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黎,要不妳先去歇息,很累了吧?」景幽炎心疼的摸摸阿黎的臉頰。
「不,我陪著您。」阿黎眼眶泛紅,淚水不爭氣的落下,卻堅決的笑。
景幽炎想再勸幾句,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卻讓他立時昏厥,忙活了大半天的楊易虎抹去額上的汗,開始往景幽炎身上拼命灑藥,像不用錢似的。
「…暫時沒問題了,接下來還得放幾次血,殿下這陣子可得多吃點補的。」楊易虎雲淡風輕的宣告讓餘人垮了臉,卻毫無辦法只能接受。
「謝了,現在可以說獠牙關究竟出什麼事了吧?」景明煌同情的瞥了瞥景幽炎,知道乾等於事無補,便追問道。
楊易虎收拾器材的手頓了頓,文雅的面容深沉幾分,重重嘆息。
「獠牙關淪陷了。」簡潔扼要的六個字,卻讓他們的士氣受到重擊。
「淪陷?!你的意思是陳家也叛變了?!」阿黎錯愕的驚呼。
「…是,但也不算對…陳家的勢力早已被吳侯吸收,「陳侯」已經被人軟禁,消失在檯面上,現在關中主事的實際上是吳家人。」楊易虎嚴肅的直視景明煌,盡力用平穩的聲調回答。
即使是景明煌這般跳脫的性情,也知道現在事態嚴重,按著頭悶聲不語。
簡直猶如晴天霹靂,本以為能引起三方爭鬥,沒想到卻是自己入了虎口,這下該如何是好?怪不得吳煥夷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
究竟有多少地方淪陷了?!他的勢力範圍究竟拓展到哪裡?!
到底是何時開始布局的?!這人該怎麼對付啊!
「陛下,大家都需要休息幾天,這段期間我們集思廣益,或許會有突破的方法,別太憂心,對傷口不好。」楊易虎勉強一笑,勸慰著。
「這消息是什麼時候得知的?」阿黎憂心忡忡的問。
「巧得很,就在你們讓人來求援沒多久前,我才得知消息正急著送訊給皇城那裡,沒想到蘭芳姑娘他們便尋來此處,【我才知道你們過來搭救被綁走的殿下】,為救她們耽擱了一段時間,正要趕去相助就在城外遇見你們,真不知道要是當時錯過了會變得怎樣?」楊易虎聞言額角一抽,身邊又開始颳暴風雪,直叫景明煌與阿黎頭都抬不起來。
他很生氣啊…氣我們沒通知他就來冒險…當時太急了啊…很多狀況都沒辦法預料嘛…兩人心裡努力狡辯,卻不敢開口。
「所以,我們先【安安分分】的在這裡休整幾天,好嗎?」楊易虎「笑容滿面」的問。
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只得聽從楊易虎的「建議」,認命的閉眼。
蘭芳幫忙取來被單替三人蓋上後,有些悲傷的看看景幽炎與阿黎,苦澀一笑,轉而回到樓上安歇。
楊易虎守在三人身邊,幽幽的月色清冷的照進來,微弱燭光裡,他文雅的氣質蕩然無存,搭在窗櫺邊的手用力得指尖微微泛白,溫潤的眼裡皆是殺意,朝著天空憤恨的嘖舌。
上官禦、無蹤…你們可不能讓那廝痛快死去啊。
他煩躁的撥亂頭髮,確認景幽炎的毒已被控制住,便抽空替他們送訊息給皇城,想了老半天,最後還是略過他們負傷這點,免得讓她們自亂陣腳…畢竟皇城那邊未必比這邊的情況輕鬆。
倘若信鴿未被攔截,大約一兩日便會到皇城,在這之前他可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該如何進行…如果可以靠自己解決獠牙關的狀況當然最好。
這三人不宜再戰鬥,他可得好好看住他們才行。
景幽炎的身體被月光照射到的地方,皮膚上有無數細小如流螢光的奇怪斑點在游移,猛一看還以為是蟲子,那便是身中彼岸流螢的證明。
除了這個特徵外當然還有別的,但會以「流螢」來稱呼此毒,便是為此。
那毒不論藥性與進入體內的方式都非常陰險,而最特殊的是,彼岸流螢是由複數的毒所組成,每種毒的分量輕重會影響發作的時間長短與效果,而景幽炎身上的毒「份量」卻恰好算在「能逃出礦場到安全處求援」的範圍內,倘若不是遇見他,根本沒人能治。
意思是,殿下的毒是被人「下著玩」的,他要讓他在「眾目睽睽下」發作變成白癡,而且還找不到相關人員。
…惡劣至極。楊易虎咬牙,吳煥夷說的放殿下活路,根本是狗屎。
如果知道自己會變成那樣,殿下絕不會苟且偷生…當然,那也要在他變成白癡前就知道才會自尋短路,吳煥夷根本是要他成為眾人笑柄。
別說對皇族不尊重,這人根本不把其他人當人看,心狠手辣至此…難怪陳家會如此輕易就被併吞,看來這仗難打得很…
楊易虎頭疼的看著面容憔悴的三人,又瞥瞥樓上的方向,撫著下巴思索。
雖然景幽炎已經講過蘭芳等人的來歷,可他本來仍懷疑她們是對方派來的臥底,但剛剛那份擔心卻又不假,她被當成棄子的事情應不是騙人的。
畢竟殿下他們那麼信任她們,她們還冒死來通報,如果是臥底根本沒有必要過來不是?下毒的目的達成,何必待在這裡呢?欺瞞他們過後,任他們自生自滅才是臥底的作風,絕不需在這浪費時間。
如此說來,剛剛斟酌後沒開口,應該是正確的吧?楊易虎重重嘆氣。
組成彼岸流螢的毒物中的兩種,便是蘭芳與那些美人們替殿下抹藥時滲進的…多半是不知情吧,吳煥夷把她們當媒介,耍著所有人玩呢。
她們替他抹的藥確實是治療用的良藥,但藥物是非常多變的東西,視分量與用法不同,能殺人也能救人,那兩種藥在彼岸流螢中,便成了毒。
楊易虎細細推算,照整個過程來看,景幽炎在宮中吸入一次迷香、進礦場又吸了另一種毒煙、再被蘭芳抹藥、最後又被吳煥夷的部下再次抹了不同的藥,才融合出「彼岸流螢」。
他冷冷一笑,不發出聲音的柔柔拍手,雙眼猶如深沉的黑夜,只餘晦暗的陰冷殺意流轉,虛空裡蕩漾的銀色月光都為之一顫。
玩毒是嗎?好好…在下奉陪。
楊易虎悄然站起,步入樓中最後的小房間裡,開始重操舊業。
沉寂多年的「不朽毒醫」,該重出江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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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楊易虎這人,一言以蔽之就是「神秘」。
他外貌不過二十多歲,實際年齡卻比目視來得大,所以偶爾會顯露出與外貌不符的老成,而這位前輩,卻不願吐露自己的來歷。
只淡淡說自己會是般年輕的模樣,是因為長年研究毒物得來的副作用。
據說他服用了不少自製的丹藥,但是為了什麼而這麼做,他卻不回答。
上官禦等人遇見他時,他們才二十出頭,聽到他的說法並不太相信,而他本人亦不辯駁,隨著歲月流逝,他們卻是不信也得信。
上官禦等人而今已經三十多歲,而楊易虎卻始終保持著初見的模樣。
無論過去多少年,他的容貌一直停留在二十歲多的樣子。
問他是否做出了長生藥,他卻搖頭笑而不語。
他不說自己的事,卻對上官禦等人做的事相當感興趣,毛遂自薦的要求加入天楓寺,不求功名利祿、不求任何東西,彷彿隨性而至的奇人。
他們遇見他的那時滿天霞紅,楊易虎坐在死屍遍野的荒野中,嘴角勾著淺淺笑意,雲淡風輕的看著朝他走來的三人。
楊易虎坐在一塊岩石上,周遭的地面染上比夕陽更深沉的紅褐色,遍地都是鮮血,整個荒野到處散落著殘缺的武器,七橫八豎的屍體全都七孔流血,血肉模糊死狀甚慘,淒冷的風裡夾雜著濃烈血腥氣味。
『…你們來晚了。』他像是看到熟人般,自在的與他們打招呼。
本聽說有流寇擾民掠奪村莊,趕來剿滅的三人撲了個空,還弄不清狀況。
上官禦戒備的擋在景氏兄弟前面,不回答對方的話,眼角餘光瞥向地上的屍體,那裝束與武器,絕非莊稼人的樣子,加上這個地方正是往某個村莊的方向,想必是他們原先的目標,他們肯定沒想到自己會在這裡翻了跟斗…
這人是誰?單憑他一人就將這些賊寇殺得精光?
那些流寇猙獰的死狀駭人,脖頸處有細小的紅斑,睜大的眼珠赤紅、眼白部分殘留著蛛網似的膜,臉上跟指尖都殘留黑褐色的血漬。
『百詭傘…』上官禦喃喃自語般,說出了毒物的名稱。
景氏兄弟還沒問,楊易虎倒是訝異的歪著頭,隨即躍至上官禦身前,撫著自己下巴,極感興趣的盯著他看。
他站的位置非常巧妙,雖說是「身前」,卻並非在距離極近的位置,而是在上官禦不會發出攻擊的「安全範圍」中,也不知是湊巧還是直覺促使他這麼做,總之是上官禦認為能接受的區域,所以他並未出手,只是冷冷看著這人。
這距離,恰好是能一招制敵,亦能一步射毒的範圍。
『你認得這毒?』見對方始終沉著臉不開口,楊易虎溫文笑笑,問道。
『認得又如何?』上官禦冷冰冰的回問。
『呵,你這小兄弟還真冷淡,不先為我把這幫匪徒盡數誅殺之事喝采嗎?』楊易虎手背在身後,老氣橫秋卻笑盈盈的說。
上官禦眉頭鎖得死緊,幾乎能夾死蒼蠅了。
是個人在這種場面,被看著跟自己年紀相仿的人這麼說,都會以為對方在挑釁,但他並未激動,仍默不作聲看他還想幹嘛。
小兄弟…景氏兄弟四目相對,景幽炎無奈的用眼神示意兄長不要笑,可惜他不太給面子,仍忍不住笑出聲來。
上官禦額角冒出青筋,想撇下那不靠譜的笨蛋回去了。
『…這位公子,在下景幽炎,這是我兄長景明煌…我們聽說此處有流寇作亂,特來此地驅趕,沒想到被你搶先解決…說來也是有緣,不知可否請教公子姓名?』景幽炎本想照往例報出假名,卻覺對方氣宇不凡有心結交,便不隱瞞真名,拱手文謅謅的招呼道。
景幽炎刻意略過上官禦不提,倒不是為了隱瞞他是「鬼王」這件事,只是因為上官禦對外人戒心很重,他若要說便會自報名號,不須旁人多事,景幽炎當然不願為了外人與他有矛盾,只好如此。
『在下楊易虎,幾位真是英勇,這幫流寇人數不少,竟就只你們三人來此,真是英雄出少年哪。』楊易虎瞥了眼上官禦,未再追問其姓名,卻刻意睜眼說瞎話的說了幾句褒獎之詞,想探其為人如何。
『楊公子說笑了,我們三個根本毫無作為,這些人都是你獨自掃蕩的,我等有何顏面接受英雄這詞呢?』景幽炎不帶絲毫得意,淡淡的謙虛幾句,楊易虎似乎頗滿意這青年的態度,不住點頭。
『也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順手為之罷了,幾位不惜遠行趕赴外地剿滅賊寇,這精神才值得嘉獎。』楊易虎雖不到以上凌下的蠻橫態度,但那像長者的詞句聽著總哪裡不對,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接下去。
他笑,他也笑;他無話,他也沉默,尷尬得連景明煌都有點犯疙瘩,眼前這位文雅男子卻毫無察覺似的,「等」著什麼。
『…你難道是「不朽毒醫」?』上官禦始終盯著對方,彷彿像要掘出對方隱藏之事般,目光如炬的沉聲問道。
楊易虎從容的表情出現變化,比剛剛更加感興趣的盯著上官禦。
『好犀利的目光,你從何得知?』他甚至輕輕拍手。
『…百詭傘不是尋常人拿得到的東西,要毒死這遍地的賊寇需要的量可不少,那配方又相當複雜,用法不慎連自己都會遭殃,毒術不夠精純的人不僅調配不出來,就是有了那毒也未必敢用,你用了毒卻坐在這裡發呆,說明你有絕對的自信,認為自己不會被毒到…除了「不朽毒醫」,我想不出還有誰能如此。』上官禦本不太想理他,可身後期盼的視線卻煩得他不行(特別是那個愛看話本的傢伙),只好說出自己的分析。
『推理得很正確,輪到我了…你們是不是前幾年在江湖上闖出名號的「小明」、「大華」…以及「啞跟班」?話本看得不少喔~』楊易虎笑容滿面的歪頭問。
『……』風沙吹過,遠處還有烏鴉發出難聽叫聲,沒人願意開口。
景幽炎按著額頭,不想承認眼前的尷尬場面是現實。
景明煌在上官禦譴責的凶惡視線中,滿頭大汗的游移目光。
『前陣子聽過你們行俠仗義的事蹟,本就有意結交,聽說這裡有流寇,便來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恰好與你們遇上,想不到真被我料中,簡直像老天安排似的…竟然還知道了兩位的真名,真是令人高興。』楊易虎卻像不知道眼前人沸騰的思緒般,自己把話往下接。
『…能得你賞識是我們的福氣…』景幽炎乾笑,話卻不知道怎麼接下去。
因為景氏兄弟是半調子的「江湖人」,大半時間仍要顧著學習皇族風範學識等等,通常都是偷溜出來才有機會在江湖上鬼混,除了太有名的「鬼王」以外,哪裡清楚其他有名號的人是什麼來頭?又該如何應對?
兩人頻頻用眼神向上官禦求救,他按著疼痛的太陽穴,無奈的約略解釋。
楊易虎之所以會被封為「不朽毒醫」,除了他始終不變的外貌,更出名的則是他的解毒方法,別的大夫是想方設法的用藥材逼出毒性,他偏行詭譎之事,反將能與之抗衡的劇毒送進中毒者體內,用極激烈的方法中和毒素,雖然結果是好的,但由於其過程非常痛苦,所以世人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雖然性格有點奇怪,但倒沒做過任何壞事,可以算是個不錯的人物。
說來此人是江湖上的「大前輩」,景氏兄弟混到能被他矚目,可以算混得相當不錯,就是那名號真的很…令人無語。上官禦無奈的想。
他與景氏兄弟相談甚歡,便與三人一同回皇城,因為欣賞景氏兄弟便加入了天楓寺,後來在皇族奪位爭鬥中又救了景氏兄弟的命,更是結下了堅固的情誼,當他們擔憂獠牙關的情況,楊易虎便自告奮勇前來監視,一待就是許多年,這次的意外發生,才又碰頭。
上官禦能識毒、使毒、避毒、甚至抗毒,卻對解毒一道不甚靈通。
畢竟他是刺客,從來都是取人性命那方,學習解毒對殺人術並沒多大用處,所以刺客門只教他們粗淺的方法,反正會被毒殺的他們也不需要,因故單就「毒術」這一門,上官禦還不如楊易虎厲害。
而今惹毛了這位大前輩,他當然不會讓敵人好過。
房內幽微的燭火跳動,澄黃的火苗迸裂,燃燒出青色的詭火。
既然頭目不在,就先從他的「手腳」開始處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