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項專案 (1-7)

    透過女兒稚嫩卻鉅細彌遺的描述，林宛素通身透涼，抓住丈夫的手，倍感毛骨悚然。孟本卻問：「家裡有嗎？」這一問，林宛素氣得直打了孟本一下，孟一繁看著父親，眨動幾下眼睛，說道：「沒有喔，爸爸。」林宛素長紓一口氣，合掌朝周圍拜了拜：「謝天謝地，菩薩有保庇。」孟本安靜思考了一會兒，說道：「我們去幼稚園幫阿妹辦理退學，順便向校長老師道歉。」林宛素即使不情願，但自知理虧，點頭答應，又無助說道：「那阿妹她看⋯⋯看得到⋯⋯。」孟本問孟一繁：「阿妹怕嗎？」孟一繁搖頭，給出生平最中肯回答：「跟木乃伊長得一樣。」孟本笑了，是了，孟一繁常看他製作教學簡報，是藝術推廣中心的埃及藝術學課程。

      六年過去，小學畢業典禮當日，孟一繁的第三位班導，要求每人上臺說畢業致詞，輪到孟一繁時，她環視全班同學，班導體諒安慰：「沒關係，一繁妳簡單說兩句謝謝同學的話就好。」其實孟一繁內心澎湃起伏，講臺下坐著她的女生好友，以及她有點暗戀的校草，今後將分道揚鑣，說不上想哭，但六年來她鮮少笑，女生朋友依舊一路陪她玩，且校草全然不知被暗戀著。孟一繁忽開口唱歌，令班導和同學驚艷，她的歌聲算不上優美，卻溫暖。

      今天站上展場舞臺，心情有如回到小學畢業典禮當日，孟一繁漸漸綻放微笑，對著臺下C航觀眾，試圖傳達她的真誠：「我嘗試在舞臺上講新笑話，如果失敗，各位笑不出來，只能獲得最棒的商品折扣；但如果成功，各位大笑，將會獲得獨一無二的免費贈品。」

3

      觀光業在疫情和科技夾殺下，疲弱不振，難再現當年盛況風華，其實相較疫情，科技進步不只影響觀光業，連同零售業、餐飲業等亦大受影響，世人普遍認同社會經濟學家分析，疫情導致網路購物市場蓬勃，故實體經濟衰退，唯賸必須由「人」親自服務的產業，方能存活。ShowLady主持人之事，乍看落幕，或許之後會再興變故，但次日的主管下午茶會上，孟一繁已一洗昨日疲憊，精力充沛地提出看法：「不完全是科技，是現金的運用。」元箋修大笑，彷彿聽到最好笑的經濟理論：「小孟妳是說使用現金支付，就可以恢復蕭條經濟？」孟一繁咬了口焦糖蝴蝶酥，含糊說道：「我不是經濟專家，單純以行銷策略來論，雖然網購和電子支付方式，擴大消費市場層面，但無法滿足消費者深沉心態。購物是一種儀式，需要透過人為服務，以及第三方行動反饋，消費者才會打從內心認可商品符合價值。」

雷衍行也挑了塊迷迭香奶酥，點頭說道：「同意。就像高級精品，愈貴愈激發消費者購買，包括店舖裝潢，銷售過程中提供的介紹服務、飲品小食、產品包裝等，每個環節均訴求滿足顧客尊榮感，使消費者產生高人一等，獲取他人羨慕眼光的手法。」孟一繁回道：「最最重要，那是消費者靠自己的努力賺取金錢，透過高價商品購買，呈現具備效率和實物化的直接反饋，達成馬斯洛的自我實現需求，網購是無法完滿這項特質的。」

      「小孟，傅大師是多好的宣傳材料，妳應該告知我一起會面。」公關媒體組長莊旗驍，突然不相干插上一句。昨日傅大師來訪，莊旗驍還沒打卡上班，事後便找組員唐曉筠罵叨一頓。望著眼前這名近四十歲、略中年發福的男人，他不比雷衍行帥氣花俏，然而自我打理的還不賴，亮麗體面，孟一繁搪塞辯駁：「你告訴我，哪個創作者不把靈感藏著掖著，難不成敲鑼打鼓宣告天下？況且還是推理小說家，特別忌諱別人說嘴。」莊旗驍右手食指、中指交替敲桌，壓低聲音對另三人，鬼祟說道：「看今天新聞沒？」雷衍行搖頭，回答：「沒，又誰起痟？」莊旗驍瞪著雷衍行，公司裡，眾人拿他倆名字做文章，「旗驍」諧音「起痟」、「衍行」諧音「演戲」，也不冤枉，莊旗驍的神經質性格頗為嚴重，而雷衍行那病徵更無爭議。莊旗驍說道：「可能是傅大師起痟⋯⋯喂！今天樂航娛樂收到恐嚇信，目標是炸毀一場駱樂年底舉辦的世界巡迴演唱會！」

      孟一繁噗哧笑道：「天哪，還有這麼古典的人，竟然寄恐嚇信到人家公司⋯⋯也是，電子郵件反而容易查出身份⋯⋯但實在太好笑了⋯⋯哈哈⋯⋯。」三名男人看到孟一繁笑開懷的模樣，也不禁莞爾，元箋修說道：「這倒是個不錯素材，小孟，看下次能不能用在哪項專案裡啊。」孟一繁搖手說道：「炸彈恐嚇信，怕是市面上三分之一的推理作家都寫過，非新創意，傅大師不屑用。學長，你怎麼看？」雷衍行應聲回答：「我也覺得不會是傅大師，不過這事蠻有趣，我想跟進。」

      四人又聊上一小時多，決定散會時，元箋修叫孟一繁單獨留下，待雷衍行、莊旗驍離開，元箋修新開話題說道：「小孟妳上次問我對嚴昊霖熟不熟，不熟，所以我去打聽了。」孟一繁不語，靜靜喝光杯底的香草拿鐵，但聽元箋修續道：「嚴昊霖在業界的風評不太好，不管對手或員工，他處事向來心狠手辣、不留生路，先前收購幾家公司，用盡各種手段破壞行情壓價，掌管後則進行大規模裁員和薪資剝削，商業官司不斷，唯一值得讚許，就是他為人比較低調，不喜歡在媒體前曝光，之後因車禍意外殘廢，也算上天懲罰吧。」

孟一繁腦海顯現嚴昊霖目光鄙視他人的畫面。眼神餘光，掃過跪在他腳邊的每個失敗者，嘴角勾勒一抹似笑非笑的輕蔑，雖非猙獰，但殘忍嚴酷，徹底將人當作低賤螻蟻般，並微微收攏腳跟，不願踩人碰觸，嫌棄髒了黑亮皮鞋。元箋修身體往前傾，胸抵桌緣、兩肘撐桌面，語氣帶些不確定感，再說：「別說妳好奇這個嚴昊霖，不誇張的講，全球商界都好奇他。天底下哪個企業家不為了自家企業，戰戰兢兢地拼命營造良好形象，唯獨他，任性妄為、大興殺伐，攪得人人聞風喪膽。」

      回到辦公室，孟一繁從抽屜拿出筆電，繼續完成幾日來忙碌的私人工作──繼續調查水鬼先生嚴昊霖，且回想億豐金紙舖繳交紙紮成品的當天──陳老闆再三囑咐燒紙紮的禁忌。

      「要圍住金桶徛著燒，才不會讓好兄弟搶走紙紮，啊燒的時候，記得要默念亡者的姓名，順便拜託其他人毋通亂挈喔，卡保險一些，妳挈紅色印色，捺手印在上頭。記住，要站著燒。」陳老闆說得一番習俗，孟一繁不陌生，鄰近素記商行兩條街外，有間規模不大的「有應公廟」，殿內納有無名屍骨，源自彰泉械鬥歷史，供人祭祀，每逢中元普渡，住附近的在地信徒，都來柑仔店買上林宛素搭配好的「金紙套組」──基本有四方金、金衣、往生紙、銀紙四種，如要加拜土地公，就再另購四方金、壽金 、土地公金組合。當然祭祀用香，更一分錢一分貨，所謂「燒好香」，傳統的香是使用楠仔木樹皮，鍤鏟將樹皮削下，曬乾後裝入藺草加薦仔，一袋一袋賣給製高檔香的工廠，而金紙舖買來一束後，再每十二枝分裝成小袋，連同金紙套組售出。

      好香質面較粗糙，用料實在，握在手上不染色，如今森林資源缺乏，加上野火肆虐、人工昂貴，連衛生紙都漲貴了，馮論壓低十分之一價錢的廉價香，以及由紙模工廠印刷出廠的金紙。每回孟一繁要去行天宮、龍山寺等參拜，林宛素總是親自準備金紙祭品，孟一繁說道：「媽，現在不燒金紙了，別費功夫。」林宛素不以為然說道：「金箔拜神、銀箔拜冥。以前純手工抄紙的四方金較小，觸感沙沙，抹箔仔也是專門職業，師傅指尖戴塑膠套，每張金紙都要貼箔仔，燒起來無煙。現在呢，從東南亞進口假金，又大張、又光滑，箔仔也只貼第一張，一燒就臭，全怪空氣污染。」孟一繁不想再聽母親百次以上的相同抱怨，奪門外出，敷衍應答：「好啦，不然妳再拿太極金、發財金、高錢和保運錢給我，甲馬乾脆也放進袋裡。」林宛素嘮叨道：「妳這囡仔啥乜攏毋聽，保運錢是檳榔攤、酒店在拜的，甲馬是用來除妖，妳嘛敢亂拜一通，看到鬼應該。」

      當天孟一繁站在後院燒金紙前，特意先跑了幾間書局，終於買到朱紅印泥，她將金桶拖到牆角，邊身體遮擋、邊以拇指壓印，唸道：「紙紮和金紙，是燒給豐享集團董事長嚴昊霖的，拜託其他人請勿亂拿，謝謝。」

      燒得許久。

      等待更久。

      至夜，孟一繁才來到自己轎車旁。

      後車窗黝黑，無法看清車內嚴昊霖的情況，孟一繁禮貌地輕敲後車門，彷彿車門非隔著陰陽兩界，而是隔著熟男女間兩性深怕牽絆的曖昧情愫。

      近一分鐘。孟一繁緩慢開啟車門，僵硬地坐進後座，即使光線昏暗不明，然而嚴昊霖側臉俊秀如雕，黑髮灰鬢經過精心梳理，十分服順；亞曼尼鐵灰色西裝剪裁貼身，領口肩線筆直若崚，袖口隨意寬窄上折，盡顯倜儻慵懶，完美重現商業菁英風華。曾經那般遙不可及，宛猶言情劇中霸總化身，如今名符其實坐於眼前，撞擊孟一繁心弦，她想起日前嘲諷江懷楨導戲之事，惱慍自己陷入不合理的小說情節，又不禁脫口說道：「陳老闆手藝不錯⋯⋯你⋯⋯長得真好看⋯⋯。」嚴昊霖貌似心底泛濫羞赧，微抿嘴唇，以致臉頰線條愈加鮮明，祂目光沒對視孟一繁，自雙腿殘疾、躲避世人嘲弄眼神後，再無人真誠讚美他。嚴昊霖舉起手機打字。

      孟一繁的手機訊息鈴響。

      螢幕上一則不明來電，顯示兩字──「謝謝」。

      孟一繁輕笑，默默截圖螢幕畫面，紀錄生平接到首發鬼來電時間，以茲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