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記得我的名字,世人只道我是詞癡納蘭容若的長女。
康熙三十三年,一道賜婚旨意,我嫁給了甲戌科進士高其倬。
睡雨海棠由倚醉的三月,洞房花燭夜,他以桃枝輕輕挑開紅綢,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
一雙丹鳳眼雖比不上二妹嫁的年羹堯那樣炯炯有神,但溫和,看起來連隻蝴蝶都不忍心殺死。
「妳叫什麼名字?」他的聲音很柔,很輕,就像棉花一樣。
「納蘭氏。」
只見他輕笑一聲,覆道:「我說的是妳的閨名,夫人小字為何?」
這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的名字。
聞言,我臉上一紅,過了許久才吞吞吐吐地低下頭回了他:「納蘭...綾心。」
「綾心、綾心。」他聽著聽著便吟了一詩《子夜歌》:「儂既剪雲鬟,郎亦分絲髮。覓食向無人處,綾作同心結。」
過了晌久沒聽到他說話的聲音,我抬起頭,卻見他鬆了自己的髮辮,小刀一落,俐落地斷下自己一縷長髮。
「覓食向無人處,綾作同心結。」他深深地看著我,笑如一朝暖陽:「我們便化作同心結,永不分離。」
婚後半年,期間我們如同尋常夫妻,他從未在我面前阿諛阿瑪的豐功偉業與詩詞成就,這是讓我頗感意外的。
這是第一次有人把我當作納蘭綾心,而非納蘭容若的女兒。
在臘梅開滿宅子的寒冬時節,我坐在涼亭裡讀著阿瑪的遺作《納蘭詞》,卻發現自己怎麼讀也讀不懂。
尤其是《浣溪紗·誰念西風獨自涼》。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這是什麼意思?」我看著高其倬,期望他替我解答。
「納蘭大人很愛妳額娘吧?」他看著書,眼中淚光閃現,滿是溫柔。
當年額娘病故時,阿瑪哭了五天五夜,儘管後來續絃,可額娘的影子卻彷彿落在他的心裡般,就連彌留之際,他的嘴裡喊的都是額娘的閨名。
「想來妳額娘的離去是納蘭大人心裡深深的一個痛。他放不下,也忘不了那段過去。」他嘗試向我解釋。
既然放不下,又為何續弦呢?
我疑惑地問道。
他深深地看著我,最後只是無奈地苦笑,將我的書闔上。
「《納蘭詞》對妳來說太艱深了,等妳年紀大些再讀。如今讀了也只是『為賦新辭強說愁』罷了!」他打趣地說。
當臘梅再次盛開之時,我生下了高恪。
歷經了五個時辰的難產,我幾乎沒有力氣,儘管看到穩婆抱著孩子喜沖沖地跑了出去,我也只能躺在床上動也不動。
過了不久,他抱著孩子跑進了產房。
「綾心,妳身子還好嗎?」他蹲在我身旁,小心翼翼地伸手幫我擦去臉上的汗。
我很想回答他,但全身的痛早已讓我痛得沒辦法說話。
「會痛的話沒關係,妳聽我說話。」他小心地把孩子抱到我面前,說:「綾心,妳看這孩子多像妳,眉眼像妳,嘴巴也像妳。」
「明明是個男孩子,卻沒有像我的地方。」他忍不住感嘆。
我忍不住笑了。
初春時間,溶溶春水楊花夢。
我和他坐在桃花樹下,落英繽紛,好不一場人間美景。
「一生一代一雙人...」我輕聲說著。
「妳莫再胡說了。」他打斷了我。
「我沒有胡說。」我賭氣。
「『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我和妳是要如通心結那樣白首不相離的,難道要『爭教兩處銷魂』?」他無奈地看著我。
「我只是覺得『一生一代一雙人』的意境極美,沒有思慮到後面的意思。」我賭氣地靠在他身上。
「知道了知道了。」他無奈地苦笑:「娘子莫要生氣了,為夫去買妳最愛的酒釀桂花糕可好?」他捏了捏我的臉,言語間盡是寵溺。
可過了不久,我從他的書房裡找到了一卷賜妾的聖旨,女子叫王淑人。
我慌亂地拿著聖旨找了他,卻發現那名叫王淑人的女子早已在府上多時,而且還有身孕了。
「綾心,妳聽我說。」他慌亂地攔住我,卻被我躲開了。
「『覓食向無人處,綾作同心結。』?」我忍不住大笑。
第一次看到我瘋笑的樣子,他有些錯愕,不知該如何是好。
「高其倬,你太讓我失望了。」我眼神漸暗,收起了笑容。
「這是皇上旨意,我為抗不得。」他的語氣帶著些許無奈。
「那皇上有要你和她生下孩子嗎?」
他被我一語堵得語塞。
「納蘭綾心,妳說得太過分了。」他有些急了。
「我可有說錯?」我笑著看向窘迫的他:「你不過是和其他尋常男子一樣,三心二意。」
「啪」
他打了我。
一記耳光,響遍了整間夫妻房。
「納蘭綾心!」他語帶威脅:「妳信不信我以『忌妒』之錯休了妳!」
「那你休了我吧!」我帶著瘋狂的笑,毫不畏懼地看著他那雙不再溫柔的丹鳳眼。
一紙休妻書,正式把我送回了納蘭家。
夏至時節,月鉤初上紫薇花。我以納蘭家大小姐的身分去年家參加二妹的喪禮。
不知是生下高恪落下的產後病並未調養好,原本的咳疾逐漸惡化成虛癆。我一身素縞,祭拜完二妹後準備離去。
「綾心。」聽到有人輕喚我的閨名,我不用想便已知來人。
只有他知道我的閨名。
他支開了繼夫人張氏,帶我到年家一處古樹旁。
「綾心,許久未見了。」他起頭。
「高大人,許久未見了。」我淡淡地說。
「雖說最後不歡而散,但我們有必要如此生疏嗎?」他微微皺眉。
「男女有別,還望高大人見諒。」我依舊保持距離。
對他,我已經無話可說。
他從懷裡取出一個黑色的東西,那是一個同心結,用我們的青絲做的。
「綾心,妳還記得這個嗎?」他看著我,眼中閃爍著一絲期盼。
我淡淡地瞟了一眼那個同心結,說:「過了三年,我早已忘了。」
「綾心。」他把同心結塞進我手裡,語氣帶著殷殷祈求:「從前的事我們就讓它過去了如何?我已經決定向皇上重新賜婚,我們還像從前那樣在樹下一起吟妳阿瑪的詞可好?」
「高其倬。」我打斷他的期許,靜靜地說:「還記得剛成婚時,我問你『當時只道是尋常』是什麼意思,你說我太年輕,看了也只是『為賦新辭強說愁』。」
「可如今我終於明白了。『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終歸一切,當時也只道是尋常罷了。」
他默默聽完我的話,終究是將我手中的同心結拿回自己手裡,眼神也不再閃爍,只是默默地走了。
回到府裡,我坐在書房,咳嗽不已。
咳出來的鮮血染紅了黃紙,我顫抖地拿著毛筆,靜靜地揮毫寫下七個大字。
當時只道是尋常。
然後,默默地看著這七個字。
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尋常。
當時只道是...
當時只道...
(我是納蘭容若的大粉絲XD)
然後附上一首寫文時一直循環的《容若記憶》聽了真的很有感覺(ಥ﹏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