜的陳素,只能百無禁忌,還要迎合父親的請求面見蔣姑娘,鬥訟之事,怕是在所難免。
拔出關妥旅房門鎖的鑰匙,放進牛仔褲口袋,陳素身穿跟鋁箔似的銀色羽絨夾克,便打着呵欠,沿着樓梯往下走,時美時醜的穿衣品味讓人捉摸不透。大概是連續兩夜造相同的惡夢,才以此裝束定驚,看中它造型活像五零年代的太空服,從而抵擋小男孩的核輻射,正如人類的所有無意之舉,盡是些能剖析其心理因素,偏又毫無邏輯可言的大腦後台行程。
租住隔壁的蔣開顏則提早下樓,直立旅館閘外靜候,等到陳素身影出現,就假裝是特意出遠門,人生路不熟地步進來,在前院隨意挑選桌椅坐好。踏出主樓大門的少女離遠望見,蔣姑娘仍舊是中性恤衫及修身西褲,也不配戴飾品,多出來的毛織巾心和棕色頸巾,單純為了禦寒,以去個人化的打扮把重點放在病人身上。
陳素搖頭嘆氣,消極得拖着腳走到桌前,拄着椅背,歪頭示意轉換位置:「可唔可以揀個第二個位,係唔會牽涉到裸女?」你看,蔣姑娘身側湊巧有兩尊裸體雕塑,雖知是藝術品,但也難免對此反感。
「噢,係我諗得唔周到。」蔣開顏連忙起座,邊隨同陳素移往另個座位,邊揚言診所輔導室面談的好處,是毋須顧慮擺設會否刺激病人情緒,借意滲透「你是個病人」這種念頭。
才剛坐到角落處的藍白遮陽傘下,陳素食指怒戳桌子,開宗明義劃清界線。
「我已經證明清白,如果你真係想幫助我,俾啲時間我靜下就可以喇,唔使嘥時間出嚟見你,逼我接受你嗰啲所謂治療!唔該你,唔好再騷擾我屋企人,將我塑造成要小心輕放嘅易碎品,我唔需要我阿爸擔心,更加唔需要你扮好心!」
誰知蔣姑娘驀地低頭抽鼻涕,即忙抬袖拭淚,貌似不甘願在人前示弱,如拆去繃帶般逐圈逐圈解開頸巾,仰首逼着淚水回流,並露出疑遭掐脖子留下的紫紺色瘀青。
「我唔係嚟幫你,而係搵個藉口見面,有事想你幫我。」
陳素見況登時愣住,瞪眼細察:「點解俾人打到傷晒仲唔報警?」
「你好意思講?喺你遇到事嗰時,你覺唔會得個制度幫到手,會唔會報警?」
蔣姑娘把頸巾繞回去,左顧右盼以確附近沒有人在偷聽,逐壓低音量湊前低語,因為不是在診所遇襲,所以沒有監控錄像能用作證據,再者平均每三宗精神病患襲擊醫護人員的個案中,便有兩宗能逃過刑責。最可怕的是,凡有病識感且真心想要改過的患者,必先與醫師建立信任,要是這份信任演變成過度依賴,那麼連自問能力不足,想要轉予其他同業接手也會被當作背叛,使患者心存恨意。
比起可預見的殺身禍,扼頸如宣示主權的吻痕般瑣細,而施襲者正是鄭天賜。
白咭之星,對,又是他。
兩天前才作假口供,不惜耽誤對李交兩女的報復,交出宏毅頂罪,全都為了袒護天賜,怎麼幾乎馬上立刻又鬧出大事來?陳素沉吟片刻,既不能盡信蔣姑娘片面之詞,亦不敢替摯友盲目護航,只知自己無力再為少年惹禍上身,抱着事不關己、己不勞心的態度站起來,姑且禮貌假笑,急得轉身而去。
「陳素,」蔣開顏竟忍住哭聲扔出人身攻擊:「你有厭女症,知嗎?」
性侵案受害者還能是厭女症嗎,開甚麼國際玩笑,要不要找聯合國婦女會評理去?雖則你的談話療法也只是信口開胡說,但好歹別說得太過份,陳素焦躁得回頭坐到椅上,不便替摰友護航,起碼該為了自己發聲。
怎料來不及讓少女開口,蔣開顏已急不擇言地列出其心理癥結——
「表面上你喺單親家庭中成長,實際上就同孤兒無分別,因為阿媽拋夫棄女,所以你用嚟合理化阿爸嘅缺席同失職,究其本質就係懦弱,唔敢直斥其非,怕連僅餘嘅親人都失去。直到身體發育,胸部豐滿只係人哋想去欺壓你嘅觸發因素,從來唔係傷害你嘅正當理由,你偏要將自己視為淫穢,卑微到將自己收埋。畢竟你將『對母親嘅厭惡』複製成為『對自身嘅厭惡』,必須非常討厭自己,先至唔會摧毀父親喺你心目中嘅美好形象、識穿男人以事業為重嘅藉口,而你早就知道係自欺欺人。」
「你所有性格缺陷,完全係由雄性無能所形塑,仲想下世投胎做男人?」
「結論係貶為附屬嘅第二性,會吸引你嘅都係危險人物,經血癖佔有狂令你感覺到關注,反社會暴力狂令你感覺到安全,抵制雄性無能嘅初步嘗試。好囉,雖然佢哋算唔上軟弱,但呢份力量只會為你帶來禍害,有毒嘅男子氣概。」
「我⋯⋯」陳素想不出半句反駁,任憑對方刷新她的自我認知。
蔣開顏焦炙得淚珠盈眶,看起來不像在演戲,俯身伸手搭在少女的胳膊上。
「你所認識嘅鄭天賜,有時候會變成第二個人⋯⋯」
緊接着整個上午,諮詢師徹底違反醫患保密協議,如數家珍地詳述對少年的心理評估,讓陳素懂得如何應對他的病理。直至把該說的都說完,蔣姑娘從座而起,臨行前留下私人電話號碼,提議在非辦公時間也保持聯絡,盡可能互相照應。
因厭惡母親而貶低自己?陳素疑信參半,可是被蔣姑娘的焦炙害得自己亦煩躁不安,這點倒是真的。
掮着從前院花圃信手拈來的長柄鐵鍬,由銀礦灣海旁往萬角咀山徑邁進,同時猛按手機,開啟上週寄給蔣姑娘的釣魚電郵,好!果如所料點擊病毒鏈結了,現在使用遠端桌面,查看電腦中的患者個人資料,檢驗對天賜的指控會否只是空口無憑,抑或言之有據。
奈何看遍資料夾裏的上百個檔案,都找不到鄭天賜的諮詢紀錄。
陳素沒有急於臆斷,尚未為此猜忌摯友,事關少年打從開始就很可疑,私刑者以殘虐惡人為樂,反倒讓她有種自己不在謀殺清單上的釋懷,這下突然轉向婦孺下手,又有個名為「如飴」的第二人格,才會霎時失了方寸。唯有搖頭搖走雜念,以最基本的事實為推理基礎,雖說當信任變成依賴時,轉介病人就被當作背叛,但關乎到雙重人格,心理諮詢師須與精神科醫生協商,何不與他填妥文書,並向法院申請強制留院?
想着想着,陳素已走過漫長的峰巒山嶺,回到那座四天前避警方,電話咭轉插舊手機,以誤導基站三角定位的電波塔下。不同的是這天寒霧縈繞,少女獨個揮動手上鐵鍬挖掘,銀色羽絨亮面反射着皎白的浮光,於濕氣中擴散,宛若揹着天使兩翅,做着不光彩的髒活。
踩着插入地裏的鐵鍬往下按壓,鏟起土堆,幾經辛苦才挖了個坑洞。陳素擦去額角的汗,累得雙手交疊拄着柄頭借力,臉蛋擱在手背,歪頭低看三尺之下的坑底,略微頷首,逼着自己驅散心裏的不確定感。
而當日與天賜途經此地,除了誤導三角基站定位之外,更把贓物掩埋起來。
坑內有個抽真空袋,裝着彭宏毅帶來更衣室借穿的體育服,及儲存多部性影像的記憶棒。前者,若然連真空收納也無法保存基因線索,至少上衣領口布標寫有姓名;後者,未經剪緝的毛片裏,能清晰見到李文兩女的所作所為,以揭發她們扒衣拍片的罪行。
這是為何陳素串供時沒有糾正雨彤,社工豈肯冒着吊銷牌照的風險,用床照脅迫學生?無非留下翻案重審的合理疑點,故意設置的邏輯漏洞,計劃先把體育服栽在棄屍地點,確保彭宏毅謀殺罪成,再把記憶棒作為證據支持檢控,從來不打算饒過李文兩女。請別以為余探員能靠自己釐清案情脈絡,都是少女容許發生的,哪怕當時困在小黑屋裏差點被逼瘋,她仍是那個通觀全局的人。
拍去抽真空袋上的塵土,紮進腰後褲頭,馬虎地填平坑洞便沿路回程。
陳素緊急傳訊給天賜約見,快步至巴士站簷蓬下,跨過了那台飲品販賣機的破窗碎片,坐到站牌前的無靠背長板椅上,忍不住抖腿,本想放任自己多休息幾天,終歸還是半步不能退。忽地聽到哐隆隆的噪音從拐角傳來,循聲看去,原來是兩個毛巾搭肩的搬運工,推着平板車前來,合力帶走整台販賣機。
也對,棄置要比修理來得省力,這個社會將監獄當成人形廢物堆放場、青協職員都帶着愈接近成年愈不可救藥的偏見、學校及格率未達標已開辦拔尖課程拼業績,能憑甚麼相信悔改?人們說的欠修理通常指欠揍,分明是被天賜揍了才欠修理,怎麼要將正話反說?或許他並不總是把衝動用在好的地方,可惜少女就像害怕失去父親那樣害怕失去摯友,不願拆穿那些借口,連危險訊號也能錯當成安全保障。
難道真的被蔣姑娘說中了?雖則不相信她的為人,但不代表不受其話語干擾。實情是如此焦急地插贓以收拾殘局,正是使選擇變成選項,慎防將來不慎淪為少年的狩獵對象,不至於因未了公案而無從抽身,儘管陳素未甘於棄置天賜。
未及陳素臆想更多,天賜便從背後跨坐到欄杆上:「我準備好,想去邊到踩場?」
「聽唔明,點解要去踩場?」、「撩交嗌囉,赤口都要應節。」
「好嘅,」陳素無奈得瞪着死魚眼,忽悠道:「搵日陪你踩溜冰場,補祝。」
「真係㗎!?」天賜居然樂得雙手托臉,聲音提高八度。
重點不是去哪裏玩,而是難得有人帶他去玩,甚至萌生用鞋底刀刃踢人的念頭,投出期待的小目光。曾聽聞連環殺手行刑前的斷頭飯,要麼吃炸雞腿,要麼吃煎牛排,或小朋友愛吃的餡餅和雪糕,就是拒絕長大才長歪到如斯田地。但當望見少年像孩子似的笑容時,陳素頓覺暖意湧上心頭,方才的複雜思緒也在頃刻間掃清,斜眼看你這幼稚鬼。
然而上次令女生那麼容易高興的人,是個經血癖,這回不可能輕忽帶過。
「你答我兩個問題先,我再諗吓陪唔陪你。」
「未住!」有父幹的負責為朋友聚會結帳是常識吧:「我要食日本菜,世伯請客。」
陳素乾脆答應,輕拍着身旁的座位示意天賜坐下,務求保持水平視角,逐把臉湊到他面前,給視線飄移的過動兒進行眼動儀測謊,無疑是場矛盾對決。
「你有無傷害過蔣姑娘?」、「無。」
「點解佢部電腦入面無你病歷?」、「唔知道。」
他倆以極近距離盯着彼此,少年焦點卻在眼瞼和髮線之間周旋,既想窺見厚齊瀏海下的高額頭,又納悶兩撮低垂的長睫毛會否扎眼,秒速百轉的腦子短路,比打地鼠遊戲的砸頭時機更難捉摸,難以讓少女分辨虛實。
無解的兩題挑起了陳素的兩個疑惑,第一、單看他們以假臉書的對話,證明天賜具備相應的技術能力,駭入電腦並刪除與自己相關的資料,即使能做和會做是兩碼事,卻不是能助他避嫌的互斥事件;第二、假如天賜不曾向諮詢師下毒手,那蔣姑娘為甚麼要誣捏他?
「我點樣知道,你可唔可信?」陳素低眸,微向後傾以拉開身距。
「唔知㗎!最誠實嘅人會為結束痛苦而講大話,最蠱惑嘅人會為些少甜頭而講真話。」
「咁同賭博有咩分別?」
「就算做好晒計劃都係賭博啫,唔知聽日會唔會出車禍、食到大腸杆菌、樹上跌個番石榴又扑穿個頭,但我好相信自己會長命百歲!信任來自勇敢,而唔係來自安全感,我覺得安全係因為我有勇氣,我感到光榮係因為我無廉恥,所以你不妨學吓我,做個快樂嘅人。」
迄今為止天賜所說的話,乍聽之下很錯,仔細想來很對,不知道該算大智若愚或大愚若智,只知並非總是撫慰得了陳素。若可交換人生體驗,或會發現勇而安之沒有那麼簡單,不然可以去請教陳安之。
你不比我會忍耐,我不比你能抗壓,你撕下的痂治不了我身上的傷。
無謂刁難共情缺失的男生理解太深刻、太細微的情感,女生只好苦笑置之。而寧願坦言「你不可知」也不去否認「我不可信」的這種說法,正好支持了陳素明哲保身的做法,連隨問起他將吳社工的屍體棄置在哪。
「欸,你記唔記得,」天賜搔搔頭憨笑着說:「喺警署門口嗰時,我有嘢想講?」
「你照直講。」、「你跟我蒞,我直接帶你去睇。」
緊跟着少年乘船前往芝麻灣碼頭後,竟再次踏上崎嶇山徑,連沒有在健身的少女也難逃練腿日,無視累得痠麻的雙腳,抵達目的地時已暮色漸暗——荒廢閒置的「芝新懲教所」,位於芝麻灣路三零三號,恰巧與陳素的旅館房號相同。
傍晚六時的老村屋,陳素宅門大開,甩漆的紅鐵閘前佈起警界綫,並無警員站崗。
驀然,蔣開顏低身穿過警界綫,擅自闖入這三百呎的單位內,斜眼掃視客廳,盡是老舊傢具,嫌棄得攢眉蹙鼻地用手搧風,不屑嗅到窮人家的空氣。別的強迫症頂多全屋包膠膜,這裏卻充斥着穢氣,稍微有點靈視力的都能察見,負能量如同透薄黑絲拉扯着每吋角落,灰濛混濁。
幽暗的屋裏只有廚廁亮燈,且響起疑似有人挪移玻璃器皿的噹啷聲,蔣開顏卻絲毫不怕被逮到,置若罔聞地步進廚廁,站在鋅盆前,脫掉圍巾便替頸部的「掐痕」塗上卸妝油,自然地打開話題閒聊。
「你唔覺得呢到好壓抑,氣場好差咩?」
「唔覺,間屋執得好企理喎。」答話人是高競天,穿着白厲厲的帶帽連身防護衣,胸前還掛着偽造的警察委任證,他戴好醫用手套,逐瞥向遍地的碎石和白灰,調侃道:「敘利亞廢墟咁,好有異國風情。」
對,高競天是個不折不扣的麻瓜,無妨,他不靠通靈也能行奇事。
生物學儀器七零八落的堆放在灶台,偏又喝住別人不要動他的東西,把廚廁當作臨時實驗室,迫不及待地想要研究天花板的異物。早在醫院停電、現代獵巫、警方立案調查的三重衝擊下,高競天不單賠了人體試驗的僭建小天地,還要另尋工作,他原想低調行事指待東山再起,卻愈想愈不服,便犯險潛入陳素家裏查探底細,欲知少女憑何只花半天就逃出共夢。
於是他假冒法證科混跡其中,偶然撞見扎根天花板的活體組織,前所未有的謎題在眼前呈現,頓時不再受失業所困擾,就讓諮詢師女友供養自己的理想,趁着無人盯梢,前來記錄它連夜以來的變化。
首先是五天前,這細如罌粟籽的黑血泡(下簡稱肉籽),畔着屋頂鋼筋而生,以疑是靜脈韌帶的深紫色根莖倒豎着,在肉籽與根莖之間,則由螺絲紋的灰青色筋膜相接,肉籽直徑大約為0.6cm,筋膜長度大約為1.2cm。然後在四到三天前,肉籽直徑先成長至0.9cm,再成長至1.2cm;筋膜長度先延伸至2.4cm,再延伸至4.8cm,言明前者體積平均每天膨脹0.14157mm3,後者則以二為基數成倍增長。緊接着的昨天,高競天興高采烈地帶上儀器,漏夜過來採集樣本,赫見某位自稱重案組的乾癟老頭進屋,他只能飾演好法證科的角色,用拾回遺留現場的儀器為藉口開溜,落得空手而回。
乃至現在,肉籽直徑已成長至1.8cm,筋膜長度亦延伸至19.2cm。
長形軟韌如拆去假天花耷拉下來的電纜,微捲、搖曳。
高競天握起尖頭棉棒,輕貼着筋膜,撩起其表面黏液,如變質的汽車機油般濃稠,或異形的腐蝕性唾沫,把棉棒前端燒成焦黑,甚冒起一縷硝煙。幸好在幾秒間揮發成無害液體,否則或害得棉質徹底溶解,仍未能沾在載玻片上。
就憑怪醫急性子的個性,當然採集兩份樣本,姑勿論會否釀成全球性瘟疫或喚醒食腦寄生蟲,先放到聚合酶連鎖反應儀的反應管中,再加入引物和酵素進行循環加熱,克隆基因以備人工培養。打個譬喻,便是懶得看個究竟,在未知參考資料是否適用於你正在撰寫的論文同時,全都下載到電腦裏,終使內存不足,瀏覽器視窗有着上百個分頁頁面,毫無條理的學術界恐怖份子。
他輕觸螢幕上基因選殖的按鈕,並在顯微鏡載物台放置第二面玻片,彎下腰湊近目鏡,雖忙着扭動亮度調節旋鈕,但不忘慰問女友今天過得如何。
「我嘗試離間陳素同朋友嘅關係,等你想捉佢解剖都輕鬆啲。」
「咁你做唔做到?」尤當缺乏明確的邏輯鏈時,比起過程更在乎結果。
「無咁快,見過兩次面咋。」蔣開顏拿面紙擦乾完好無損的脖子。
瞧見男友自顧自地擺弄儀器,壓根沒在用心聆聽,她撇着嘴,順手拉開灶底的零食櫃,挑了盒不含肉類成份的餅棒,既解饞也解氣,誰管你想聽不想聽,自己說自己爽的繼續碎念:「你喺呢到玩咗兩日,我喺旅館忙咗兩晚,出體入夢想擾亂陳素個精神狀態,兩次都搞禍咗。有個獨眼、三個瞳孔、全身燒傷嘅畸胎仔,將我喺夢入面夾硬趕走。」
原在敷衍附和的高競天,慢半拍才轉過臉來,迷惑好比看了草率收尾的電視劇,皺眉問道:「我記得大學嗰時,個教授連續三個月發惡夢,頂唔住跳海自盡,相比下個畸胎真係有咁大力量,喺個夢到踢你走?」
「我唔認為隻嘢係人,唔係人嘅活魂或者亡魂。」
「妖?」怪醫不以為意地猜想。
「魔。」能難住巫女無力與之對抗的,僅此。
她徐步至浴間前,防範得交叉抱臂,抬望吊掛在天花板的異物,敢肯定與此相關。你看,通過特定的儀式流程,巫術也可達到無中生有的效果,譬如先將「白樺茸」搗碎塞進人偶,用花汁寫上情敵姓名,再扎入生鏽鐵釘。不久受詛者因莫名搔癢而求醫,惟沒法即時驗出病原,誤診為寄生蟲妄想症,等到皮膚起紅疹,方知患上了黴菌性陰道炎。
有趣的是,當時正是把鏽釘扎入人偶的陰部位置。靈力較高者或毋須借助儀式,單憑意念操控能量聚合成有機物,不過結構簡單、體積微小的白色念珠菌,比起循着複雜規律、肉眼可見地成長的器臟,就是弱雞。
老是常見鬼的蔣開顏,非要遇到魔,才明瞭普通人見鬼時有多畏縮。
此時,儀器螢幕的圓形進度條運行完畢,停下了振頻加熱的噏噏作響,高競天雀躍地取出副本,放置在冷凍塑膠盒中以液氮保存,逐回到顯微鏡前作最後揭曉——糖胺聚糖與蛋白質併合,纖維母細胞向周遭伸出微絲搭接,吞噬體冒起分解毒物的囊泡,諸類華通氏膠質的成份,在螢光源的暗綠稀紅中鮮蹦活跳。
怪醫含着笑意走到巫女身旁,摟着肩膀,共賞奇觀。
「唾棄生命帶來嘅疤痕,掟上天花板,肚臍,又要逆向生長出臍帶。」
「臍帶?」、「全新生命形式。」
而在跟廢墟似的芝新懲教所,且聽天賜口授,陳素學着爬繩攀過蝕鏽的鐵絲網,踏過遍地淤泥枯枝,闖入壁癌斑駁的建築內,摸黑行進,來到以大鐵鍊緊鎖的牢房鐵窗前。去他媽的,當整個社會都傾向放棄多於修補,少年硬要與世界對着幹,直教少女瞠目驚視,算漏了摯友不僅欠缺同理心,還缺常識,自己亦從來不是通觀全局的那人。
吳志安被揍得渾身瘀黑,只穿着尿漬發黃的三角內褲,蹲在牢房角落獨自瑟縮,拼命搓手取暖,在嚴寒裏震顫着赤膊的賤軀。這個早該被棄屍的混蛋,苟活於這所早已被棄置的懲教所,等着被兩人將心性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