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令期間有家歸不得的好處是,毋須擔心肚臍問題,或費思如何向老爸解釋。
位於梅窩銀礦灣畔的住宿選項共有三家——銀鑛灣渡假酒店,每晚房租約為一千二百元;海景渡假樂園,每晚房租約為六百元;梅窩酒店,每晚房租約為三百元。當務之急是找到片瓦遮身的父女倆,固然以最便宜為首選,原想在連續住宿的同時多留點現金傍身,可惜這裏不設信用咭付款,需要先往渡輪碼頭附近的銀行轉賬,打電話預訂連續住宿日期,再帶同收據回到酒店櫃台認證,單是來回就得耗上半小時腳程。
眼看女兒睏得站着打盹,安之果決略過那些繁瑣流程,直接掏出現鈔三千。
「兩間房,住五日。」即使很想貼身看顧,也該分房睡以避嫌。
連地面至天台樓高三層的白色平頂建築,瑠璃色磚瓦平均分布四邊屋檐,上兩層用作客房,露台設有弧形欄杆自外壁突出,最下層有兩扇長期打開的玻璃大門,分別通往櫃台及餐廳。前院擺放多張戶外餐桌椅,藍白相間的遮陽傘正好與主樓配色相同,舉目皆是希臘復興風格的雕塑,寸縷不掛的美女、捉襟見肘的人魚、表情很拽的嬰孩,盡在仿石羅馬圓燈柱的照明下佇立。
東方古風的檐瓦,西方古風的石雕,若非老舊失修而顯得暗沉,裝潢還算頗別緻。藍白搭配本該令人感到安寧和舒適,但它看上去更像刻意粉飾,此地無銀的朝你招手、對你耳語,我掛保證絕對不會有怪事發生的喔,你倆趕快進來吧。
鑑於家中鬧鬼鬧得連肚臍也蹦到天花板上,氣氛詭異些許的旅館又何嘗不可?
陳素匆促接過鑰匙,照着匙扣的吊牌來到三樓三號室,把大背包順手撂到門邊,便即鎖好門窗,閉着眼鑽進被窩裏抱枕側臥。向來怕髒的少女居然不去洗漱便倒頭大睡,也算前所未有,更別說她不久前才作偽證包庇殺人犯,卻睡得比小貓還要香甜。
2012年01月23日(星期一)
農曆正月初一、春節,乃晚輩帶着賀年禮物拜訪長輩的日子,然而在東涌海濱路,名為「影・岸紅」的高端屋苑中層複式單位裏,情況卻是顛倒過來。
這是翁明憲獨自居住的宅第,卻擺放着帶轉盤的酒樓圓桌,方便他安坐原位吃掉八人份量的飯菜,落地大玻璃照亮寬敞大客廳,牆角放滿年桔、劍蘭、銀柳等大盆栽,還有招財進寶合體字的爆竹掛飾。上下層僅以升降機互通,雖說體型肥大的他也爬不了樓梯,但遇到停電便上下不通。最惡趣味的是,廳中除了豬肝色的圓型拉扣單人沙發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座椅——
所有來家作客的人,都得罰站聽他說話。
包括他的兄長和二姐、姪女和外甥、兩個姪孫和三個甥孫。
九位親戚無不衣着寒酸,這個的羽縫衣滿佈縫補痕跡,那個的勞工鞋沾附灰塵泥漬,卻已顧好拜年禮儀,儘量穿得光鮮方敢前來,不忘贈送整箱裝的大碗泡麵。其實翁明憲才四十八歲,怕是做太多缺德事,連累老輩們活不過七十歲便陸續仙遊,留下來的後代,誰混得好就往誰蹭,壓根不知三弟只是外強中瘠。
「難得今日見面,每人講十句祝福語,唔准重複,講完先有得逗利是!」
貴為校長當然要把賀詞變成考核,除了不准重複,還不准與家中貼的揮春相同,總共上百句祝福語,簡直不要太好兆頭。當瞧見姪孫和甥孫詞窮結巴,苦思得腦袋打結時,翁明憲竟樂得頓足拍腿大笑,用近乎虐童的力度捏扭他們臉蛋:「祝賀說話都唔識講,睇怕要讀弱智學校,哇哈哈!」弄得孩子吃痛泛淚,大人們如是在旁邊罰站僵笑。
叮噹,叮噹!門鈴忽地響起,不預期有更多來客的翁明憲,面露疑色。
慢得跟烏龜似的去應門,看到穿着棕色長版風衣的西裝男造訪,且問所為何事。
「我全名叫陳安之,係陳素阿爸,上星期同你通過電話。」他如出示警徽般秀出報刊,其頭版標題乃「兩小英雌助擒月經癖殺人淫魔」,毋需多加贅述,便足以說明事情的嚴重性。
「哦,陳生!今日新蒸頭,不如約過第二個時間傾!」
「翁校長好闊綽喎,」安之探頭窺視屋內,「小朋友拎住成疊利是封。」
只管為自己揮霍、對別人斂財的翁明憲,聞言連忙轉身喝止親戚偷東西,那渾身贅肉才不至於堵住整個門口,安之就這樣側身鑽了進去,對,拿着整疊紅包的孩子並不存在。他大步流星來到客廳,雍容爾雅地向所有人派發紅包,祝您無功受祿,祝您坐享其成,轉眼間逗得眾人眉開眼笑,而當他瞥見老翁笨重緩慢的趕來時,更是率先搭肩裝熟,豎起大拇指誇口校長管理有方。
就賭你有頭有臉不願在人前出醜,賭錯了又不會少塊肉,充其量是被攆出家門。
「我想借校長傾陣正經嘢,大家介唔介意?」安之明知故問。
正好翁明憲想要維持至尊至貴的形象,豈肯在親戚面前被當猴子耍,尤其是這種連教育生意也朝不保夕的空心老倌,凡事以和為貴提防冒犯隱富才是上策,拱手迎合說場面話:「你太抬舉我喇,作育英才都只係做校長嘅份內事嚟啫,不如入我書房到傾。」
誠邀陳父坐到書房客廳,翁明憲端上盛着熱茶的陶杯款待,逐回到中式仿古書桌前,還來不及把大腿溢出的肥肉拾掇,好讓座面受力均勻以防又再坐壞椅子,就得迎頭硬接家長問責。
請問為何強脫衣物、拍攝凌虐過程、販售淫褻影片,能在校長的管轄下發生?
「睬!我唔認同段片喺學校拍,個個更衣室嘅裝修都差唔多,會唔會係康文署游泳池?」
「你睇過段片?」安之怒目圓睜,語氣卻很溫和:「我無講係更衣室。」
「無——」翁明憲裝傻充愣地拉長尾音,擺手否認,為了轉移話題而自以為的安慰人,未能推卸責任,價值觀的腐爛倒是表露無遺:「陳生你睇開啲啦,個犯都拉咗!時間會令人淡忘,而家個社會又咁開放,唔使驚阿女將來嫁唔出喎,真係好小事㗎咋!」
安之無視那些廢話,探手前襟暗袋取出表格,乃翁氏紀念中學的教職員及學生名單,攤開放在桌面,用食指戳着往前推:「你要搵出學校入面,所有接觸過同買賣過段片嘅人,再單獨向我匯報。」
「哇哈哈!陳生真係識講笑,咁樣逐個捉,容乜易捉晒啲老師同學生,到時我咪聽執笠?」
「你有意圖去隱瞞自己嘅住址,我依然喺新蒸頭搵上門,同你展開對話,點知你仲係分唔清莊閒。」他翹着二郎腿,雙手交疊輕放在膝蓋上,悠然靠向椅背:「我建議你有碗話碗,有碟話碟,唔好咁多語言偽術,我都唔想採取強硬行動。」
「係?」翁明憲把手肘擱在椅框上,側斜着身子,坐姿在不經意間變得野蠻,彷彿在照妖鏡中現形:「我都識唔少鄉里喎,你咩來頭咁巴閉呀?」
「我可能唔算財雄勢大,只係名會計師,不過對於大老闆而言相當重要嘅職位。」安之不曾為此感到自豪,甚至赧於啟齒,惟側面暗示自己真實的工作性質:「係我令佢哋嘅收入變得合法,即係我有唔同嘅手段去解決問題,而有時候,人、就係問題本身。」
新春佳節被登門追討都算了,還要收到口頭威脅,直教潑皮賴臉的老翁亦笑不由衷,氣得臉皮發抖,使勁搓揉着後頸的肉褶,暗自呢喃:「⋯⋯和氣生財咁唔好咩?」
「啪啦——」安之故意鬆手跌碎茶杯,藉以挑畔重視好兆頭的校長。
「我會行出呢個門口,你會送我出去,再繼續同親戚朋友聚會,而且達到我嘅要求。」語畢起身離座,順便上下掃視對方隨時死於膽囊病和脂肪肝的體積,不禁搖了搖頭,鄙視道:「唉,祝你身體健康。」
宣示立場了後,人父在闔家的道賀和揮別下退場,隨着門縫逐漸閉合,投在翁明憲臉上的光也逐寸縮窄,面目猙獰地盯着安之背影看,直至重門深鎖,使其龐大身軀蒙上陰影。雖則這回確實煞得校長措手不及,但請別有兩人不在平等地位上對峙的錯覺,假若真的沒有丁點本事,豈能活到桒年還未遭受惡報。
即日傍晚的三零三號房,陳素穿着橘色高領芯紗針織毛衣,襯搭暗綠色的燈籠寬褲,卻用毛巾包裹頭髮,似乎剛剛出浴不久,只是身不在家才穿搭外出服。
縱有旅館提供清潔服務,得到充足休息的她又待不住動手整理,把摺成長方型的棉被改為正方型、牙刷和漱杯從浴間層架移理盥洗台免滋生細菌、水杯倒放在清洗過的杯墊上以防入塵、窗簾該關起來不用故作開揚,盡可能配合自己的生活習慣,試着讓陌生地方不至於太過陌生。
從小沒有見過父母以外的親戚,老媽拋夫棄女,老爸常年出埠,連阿爺阿嬤是否健在也是個謎,難免會對家人團聚的傳統節慶無感。若不是安之回來拍門,說要把團年飯和過年飯連着吃當作補祝,陳素哪會想起攝食充飢乃社交行為,該帶有儀式感地看待,但茶餐廳和中菜館通常初六才開業,父女的應節食品,只能是快餐連鎖店的薯條和漢堡了。
他倆在這斗室裏席地而坐,不修邊幅地大口吃包,餡料掉進手裏,醬汁沾滿嘴角,又仰起頭閉上眼享受,倒模似的食相要比親子鑒定還更可靠,名字帶素的反而偏愛吃肉。
「叩叩。」聽見敲門聲,直覺認為是客房服務的安之上前應門。
竟見大大個天賜穿着紅紅的破衣,捧來藍罐曲奇到訪:「驚唔驚喜,意唔意外!」
「嘭!」安之板着撲克臉,不假思索地大力關門。
這時,陳素下意識地抬手擦嘴,奔往廁所的鏡子前解開包頭毛巾,用手梳順瀏海,邊向老爸交代是自己讓天賜前來,邊焦急地趕去開門。瞧着女兒顧好儀態才應接少年的舉動,安之當場兩眼發愣,或許讓為人父者最擔憂的不是女兒長大交男友,而是交了個又菸又酒又偷又搶又打架的神經病。
「喂,點解罐曲奇得返兩塊?」少女搖着空空如也的餅罐問。
「我喺路上有少少肚餓,唔覺意食咗少少。」、「唔係食咗少少,你係食剩少少!」
「年年有餘呀,啱啱好夠你哋分。」少男搖着空空如也的腦袋說。
自問有責任制止女兒早戀的陳父,挺身攔在他們之間,禮貌假笑着說些客套話,試以較為婉轉的方式令男生知難而退:「過時過節,你唔使返去陪屋企人咩?」
「無㗎,我係孤兒仔嚟,哈!」天賜不以為恥,笑容如故。
此話直教安之怔住,倘若遠談不上稱職父親的他,不僅趕走女兒朋友,這位朋友又湊巧地是個孤兒的話,理虧的便是自己了,更別想能修補關係。雖說天賜趁着自己不在時幫助過陳素,但這事與付出多少無關,規避監管挪用公款也需付出許多心思,不見得要引狼入室,哪怕目前兩人將彼此定義為朋友,難保日後不會調漲。
為着不讓老爸臆想下去,陳素打圓場道:「一齊食嘢先,我哋都未飽。」
忘記在哪裏讀過,人生路上會遇到兩個重要的人,白月光和朱砂痣,為甚麼當這句話套用在女兒身上時,不是白咭仔,就是經血癖,只有顏色能牽強對上?奈何感情愈受阻撓反而會愈加強烈,老爸順着陳素的意思,佯裝熱情與天賜共餐閒聊,拉近距離才容易防範。
深夜時份,有名氣質飄逸的奇女子走入旅館,穿戴民國風古圓框墨鏡、槿紫色緞面絲巾,自頭頂包覆至下巴打結、亞馬遜波西西族圖騰的羊駝披肩、黑藍潑墨暈染的長袖連身褲、紅藤色高跟短靴,喀喀作響。
駐足於前院的人工池塘邊,冒着寒風觀賞那尊半人半魚的賽壬雕塑,又舉起星巴克外帶杯喝了兩口,心裏暗嘆,遭天庭貶罰成妖的能憑藉千年修行,獲得不比神明遜色的造像,更成全球最為人所推祟的品牌商標之一。邪能勝正,或在無神之地方興日盛,各路魑魅魍魎,趕在基督再臨之前譜寫勵志自傳,放眼當下,難有比這樣更浪漫的事了。
兩位菲傭前來招手,接待客人移步至室內辦理住宿登記,明明途中寂若無人,該名奇女子卻時而側身,時而繞行,疑似在肉眼不可見的擁擠人群中穿梭。臨到看守櫃台的廣東夫婦老闆前,循例互相祝賀,逐指明想要租住三零二號房,待在那對父女隔壁。
夫婦聞言面露錯愕神色,經營旅館生意,首要的商德是不能隨便公開住客資料,亦常教導傭工對此保密,不解這名女子是從何得知別人的房號,正想終止登記手續拒客。
「呼——」女子探身攤開手心吹氣,揚起混合着灰燼的花草粉末。
當夫婦二人吸入這些粉末時,竟如注射輕量鎮靜似的發呆恍神,言聽計從地填妥登記表,並將三零二號房的鑰匙交出。儘管女子大可不必與中了巫咒的空殼說話,但還是有些根深柢固的社交習慣,接住鑰匙,頷首道謝,摘下墨鏡以環視四周略顯昏暗的環境。
「你知唔知酒店,係繼公墓、醫院、賭場之後最多鬼嘅地方?」蔣開顏抱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