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卷有得】憶起上海：找尋遺失在舊上海的記憶 Remembering Shanghai by Isabel Chao

作者趙芝潔（Claire Chao）用十年時間研究她的父母親族，通過其母親趙孫樹瑩（Isabel Sun Chao）大量的回憶，撰寫出這本十分精彩的回憶錄。

從未對上海有過特別的記憶，只是小時候看過電視劇《情深深雨濛濛》，對裡面的歌曲印象深刻。據說編曲作者特別研究過上世紀三四十年代在上海流行的曲風。原聲碟其中一首是瓊瑤作詞的「自從離別後」，蠻有淡淡的離愁別緒。

自從離別後 思也悠悠 念也悠悠 
多少滄桑 壯志難酬 今宵且盡一杯酒 與你同消萬古愁
自從離別後 夢也難留 淚也難收 
幾番風雨 白了人頭 今宵且盡一杯酒 千言萬語訴還休
為什麼相聚難長久 為什麼相遇難相守 為什麼聚散苦匆匆 為什麼人比黃花瘦
自從離別後 多少次被夢兒騙了 再相逢只想問一句 你對我的心是否依舊

現在聽來，這段歌詞的意境十分切合《憶起上海》這本書的內容。

孫樹瑩是孫家的三女兒，其太爺爺孫竹堂在平定太平天國時發跡，後定居江蘇常熟。孫竹堂的七兒子孫直齋，與他的哥哥、孫竹堂的四兒子孫敬齋合起伙來欺騙他們的親爸爸，將大量財產從其父名下的銀行轉移出來，逃之夭夭。此後，兩人甚至編造出四兒子假死的謊言，讓七兒子繼續騙取孫竹堂的同情。這一段故事作者趙芝潔在第四章（Tael End）有詳細記述。

孫直齋便是孫樹瑩的爺爺，十分有商業頭腦，不僅擴大父親的資產，還涉足酒店業，其中就有上海漢口路的惠中旅社。後來，他就在自己創立的飯店中被綁架，其子孫伯繩（孫樹瑩的父親）花費許多銀兩、動用地方幫派勢力才解救出來（詳見本書第十章 Kidnapped）。他的結髮妻子名為張潤禪，也就是孫伯繩的母親，書中稱為親婆（親婆是江浙一帶對爸爸的母親的慣稱）。孫直齋與其離異後，又有其他妾室，其中一個妾室還將其告上法庭，狠狠敲了他一筆。

孫伯繩與孫樹瑩的姆媽（吳語，指母親）費寶樹結婚後，帶著親婆定居在愚園路的三層洋房裡。費寶樹為孫伯繩與生了一男六女，二女兒三歲即去世，剩下五位女子均活到2000年後。成書前，大女兒樹澄（Virginia）、四兒子樹棻、六女兒樹珏已先後逝世。今年三月，三女兒孫樹瑩過世，現僅有五女兒樹荃健在。孫樹瑩的母親喜歡社交打牌，其父則喜歡書法國學。兩人從相識到陌路，有性格的差異，也有孫伯繩在外找女人的原因。費寶樹與丈夫離異後，獨自一人前往重慶去投奔其親姐姐費寶琪。費寶琪嫁予陳長桐，在國民政府中任要職，頗受宋子文的信任。費寶樹被結伴同行的朋友出賣，差點做了當地土豪的老婆，幸好陳長桐派人趕來相助解救出來（詳見書中第十五章 Not For Sale）。

孫樹瑩從上海聖瑪利亞書院畢業後，在1950年的三月，她十九歲，隻身一人前往香港看望自己的母親。本以為只是做短暫的停留，卻與父親再未相見。她在書中寫道，這或許就是父親在保護自己的方式。她的姐姐Virginia在1952年也來到香港。她的親婆、父親、弟弟樹棻、妹妹樹荃和妹妹樹玨都留在了上海。一家人的命運從此截然不同了（詳見書中第二十一章 Broken Dreams）。

四兒子樹棻後成為上海有名的作家。他在大陸淪陷後，長期遭受政治迫害，在文化大革命期間被三次打到不省人事。改革開放後，樹棻發表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姑蘇春》，反響很好。他根據孫家幾代人的歷史寫作了三部曲《暴發世家 》、《風雨洋場》和《百足之蟲》。他晚年專注撰寫上海往事，也常被稱為「上海最後的老克勒」。他的幾本關於上海的書籍都值得一讀：《上海灘風情》，《豪門舊夢：一個上海老可拉的回憶》，《上海的最後舊夢》，《上海Waltz》，《上海吃喝玩樂》等等。

自從1950年的離別之後，孫家兒女在二十世紀末又相聚在一起。不知道他們是怎樣回憶曾經在舊上海的種種往事呢？

本書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偷竊供石的那起風波（詳見第十二章 Seal of Approval）。趙樹瑩的小學同學梁明因父親去世而家道中落，學習成績從原先的名列前茅到直線下落。三女兒看到他或許因為沒有錢買書，便帶他回家借給他幾本。梁明到了趙家就立刻被家裡裝飾的國畫、瓷器、供石所吸引。樹瑩看得出他非常欣賞中國古典文化和藝術。結果當天晚上，梁明的母親帶著他匆匆又趕到趙家，十分保有歉意地跟樹瑩的爹爹孫伯繩解釋道，梁明如同他爸爸一樣熱愛中國古典藝術，但家庭的變故讓她不得不變賣掉家裡所有的畫作收藏。她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個明代玉製供石，就是孫伯繩的收藏品之一。原來，梁明在取書時，看到這個供石，按捺不住對其的喜愛，順手拿走了。孫伯繩沒有嚴厲地苛責他，反而欣賞他對藝術的熱愛，讓他成為自己的門生，幫助他整理藝術品。這件事讓梁明對孫伯繩感激不盡。故事到這，本以為就此結束。然而，在作者母女二人重訪上海住宅舊址時，竟然發現了這枚供石和一封信。信是梁明的母親寫給孫伯繩的，寄送時間為1967年9月，正值文化大革命開始一年多。在此引用信件原文：

Dear Mr. Sun:

When Liang Ming and I first met you twenty-five years ago, I was deeply ashamed that he had taken your jade seal. You understood his grief over the loss of his father and turned a thoughtless act into one of kindness.

I have never known how to thank you for your financial support and careful guidance that helped Liang Ming become a man of good character. I confess I was uncertain in the beginning. I feared my son might not meet your expectations.

Due to your influence, Liang Ming earned his doctorate and was assigned a job as a professor of art and literature. He was so moved when you gave him the very seal that he had tried to take from you. My son treasured it more than anything.

With a sad heart, I must report that Liang Ming left us last month. Red Guards targeted his department for the crime of worshipping old things. They left my son drowning in a pool of his own blood.

I wish to return your jade seal. One of Liang Ming’s most promising students removed it from my son’s hidden pocket and brought it to me.

I heard you have had your own share of misfortune. May you find protection for yourself in these troubled times.

這一段真的是全書中最觸動我的地方。文化大革命期間，中共大搞破四舊，對一切有古典藝術價值的文物通通打爛燒毀，對不跟著他們站一隊的人血腥鎮壓。梁明，只是千萬人中被紅衛兵迫害而死的其中之一。他短暫的一生讓我非常痛惜那個時代的正直人被摧殘的生命。

這本在圖書館偶然發現的書，圖畫設計十分精美，吸引非常人的故事。每個章節都不長，一段段原本封存的上海回憶逐漸鋪張出來，再配上專門為本書設計的有聲書，真的是很好的閱讀體驗。作為主要講述人趙樹瑩的女兒趙芝潔女士真的做了一份有意義的工作。隨著時間的流逝，曾經生活在民國早期或風姿綽約或翩翩公子的一代，正在慢慢消逝中。真的希望能有更多回憶作品出版，讓我們更好地了解那個時代。

推薦指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