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入住旅房前,也該先敲三下門,就當是向裏面的「長期住客」通報有人要進來,那麼縱使它不願撤出房間,也會維持在你看不見、摸不着的狀態中,何苦耗損陰壽只為唬弄活人呢?除非你倒楣得既犯邪桃花,又犯官非煞,進房時累得半死不僅忘記敲門,還拉上窗簾使得房間沒有丁點陽氣,這令你變成容易受侵擾的目標,它們更容易對你記恨。
原是清澈的湖藍色牆漆,在關着燈的暗室卻顯得陰鬱,無妨,陳素傾向在接近全黑的空間就寢,窗簾恰好只遮擋了月光,未有完全阻隔泳灘傳來的海浪聲,跟搖籃曲似的使人秒速入眠。
畢竟是最低氣溫為攝氏九度的寒夜,少女連睡覺都得穿着厚衣,但不知何故,她能感受到棉被布料在肩膀上溜走,纖維毛絨與肌膚相接,拖行至手肘、滑落至乳側、攀附至髖部,猶如有人站在床尾悠悠地掀開被子。然而她睡得正酣,無意識地捏着被子蓋回來保暖,對於這怪異現象毫無警覺,只知道摟着抱枕側臥,好讓胸前負重不至於造成呼吸困難。
棉被又再悠悠地掀開,陳素又再捏着蓋回來,雙腿倏地被攥住向下拉拽。
「嘎——」床架搖出刺耳聲響,突來的異動教她從夢中驚醒,別怕,無非臨睡肌抽躍症,當夢境發生海嘯或高空墜落時常見的肌肉抽搐,哪有甚麼好出奇的,豈料已經醒着還能被鬼拉腳,「嘎——」
猛力把陳素整個拉進被窩,被子蓋過頭,慌得十指交握並念誦經文。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祢的名被尊為聖,願祢的國降臨,願祢的旨意成就在地上,如同在天上一樣。我們每天所需的食物,求祢今天賜給我們;赦免我們的罪債,好像我們饒恕了得罪我們的人;不要讓我們陷入試探,救我們脫離那惡者。」
考慮到幾天前才學着天賜,朝家裏天花板的惡鬼嗆聲叫罵,害得肚臍扎根天花板,這下改回投靠主耶穌也是無可厚非。
趁便躲在被窩裏的陳素喘息着,不敢伸頭往外看,念經確為她帶來幾秒安定,呼吸亦逐漸平緩,更壞的狀況卻猝不及防地曝露眼前。因地心重力而往外攤開的雙峰,仍是大得掩過了肚子,稍微動彈就不受控地搖曳。別人家的老媽都會教導女兒脫去胸罩睡覺,她無緣得到這些提點,惟發育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才被逼睡衣真空,但從未試過如此刻般身無寸縷的裸睡。
陳素急忙用棉被裹住身體,左手將布帛攬在胸前,騰出右手翻箱倒櫃找衣服,背包卻莫名消失不見。還沒來得及思索為何突然光着身子,又生怕被人開門撞見,連機會極微的位置也照搜不誤,她匍匐在地,探手床底下左右拍打,竟真的摸到一件大碼短袖睡裙。
於是少女直身站起,鬆開手上蔽體用的被子,全身赤露敝開,不過就是舉起睡裙分辨前後、領口穿過頭的細微動作,懷內豐挺的肉感卻隨之晃漾。當她穿好睡裙,望回正前方時,剛巧面向床頭牆的百葉通風窗。
而藏在這塊方形格柵板裏頭的,是閃射着凶光的雙眼。
驚覺方才三點畢露無不遭窺,陳素嚇得尖叫,順手推起床邊桌燈狠命地鑿進通風窗,又拿來金屬相框以尖角砍刺,往死裏打!傢具正稀里嘩啦地摔碎,風口格柵如球拍斷線般網格扭曲,連同螺絲整塊脫落,石膏板間牆被砸出個大洞來,再怎麼駭人的色狼也該直送急診室搶救了。問題是,憤怒未必能奪回主導權,我們忍受着不可理喻的遭遇,卻被歸咎為不可理喻的群體。
盛怒之下造成的過度傷害,會讓悔疚找上你。
劈啪!牆體內的男子破壁而出,嘴上沾滿黑褐色的乾涸血漬,撲前強吻,陳素速即推搡着往後退,這下才知那男的竟是身穿啡色囚衣的宏毅。他的臉色宛如死屍蒼白,目珠混濁泛灰,張開血盆大口,圓鼓鼓的蛆蟲交疊成群的在舌上蠕動,滑溜溜的液體黏膩拉絲的從嘴角流出,啃咬着爆漿的蛋白質支吾道:「救,救我。」
可是比起害怕,看着男生變得瘡痍滿目才更難堪,情緒壓得陳素僵住不動,忽的眼眶泛紅。
噗咚!長柄大鎚應聲劈落宏毅頭頂,砸得他行了個顱骨碎裂的鞠躬禮,鮮血如京劇甩髮般飛濺,吐出滿地蠅蛆。挺身相救的是曾於夢裏交合的那個他,身上依然散發辛香,臉上依然籠罩迷霧,夢男撒手扔開長柄大鎚,牽着陳素奪門逃走。遺下來的鎚子則在美工刀片、鋁合金壘球棒、日安棒大釘錘、兩百公斤槓鈴、鍍鋅鋼管之間交迭變幻,無謂再深究了,反正只是潛意識在自製驚奇的夢。
唯盼別像千碩所說的那樣,夢不單是夢,而是甚麼阿卡西紀錄、靈魂圖書館、集體無意識的匯流點,否則稍不留神把腦波頻率連接上了,誰又知道哪些是大腦活動,哪些是靈界見聞?
夢男長繭的五指攥住陳素不放,衝下樓梯、奔出主樓、穿過前院,筆直地朝着鐵藝大閘而去。才剛喚回丁點安全感,卻以餘光瞥見周遭的多尊雕塑,全都掏空了眼瞼,露出爬滿血絲的真人眼球,視線循着少女走動的方向橫移,恨不得讓外人趕快滾出去。
他倆逃至銀礦灣泳灘,光着腳丫子陷入細沙之中,使得跨出的每個步幅更加費勁,等等,怎麼牽手的觸感突然空了?陳素惘然地兩頭張望,夢男已杳無蹤影,兩週以來最讓自己舒服的、充實的對象,就這樣煙消雲散,聰明如她立馬低看沙子上的足跡,怎奈非但憑空想像的性伴侶,連自己也沒有留下腳印。
思考呀,思考!你已經知道自己置身夢中,物理學在這裏不管用,造夢都不經過大腦嗎?怎麼可能,關於造夢的最底層邏輯就是它由大腦杜撰或接收,死蠢!等等,前頭朝着大海吶喊的兩個女生,是欣驕和雨彤嗎?
陳素來不及上前看清,李文兩女的背影就被巨浪捲走。
接踵而至是幾個穿着唐裝的無頭人,從岸邊崛起,脖子截面並非俐落的切口,要麼是刀法拙劣,要麼是刻意多砍幾刀借以洩憤,頸椎骨突出,肉碎在鹹海中泡成淡粉紅的草莓脆。目睹這幅猶如出自鬼片的情境,陳素二話不說往回跑,本能地雙手護胸以免蕩得太疼。
殊不知除了無頭人以外,灘上還有個穿着昭和五式軍服的侵華士兵,立於咫尺之近,而原先殺心大起的獰視,在瞄到那件雪脯隱現的貫頭衣時,即變作猥瑣的淫笑。日軍連刀帶鞘架在少女頸部,死拉活扯的挨蹭着,猴急地解開褲頭正要享用慰安婦之際,陳素緊閉雙目,學着千碩打個響指以求轉換場景。
身體肌肉放鬆,意識保持清醒。
區區清明夢,千碩能輕易辦到的事情,陳素也能勉強辦到,就差點經驗。
穿唐裝的無頭人,半世紀前的日軍,盡在少女閉眼睜眼的瞬間消散,泳灘亦渺無人跡,直至感到睡裙下襬被小手輕拉,方知礙於身高差,才忽略他的存在。一個渾身遍滿燒燙傷的小男孩,皮膚像是融化的塑膠,未曾妥善治療或自然結痂,腥紅、焦黑,忽乾忽溼的肌腱外露,既如樹皮壞死般龜裂剝落,又滲漏出發臭的黃膿。他仰起了頭,獨眼畸形且有着三顆瞳仁,牽扯着唇腭裂的歪嘴,咬字不正的獠牙想要組織言語,介於童稚與妖異之間,無辜而醜陋。
「媽媽,我愛你。」小男孩抽泣着哀求道:「唔好唔要我。」
2012年01月24日(星期二)
陳素喘鳴着驚醒,在旅房床上彈坐起來,慌忙地拍撫胸口,確悉自己衣衫整齊才緩了口氣。雖則現在為清晨六時,但她輾轉良久仍未能再次進睡,便背靠在枕頭上,掏出手機來打發時間。
礙於旅館不提供無線網絡,唯有使用手機的限速流動數據上網,搜尋香港日據時期的資料,身為梅窩居民肯定曾聽聞「銀礦灣大屠殺」,陳素卻沒有太深刻的印象,皆因歷史是她最提不起興趣的科目。別人半夜夢見鬼,要麼瀏覽周公解夢網,要麼閱讀榮格解夢書,甚少會像她這般,從零開始轉型文科生。
事源於日據時期的尾聲(1945年),駐守東涌下皮嶺村和梅窩牛牯塱村的日軍,相繼遭到東江縱隊突襲,當場擊斃五人。日軍逐把梅窩海屋用作營房,亦即陳素現址鄰近的銀鑛灣渡假酒店,加強設防,卻收到東江縱隊提出的投降通牒,意在挑釁誘敵盲目出擊。雙方再度陷入激戰,東江縱隊佔領高地以扯平槍彈短缺的劣勢,且戰且退,成功討伐了逾十名日軍。
先別質疑這支游擊隊的智勇兼備,或從日寇手中奪取武器以備內戰才是真正目標,大敘事改不得,小女子惹不起,而打完就撤的耗敵策略,顯然未為飽受奴役的梅窩人帶來解放,更淪為昭和刀下辻斬的人肉草蓆。
那夜,日軍殺入村落開槍射倒老弱婦孺,擄掠役畜為食,又將兵力發散至白銀鄉、大地塘、鹿地塘、涌口各村大肆搜捕。三十餘名村民被俘押至海屋,吊起毒打,電刑伺候,誰敢抵抗便用繩拴住腳趾舉行升旗禮,把頭部摁在水裏灌成大肚子玩充氣堡,正如邪惡是為暴行添加創意,偏又沒能以酷刑套出游擊隊行蹤,只好向村長們興師問責。
四名村長被帶到銀礦灣泳灘,跪地砍頭,軀幹栽進十呎深坑,頭顱擲向大海漂浮。
認定連次遇襲乃村民通敵所引致,且臆測游擊隊正藏匿於牛牯塱的日軍,動身趕往,放火燒村,在夷平之前有幾多戶人現已無從考究,說不準有其他村莊也遭焚毀,唯因沒有幸存者可傳述而不載入史冊。
其餘事情全球都知道了,美國在廣島市投下原子彈「小男孩」,成為史上首場核武空襲,於三天後又對長崎市投下第二枚「胖子」,促使大日本帝國宣告無條件投降。堪比旭日旗上,紅太陽所放射的十六道光芒,原是游離輻射來着。
但最弔詭的是,銀礦灣大屠殺的事發日期存疑,有人說是停戰前的五月,有人說是停戰後的八月。考慮到盟軍向日本保證,只要肯代為制止三合會趁亂掠奪,便不會在英軍受降前向駐港日軍發起進攻,作風優良的東江縱隊怎可違反協議,為了搶佔日軍武器,變相在最後關頭連累香港同胞受難?把時間推移三個月就非常合理,到底由八月向前推至五月,抑或由五月向前移至八月?還請自行斟酌。
陳素讀得眉頭緊鎖,很費神在釐清這些小差異大區別,識別真假還要懂點政治,比數學難太多了吧。況且退萬步言,假使夢到的無頭人真是村長亡靈,日軍死去留下陰魂不散,仍是解釋不了小男孩的出現。
既皮膚燒傷,又輻射畸胎,甚與首枚核彈同為小男孩,難道在某種預表?
等下,害得生靈塗炭的東西別叫我媽,我和奧本海默不太熟。
忽聞有人在旅房外敲門,陳素收起電話,上前拉開門把,先看到按時提供清潔服務的菲傭,再瞟見手推車旁的老爸,神清氣爽地想和女兒吃午餐。這下才知已經到了中午,急着合掌拜託,請稍等五分鐘讓她刷牙洗臉,順道拱手祝賀,幸好該名菲傭聽不太懂粵語,事關少女衝口而出恭祝人家學業進步。
陳素梳洗乾淨後,與安之來到旅館地面樓層餐廳,終究是老闆自家經營,空間只能容下灶台與櫃台,看起來比較像小吃攤或小賣部,連價格也很親民。
兩人坐到鋪好竹蓆的沙灘上,蒸汽從膠碗中冒起,魚肉燒賣,咖哩牛雜,還有滷出大理石紋的葉茶蛋,安之毫不客氣開動。反觀陳素正臉色陰沉地眺向大海,這天景色依然秀麗,陽光照耀在波浪上粼光閃閃,難以聯想到慘無人道的日軍屠殺。眼見女兒愁眉不展,老爸決定趁早把壞消息告知,以免待會心情微微好轉才再開口,讓人感到更加掃興。
「我今朝收到蔣姑娘電話,佢話你星期五無去覆診,想約你聽日見面。」
「吓,唔好啦!」陳素抗拒得厭惡歪嘴,語氣亦變得晦氣:「佢無睇新聞?都通晒天係彭宏毅做,李欣驕都出晒彩,佢仲覺得我需要心理輔導?」
「我有咁樣反駁佢呀,但蔣姑娘話,正因為大家都誤會咗你,而且無人應該去承受你呢段經歷,所以佢先更加擔心。」安之坦言起初也與女兒想法相同,事實既已水落石出,不必再為栽贓衛生巾而接受治療了吧,卻愈聽愈覺蔣姑娘說的不無道理:「就算出於奇蹟或者憑住鬥志,你仲能夠正常生活,唔代表傷害唔存在,堅強嘅人傾向將情緒壓抑同抽離,反而容易衍生問題。」
聽得陳素瞇眼斜睨,反諷道:「係呀,佢真係醫者父母心。」
「你當係為咗我,嘥少少時間同佢傾傾偈,如果無事,我再安排你唔使去睇佢。」
面對安之替自己擔憂的窘態,陳素大抵猜出為何他會輕信蔣開顏的屁話,單是裸拍流出已經很難開口,大男人怎會懂得如何開導小女生?其實沒有甚麼好開導的,任憑別人謹小慎微、推心置腹地把話說到心坎上,也只能靠自己拖着這些沉重包袱,帶着傷疤而活。算了,既然老爸非要囑托專業人士才肯放心,就無謂跟他唱反調,陳素懊惱捂臉,萬般不樂意地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