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看不出空中的白雲是什麼形狀了。
*
「友香,歡迎回家。」從守屋考上大學開始,今年已經是她們正式同居的第四年。
守屋確實如她承諾的,考上了跟菅井近一點的學校,過了兩年如膠似漆充實的大學生活。算是為了彌補高中時代缺失的社團活動,大二那年守屋加入了網球社,她沒有加入系隊,沒有加入校隊,選擇社團參加就只是想享受網球的樂趣,不再有過多的得失心。
菅井則是沒有參加任何活動就到了大四,守屋有過她不參加點什麼嗎——因為跟自己比起來菅井真的很閒——但菅井只想好好珍惜成為社畜前最後的自由時間,然後準確出席戀人的每一場友誼賽。
「不是說了不要等我嗎。」出社會第二年,新人紅利消耗殆盡,取而代之的是更沉重的工作量還有更大的責任,已經更緊繃的神經。
明明身上那股學生味還尚未完全褪去。
菅井沒有去實習時的那家公司,而是在大四那年四處投履歷之後,才找到了現在任職的公關公司。雖然跟父親任職的公司是關係企業,但也僅僅是關係很遠的關係企業。
「但友香已經連續加班一整週了喔⋯⋯」守屋早早就換上了睡衣,肩上披著冬季才拿出來的薄外套,雙手抱臂斜靠在牆,看著菅井有些艱難地褪下那雙高跟鞋。
「所以才說不要茜等我。」公事包被扔在鞋櫃上,菅井沒打算收,守屋也不打算幫她收。
沒有一如既往的擁抱,更沒有守屋強撐著精神也想等的那句我回來了。
菅井經過了守屋,直搗衣櫃,拿了睡衣就往浴室衝。
「友香。」
「什麼?」一直到菅井幾乎關上了門,守屋才再一次開口。
「晚安。」
「嗯。」
浴室的門被再次鎖上,守屋先是把餐桌上熱好的晚餐放進冰箱,接著又從醫藥箱翻出了藥膏和OK繃,替菅井把高跟鞋收好,整齊的把藥膏擺在鞋子旁。
最後關掉了主臥的燈,打開了一個人的時候根本不開的小夜燈。
*
「菅井,明天成發的音響設備隨便幫我找一家。」
「欸?音響設備還沒處理好嗎?」菅井連忙放下對到一半的流程表,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坐在自己斜對面的前輩。
時間是下班的前十分鐘,菅井負責的區塊已經全數聯絡完成,要給主持人的流程也早就修過好幾次,只是在等待下班時多檢查幾次而已。
「還有媒體也發一下,發個五家吧,版面不用太大沒關係,反正就是很窮的非營利組織而已。」
「媒體也還沒發嗎?!」
「沒差吧,反正靠菅井家的關係三兩下就搞定了不是嗎?剩下就交給你了,我還有約,先走了。」
什麼叫靠菅井家的關係?什麼叫只是很窮的非營利組織?什麼叫剩下的就交給你了?
「⋯⋯我會努力處理的。」氣嘆在心底,儘管有千萬個想要反駁的念頭,菅井還是應了下來——就為了保持這微妙的平和。
有時候菅井會想,與世無爭是否就是成為大人的證明。隱忍、委屈、循規蹈矩,勉強踩著磨腳的高跟鞋,不與人爭執才是在職場該有的表現吧。
【今天可能會加班到很晚,茜先睡吧。】
*
鬧鐘鈴鈴作響,菅井還沒醒,倒是守屋先醒了。腰被菅井圈著,過肩的長髮也被菅井壓住,無法動彈。
今天星期六,為什麼友香的鬧鐘還在響?
心中閃過最不願的念頭,不敢貿然把鬧鈴關掉,她只好喚著年上的名,然後用拇指腹撫著菅井眼下的疲憊。
「友香,友香,你的鬧鐘在響。」她已經一個禮拜沒有好好跟菅井說到話了。
「再十分鐘⋯⋯」
「你要出門?」
「嗯。」再一次被菅井抱緊,像是畏光一樣,菅井把臉埋在守屋的胸口對抗著遮光效果不是很好的窗簾。
「那十分鐘後叫你喔。」儘管知道對方已經再一次陷入沉睡,守屋還是一面調鬧鐘一面說道。
她有好多事想跟菅井說,也有好多事要跟菅井說。可是菅井忙,沒辦法,沒辦法⋯⋯
她不知道菅井這算事業的上升期嗎?還是就只是累得要死又身不由己的社畜日常?她不知道,所以也不好多說,只是靜靜地接受戀人在職場被迫隱藏的情緒。
可是世界上的煩惱從來都不會只找上一個人,守屋也有屬於守屋的煩惱。月初寄出的求職履歷開始陸續收到回覆,有喜歡的也有不喜歡的,有薪水高的也有沒那麼高的,有離跟菅井一起的租屋處很遠的也有離仙台老家很近的⋯⋯
『不要再像孤狼一樣什麼都想一個人對抗了。』明明說這句話的是友香啊⋯⋯
鬧鈴再次響起,在三秒鐘後菅井果斷彈起,鬆開了守屋之後用力拍著自己的雙頰強迫自己清醒。
「今天還要上班?」守屋沒有坐起,只是輕扯著菅井的衣角讓她看向自己。
「嗯。」
「這樣啊⋯⋯那你去洗漱吧,我去弄個吐司,吃點東西再去。」她正想坐起,又被菅井壓回了床上。
「還沒七點,茜再睡一下吧。」菅井笑著說道,畢竟前一晚守屋也等自己到很晚,想要戀人多休息一下的心情兩個人都是一樣的。
「友香⋯⋯明、」明天、啊⋯⋯明天早早就敲定要回老家聚餐了,友香一個月前就告訴自己了⋯⋯
「嗯?」
「沒有,沒事,那友香快去忙吧。我有打奶昔冰在冰箱,友香記得帶出門。」戀戀不捨地握著菅井的手,明明知道該放她出門了,但還是捨不得。
「抱歉。」
「什麼?」
啾。
「還沒刷牙就親你。」見年下的臉肉眼可見的轉成屬於她的顏色,菅井才真正綻放了笑顏。至少這是這週以來,守屋看她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
「抱歉,這麼臨時請你來幫忙,而且還是休假日。」菅井是場佈第一個到的,她不應該擔這個責任,但又不信任負責主導的前輩,最後還是硬著頭皮把他人的工作放到自己身上。
抱歉是她說最多次的詞,接著是謝謝,排行第三的則是麻煩你了。
「友香的話沒關係呦,而且公司大概也沒想到會從我這邊接到案子吧。」渡辺笑道,久違地見到老同學讓她心情很是愉悅。
跟菅井比起來,渡辺的求職之路可以說是處處碰壁,來來回回寄了五十張履歷才面試到現在的音響公司。
「畢竟梨加很努力啊。」菅井摸了摸渡辺的頭。
守屋上了大學之後,她們三個人一起用餐的時間就多了起來,守屋很寵渡辺,菅井也就跟著加入了對渡辺溺愛的行列。
明明當初守屋只是跟學妹站在一起就讓她嫉妒的要死。
「說起來茜也要成為社會人了呢。」渡辺沒有提,菅井也就忘了這件事。
「啊⋯⋯嗯。」
「茜有收到內定了嗎?」
「菅井ちゃん!」門口傳來了其他人的喊聲,菅井只好繼續說著抱歉然後跑到門口接待她好不容易找來的記者們。
在她眼裡守屋一直都是小學妹,那個義無反顧跳進泳池打破所有不合理的規定的高中生。
明明是自己親手在她畢業那天摘下了制服胸口的那顆鈕扣,明明是自己在她大學上榜的那天在前一個住處為她開了只有彼此的小型慶祝會,明明在自己正式入職之後,守屋還特地弄來了一瓶高級紅酒,把茜染成茜色作為禮物送給自己⋯⋯
不知不覺那樣的茜也要出社會了啊。
「高山學姊,不好意思這麼臨時請你過來。」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守屋的事情,一走到高山面前就又再次強迫讓工作佔據腦子。
「不會喔,正好缺點新聞發,甚至說是及時雨更恰當呢。」高山淺笑著,還是菅井高一剛進學生會時熟悉的那樣,那樣溫暖而令人安心。
「菅井前輩要請我吃飯喔,ねる可是犧牲假日起了個大早過來的。」跟高山站在一起的長濱說道,其實也不是真的來的心不甘情不願,只是想鬧鬧這個學姊。
說起來,好像連茜想從事什麼行業都沒有跟她聊過。
「沒問題的,我有先擬一份新聞稿了,有什麼問題再跟我說就好。」菅井發著自己寫的稿子,連著成發的手冊、流程、必須刊登出來的貴賓名單一起發給了長濱、高山等人的手裡。
「不過菅井前輩很難得發我們發這麼趕呢。」
「嘛⋯⋯有很多原因啦。」菅井的視線隨著敞開的電梯門移動,姍姍來遲的前輩就這樣晃進會場。
到底是為了什麼在維持這種無用的表面和平啊。
她穿著磨腳的高跟鞋在會場奔波,儘管貼了OK繃也止不住那股異樣的疼痛感。
*
「跑來我這你家會長大人會生氣吧?」志田坐在休息室替自己上妝,畢竟再半小時就要上工了。
「她最近很忙啦⋯⋯而且友香早就不是學生會長了。」距離菅井卸任學生會長已經六年過去了。
「你該不會要來我這買醉吧?」志田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老友,守屋沒有點頭,但也沒有否認。
「你想幫我做業績我很感謝,但你要知道這邊超他媽貴欸!你想喝酒可以挑一天我休息的時候啊?還是我去跟老闆說你想實習,邊工作邊喝酒,喝免費的還有錢賺。」
「好啊。」
「蛤?!」
菅井一直在努力,就算她根本不太跟守屋說工作上的事,但守屋還是很清楚她的戀人在工作上有多麼認真。
反而自己迷惘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以的話就實習一下啊,體驗一下愛佳的工作。」守屋看向鏡子,出門前有配合今天的目的地化了成熟一點的妝,大概只要把這身還帶有學生氣的T恤牛仔褲換掉就好。
「你認真?」
「嗯。」
志田是守屋的朋友裡最不一樣的那個。
明明她們讀的高中是升學取向的高中,在所有人都在進路調查單上填了大學的校名時,只有志田的單子上寫了大大的就業。
【今天會很晚、】打到一半的字句被守屋刪除,在志田去跟老闆協調的時候。
菅井出門之後才告訴她今天要幫客戶辦成果發表,大概會很忙很忙,還是不要讓她多煩心一件事好了。
更何況,如果菅井家要聚餐的話,菅井總是會提前一天回老家。
既然沒有人等待的話,又何須報備。
*
「腳還好嗎?」媒體班在成果發表結束後就先行離開了,作為器材商的渡辺則是留下來陪菅井一起進行場復。
「欸?」
「有帶拖鞋喔,要換嗎?雖然對友香來說我的鞋子可能會有點大就是了。」
「我有稍微貼起來了,沒關係。」菅井搖了搖頭,從口袋裡拿出OK繃,對著渡辺淺笑道。
藥膏跟OK繃在菅井出門時就擺在高跟鞋旁邊了,身心都被磨耗到極致的菅井自然是沒有餘力提前為這點小事做準備——甚至她回家時連鞋子都沒有好好擺正——只可能是來自守屋的關心。
「菅井,剩下的給你處理。」渡辺收著音響設備,菅井收著所有從公司搬來的物品,只有前輩收著自己的包包準備下班。
「⋯⋯我知道了。」連音響班的人都還沒有撤完,渡辺不可置信地看著菅井,只有菅井滿臉平靜的接受。
不在工作場合有太多情緒已經成為習慣,扼殺的情感只有在回到家之後會湧現,守屋便成為了菅井的唯一的情緒接收者。
「這邊收完就下班了,沒事的。」菅井苦笑著,怎麼會沒事,她也想趕快下班,巴不得趕快回家。
如果是茜的話會怎麼做呢?像當年一樣直接勇敢地不顧後果地頂撞嗎?還是會再一次穿著制服跳進泳池呢?
好懷念跟茜一起在泳池的時候,好想趕快回家抱茜。
*
嘔⋯⋯。
「你沒問題嗎?要不要叫會長來接你?」志田靠在門邊,聽著廁所裡的動靜,基於對友人的照顧繼續待著關心,但又不想離嘔吐太過靠近,所以戴著單邊耳機讓嘔吐聲不那麼清晰。
「不要叫友香。」
錢難賺,這是整晚下來守屋最深切的感想。
因為家裡給的資源很夠,而且社團加上學業再尬上一個戀人就已經幾乎瓜分了她所有時間,守屋也沒有打工的經驗——反而是菅井偶爾會接一些打工來體驗生活——她把事情想的很簡單,但根本就沒有想像中輕鬆。
喝酒本身就是一種職業傷害,要如何勸誘那些顧客購買更多的酒水又是一種不得不動腦的挑戰,而要如何在得到業績的情況下躲開那些不安好心的魔手又是另一個大課題。
「那我就不管你了。不過第一天就做到這個數字,其實茜滿有天份的。」志田點著守屋今晚的分紅,是自己剛入行那天的三倍。
隔間裡傳來水聲,大概暫時吐到一個段落了。
「為什麼這種工作你可以做這麼多年啊。」守屋推開門,手上還拿著衛生紙要把嘴邊的水滴擦乾。
「有錢好辦事?」大把的鈔票放進守屋手裡,一天的酒家女體驗營總算降下帷幕。
所以因為錢就必須低聲下氣鞠躬哈腰嗎?
菅井在工作上受挫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事情守屋一直都知道,可是她沒有工作過,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少數能替菅井做的就只有默默承受她的情緒,然後偷偷把膠布跟藥膏放在鞋櫃,好讓她被高跟鞋磨破的腳跟好受一點。
「出社會之後不忍不行嗎?」
「欸?」
「愛佳也會有那種,很不爽的時候吧?」
「我的話錢到位就可以接受喔。」因為志田已經幫守屋把東西收拾完了,只要走出大門,搭上已經在外面等的計程車之後,一日工作體驗就會徹底結束。
明明換雙鞋就不會磨腳了,一定要忍耐才是大人嗎?
守屋不懂,問了太過奔放的志田也還是不懂。
「錢已經刷老闆的卡了,茜到家記得傳個訊息。」
「你什麼時候這麼貼心了?就算現在三點也沒必要吧?」
「還是小朋友的守屋同學不懂啦,這是來自大人的關心喔。如果早上還不舒服的話可以喝個味噌湯,會舒服一點。」
明明同樣是二十二歲,不同境遇已經開始拉開了差距。
對友香來說,我也還是小孩子吧⋯⋯
好想友香。
*
一直到打開家門跟菅井對上視線,守屋才發現本該黑壓壓的住處居然到快清晨還燈火通明。
去哪了?為什麼不接電話?為什麼今天的妝這麼濃?為什麼不看訊息?為什麼身上有酒味?為什麼上身有煙味?
為什麼?
為什麼不告訴我?
「友香⋯⋯」菅井睜著眼含著大量的淚水,還在因為酒精混沌的腦袋也就在一瞬間清醒過來。
「對不起。」「對不起。」幾乎同時,兩個人都道了抱歉,一同愣住,然後再一同笑出聲。
「首先要先說『我回來了』才對吧。」菅井牢牢抱住守屋,眼淚擦過守屋的髮,但積累了一整晚的煩躁也跟著被守屋擦去。
「友香才應該說『歡迎回家』啦。」守屋回抱,跟著染上了想哭的情緒。
好久好久沒有跟友香抱抱了。
久違的擁抱加上還沒完全退的酒精,眼淚奪眶而出便是遲早。
明明晚歸的人是自己——
守屋也有像山一樣多的問題想問菅井,她不知道究竟是問出來的關心好,還是什麼都不問的貼心才好。
要怎樣才能替友香分擔一點?想了整整一週還是沒有解答。
「茜。」菅井想了很多,最後只是喚了守屋的名。
對菅井來說,上一次抱著守屋並沒有那麼遙遠,畢竟她總是在守屋睡著後才會悄悄摸上床,然後悄悄把人摟進懷裡,擅自領取晚安吻,再擅自領取早安吻。
「友香不用回家嗎?」雖然,守屋根本就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我請父母取消了。」知道戀人在問什麼,菅井輕吻過年下的髮旋。
她應該好好休息,更想好好待在守屋身邊。
*
然後就是兩個人一起睡到太陽曬屁股,睡過了早餐睡過了午餐,可以直接進到下午茶的階段。
明明有很多事想做、有很多話想說,但守屋臭烘烘又吐過,還是決定先把自己打理好,結果兩個人一上了床,繃緊了一整天甚至一整週的神經放鬆下來,才沾床就開始犯睏——畢竟也快天亮了——她們堅持要接吻,菅井把守屋抱在懷裡,守屋把手搭在菅井肩上,然後吻到睡著,兩個人一起睡著。
「茜,早安。」菅井比守屋早醒大約十分鐘,
「友香早⋯⋯唔⋯⋯頭好痛。」本想討個早安吻的,但腦袋彷彿穿針的痛讓她連眼睛都不大想睜開,只能依循本能地縮進菅井胸口。
「嗯⋯⋯宿醉要怎麼辦啊⋯⋯」菅井伸著手,試圖摸到側櫃上的手機求助。
「唔⋯⋯昨天愛佳好像說什麼味噌湯還啥的⋯⋯嗚嗚友香我好痛喔⋯⋯」大概是太久沒有這麼長時間跟菅井窩在一起,再加上腦袋真的痛得炸裂,忍了一週的嬌膩全都爆發了出來。
「嗯?你去找志田喝酒?」抓手機動作停了下來,眉毛忍不住抽動。
志田這人菅井一直無法理解,無法理解,但是尊重。
說到底她終究還是沒有完全擺脫國高中時期的拘束,除了在守屋畢業前最後一次的文化季跳進泳池之外,後來也還是都走在世俗認定的正道上。
「算是?嗚嗚頭真的好痛啦⋯⋯」守屋又往菅井懷裡鑽,明明已經無法再靠近了卻還是繼續向前。
算是是什麼意思?菅井不懂,完全無法理解。
志田在銀座賣酒這件事菅井是知道的,也有在戀人成年後陪著戀人去捧場過一次。但菅井實在是不太喜歡聲色場所,尤其是聚集著大量男子、菸草和酒精的地方,所以也不太喜歡守屋過去。
「要煮味噌湯嗎?只是味噌湯的話我也可以喔。」輕按著戀人的太陽穴,儘管想問的問題還有一大堆,但捨不得戀人受苦的想法還是佔了上風。
「謝謝友香。」抬頭到索吻一氣呵成,守屋傻笑著 ,菅井也就跟著暫時放下內心的疙瘩。
「但沒有下次了喔,我很擔心。」坐起身後拍了拍自己的臉,清醒了腦袋之後一面理著守屋的髮,一面說道。
「我沒有想到友香在家嘛⋯⋯而且居然等我到清晨⋯⋯」跟著坐起身,她鼓著臉解釋道。
「很擔心啊!超過十二點茜都還沒回家!而且不接電話又不讀訊息⋯⋯」菅井越講越沒了底氣,昨日的恐懼再一次湧上心頭。
還以為,茜是不是不要我了。
菅井還是有一點自知之明的,自己有點把工作不順的怨氣遷怒到守屋身上。
「菅井學姊。」自從自己高中畢業之後,守屋就很少叫自己學姊了。
「你在公司加班到天荒地老換日了都還沒回家的時候,我也一樣很擔心。」守屋沉下臉,積了好幾日的不滿開始滿溢。
憑什麼友香可以擔心我,我不能擔心友香?
「不要叫我學姊啦⋯⋯」
「那友香就不要把我當小孩啊,あかね早就成年了,甚至只要回封信就會正式成為準社會人了。」
「對不起⋯⋯」菅井已經站起身要往廚房移動了,但還是好好停下來看著守屋道歉。
「不是要友香道歉啦⋯⋯」她跟著站了起來,離開床的瞬間有些不穩,但反正菅井離她不是很遠,她就乾脆放任自己倒在菅井身上。
反正她本來就只是想要去抱抱那個人。
「只是想跟友香說,就算是あかね也能幫你分擔一點的。」整個人掛在菅井背上,然後在耳邊輕聲說。
「那等你頭不痛了再說吧,茜要再躺一下嗎?」
「一起。」接著便一躍而上,乾脆讓菅井揹著自己。
*
菅井看著網路上找來的食譜煮著味噌湯——畢竟守屋才是兩個人裡下廚的那位——守屋則是坐在旁邊滑著被自己放置了快一天的手機。
志田傳了一些關心的訊息,但在得不到回覆之後罵了句髒話就說要去睡了,其他幾乎都是來自在廚房為了自己忙碌的那位,從九點就開始每隔十五分鐘打過來一次的電話,還有通訊軟體裡有些過於著急的擔心。
「怎麼啦?」再一次被守屋從背後抱住,菅井輕聲問道。
「真的好喜歡友香。」交往了六、七年,守屋說喜歡的次數卻是少之又少,反而是菅井比較常突然湊到守屋身旁,一面含著她的耳畔一面道著愛。
「還有就是,對不起讓妳擔心了。」雖然有那麼一小部分是在賭氣覺得反正菅井不回家就不用特別報備,但人間蒸發守屋自己也覺得有些過分了。
雖然手機可以說是被菅井的電話弄到沒電的。
「頭還痛嗎?」她蓋上鍋蓋,轉到小火之後才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撫著守屋的太陽穴。
「比剛剛好一點點,但還是痛。」
「所以你去志田那消費嗎?還是你們在別的地方喝?」
「本來是這樣想的啦⋯⋯」
「本來?」菅井挑了挑眉,立刻從守屋的用字中嗅到了不對勁。
守屋心虛的表情全寫在臉上,該說不愧是還沒被社會荼毒過嗎?還是自己在公司太習慣掛上面具了呢?在菅井看來,守屋的表情真的超好懂,好懂到一個可愛又好笑。
「友香先答應我不能生氣,而且不能去找愛佳麻煩。」
「我什麼時候會找人麻煩了?」
如果是會找人麻煩的個性的話,也不會讓那個前輩欺壓自己這麼久了吧⋯⋯
菅井眼裡閃過一瞬間的黯淡,守屋沒有看漏,但打算等交代完菅井要知道的事情之後再來處理。
「你先答應我啦。」守屋撒嬌道,雖然因為跟守屋獨處的時候對方大部分都是這個模式,菅井就也沒有特別覺得怎樣。
「真的拿茜沒辦法呢⋯⋯」不過答應守屋的要求倒是已經成為刻在骨子裡的習慣了。
「就是⋯⋯呃⋯⋯我在愛佳那邊打工。」
「嗯?」
什麼東西?
「就一天而已!期間限定!」
「嗯?」
「本來真的只是去找愛佳聊個天而已!真的!」
「然後她就開玩笑說還是要來實習看看,我想說有個工作經驗也不錯⋯⋯就、答應了⋯⋯」看著菅井的笑容越來越僵,面容越來越黑,守屋講話的聲音也不自覺地開始淡出。
菅井真的很少生氣,最多就是嫉妒,守屋沒有看過更嚴重的情緒出現在戀人身上。
但現在菅井散發的氣場遠比當年罰自己勞動服務的學生會長還要可怕上許多。
「茜不需要這種工作經驗吧。」菅井冷冷地說道,但姑且還是在等守屋能說出一個讓自己接受的理由。
「⋯⋯什麼工作經驗都好啊。」
「茜有什麼想要的東西可以跟我說啊,我買給你。」
「不是錢的問題⋯⋯」
「不然呢?」菅井逐漸失去耐性,光是想到自己的女友在那種地方被一群,一群人圍著,不斷諂媚不斷勸酒、喝酒,她的理智線就足以被燃盡。
瓦斯爐上的味噌湯開始沸滾,她把火轉熄,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守屋身上。
說好不生氣。
「想說如果有工作經驗的話,是不是就能理解友香在煩惱什麼了?是不是就能更靠近友香一點了?是不是就能成為讓友香願意依靠的存在了?」
「我知道友香在工作上一定遇到了什麼讓妳不舒服的事情,也知道友香在公司大概都在忍,所以當友香稍微把情緒甩到我身上的時候,あかね很開心,也很不甘心。」她勾著菅井的手指,在掏心的同時也在示好。
「很高興友香願意在我面前卸下防備,但也很不甘心自己除了接住那微小的不滿,看著你被磨腳的跟鞋摧殘,卻只能把藥品拿出來,不能替你換一雙更好的環境。」
原來茜一直在想這種事嗎?
「不過最後反而讓友香擔心了,要成為合格的社會人果然很難呢。」她苦笑著,然後被菅井緊緊抱進懷裡。
「茜。」菅井的擁抱有些過於用力,守屋其實不大舒服,加上宿醉整個人本來就不是很好。
「謝謝茜一直都在我身邊。」
弄清楚戀人的想法之後,菅井的怒火確實滅了,但妒火仍然在燒,畢竟勸酒的茜、穿著性感的茜,她也都想獨佔啊⋯⋯
守屋小口小口啜著味噌湯,菅井還是在問著打工的細節,甚至考慮著要不要在家裡玩一次角色扮演,然後變本加厲地把自己沒體驗到的地方全部討回來。
「友香呢?」
「嗯?」
「工作。」
「啊⋯⋯可能要講很久喔。如果茜願意聽的話。」
那個前輩幾乎每天都在說自己是靠關係近公司的,打從看到自己的名牌上寫著菅井的那天起。
菅井有時候會很失禮的想,究竟總是把他分內的工作甩給自己的前輩,究竟是有沒有在動腦。
畢竟如果自己真的是靠關係入職的,哪還會任勞任怨的被他指使呢。
宿醉好轉後餓了太久的肚子便開始作怪,味噌湯守屋最後喝了整整兩碗,畢竟以菅井的廚藝來說這鍋湯真的是頂到不能再頂。
「友香辛苦了。」再一次把自己放到菅井懷裡,數不清這是二十四小時內第幾次擁抱,不過就這樣把缺失的一週份補回來也不為過吧。
「不過有茜陪著就能繼續努力了。」
其實她們都很清楚,就算告訴守屋也不能改變現況。可是僅僅是把悶在心裡的話說出來,僅僅是看著茜認真傾聽的眼眸,就覺得一直繃緊的神經開始鬆開。
*
「啥鬼,你這是毛骨悚然撞鬼經吧!」不同於守屋的冷靜,聽菅井說完職場故事之後,秋元只差沒有翻桌,整個人激動得快飛起,然後再被身旁的新內按回座位上。
「菅井ちゃん有打算怎麼辦嗎?」四個人裡面最有工作經驗的新內問道。
「暫時還沒有想法。」她半癱靠在守屋身上,其實她們在外很少表現出過於親密的樣子,只是待在一直很照顧自己的學姊家,菅井也就跟著放鬆了下來。
「守屋ちゃん呢?如果遇到這種事會怎麼辦?」
「弄回去。」秒答。
菅井跟守屋跟游泳池的故事她們都聽過了,雖然跟守屋見面的次數不多——甚至沒有同時出現在校園過——但較為直率的個性讓倆人很快就摸透了小學妹。
「但是友香不會這樣。」撅著嘴補充道,守屋是最清楚菅井有多八方美人的人,正因為最為了解,所以一次也沒有對菅井提出要反抗的想法。
就只是默默地為戀人感到憤怒。
「如果真的受不了的話,換公司、換工作,甚至轉行都是一種手段喔。」新內從櫃子拿出了珍藏好久的洋芋片,倒在秋元挑選的特色瓷盤上。
「畢竟菅井ちゃん有時候也異常偏執呢。」秋元笑道。
「人生啊,是一個一個選擇串起來的喔。所以還是希望菅井ちゃん可以自己開拓自己的決定。」
「而且換工作不是什麼丟臉或不負責的事喔!畢竟まいちゅん來來回回也做了十幾種工作了吧,前面真的做什麼倒什麼,以前跟菅井ちゃん去過的那家家庭餐廳也倒閉了。」秋元爆笑道,新內只能苦笑,畢竟說的是事實,完全沒有辦法反駁。
「嘛,不過也不用急著下決定啦,只是要記得在心理崩壞之前放過自己,好好休息。」
不過還有一個更擔心菅井的小學妹待在旁邊應該是不會有問題啦。
*
說起來,增本也到了要畢業的年紀。
「綺良ちゃん問我們要不要去看她的畢業典禮。」回到家之後兩個人就一起癱坐在沙發上耍廢——正確來說是菅井癱在沙發上,守屋癱在菅井身上——增本捎來了訊息,守屋就把手機直接拿過菅井。
「茜的呢?說起來都沒有跟茜聊畢業的事。」她把手機放到一旁,然後扳過守屋的臉,強迫她看著自己,把距離維持在隨時會不小心親上的狀態。
明明從忙得頭暈目眩的發表會抽身也不過就過了一週,菅井卻因為久違的清閒感受不到時間的流逝。
從守屋要畢業的資訊在腦袋裡佔據一席之地之後,感覺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她欠守屋很多關心,上週的她力不從心,這週的她就必須加倍返還。
「有拿到幾個內定啦⋯⋯」
「說來聽聽?」
「友香這樣好像那種,很久才見一次還要問東問西的親戚喔。」一直側著頭並不舒服,於是她乾脆整個人轉過身,跨坐在菅井腿上改為面對面擁抱。
「讓茜不舒服的話我道歉。」
「是也沒有啦⋯⋯」她把下顎靠在菅井肩上,有些悶悶地說道。
「有一瞬間想過,要不要回仙台工作。」守屋的聲音悶在菅井身上,抱著戀人的手也因為不安不自覺收緊。
「但不想跟友香分開,而且還想在東京繼續闖看看。」
「那就留下來?不然我跟你去仙台工作好了。」菅井輕笑道。
她們早就清楚守屋回仙台接家業是遲早的事
「友香要辭職嗎?」
「還在考慮,茜呢?」
「還在想⋯⋯」她靜靜靠在菅井身上,想把收到的內定全部拿給菅井看,但又不想移動。
「如果茜想討論的話隨時歡迎喔,想自己決定也完全沒關係。」菅井用額頭蹭著守屋,像老家的貓在自己身上留下氣味那樣。
雖然很冠冕堂皇,但她真的是這麼想的——不管茜最後做了什麼決定,自己都是茜最堅強的後盾。
「友香,要不要去看鞋子。」守屋沉默了很久,久到菅井一度以為是不是睡著了。
「好啊,茜想要買什麼?」
「買你的高跟鞋啦,那雙太磨腳了,總不能每天貼著OK繃上班吧!」
像茜那樣,不論何時都是自己最好的扶持。
「嗯!」
*
在守屋高中畢業之後她們就沒有再回去母校了,畢竟菅井一回去就掀起了巨大水花。
在那之後又過了四年,聽說眼鏡猴老師也已經離職,就連增本也到了要高中畢業的年紀。
「啊!菅井學姊跟茜學姊真的來了!」守屋一手抱著要給增本的畢業花束,一手接住朝自己衝撞過來的學妹。
「不來的話你又要來我們家堵人了吧。」守屋苦笑著,無奈地看向菅井。
「綺良ちゃん,畢業快樂。」菅井說著,不著痕跡地把增本從守屋身上剝下。
「吶,給你的。」守屋把花束遞給增本,上面還放了幾隻小馬的玩偶,一看就知道是菅井的選擇。
「我要拿去做成乾燥花永存!」
「太沉重了吧⋯⋯」
久違的校園讓人懷念,明明大半的青春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卻還是覺得陌生。
說起來真正跟守屋一起的校園生活也不過就兩個學期,可是卻成為了最深切的記憶。
「合照!我!要!跟!學!姊!合!照!」增本揮著手機,完全沒有顧及手上的乾燥花快被他甩散了。
「當然好啊。」菅井接過增本的手機,然後愣住。
鎖定螢幕上的人影很熟悉,她每天看,也每天在鏡子上看。
泳池還是四年前的那座無人問津的泳池,水面的波瀾是她們掀起的驚濤駭浪。
「靠,不要拿我們的照片當鎖屏啦!」守屋叫道,只差沒有直接給增本一拳。
「綺良,之後就換成我們三個的合照吧。」菅井輕輕勾過增本的臂膀,然後用守屋聽不到的音量在她耳邊說道:「茜的照片都傳給我。」
*
畢業典禮她們並沒有待完全程,畢竟冗長的典禮她們也沒有興趣聽,重回校園並且對小學妹獻上祝福就已足矣。
「茜,今天好多雲喔。」
「確實。」她們手牽著手,進行著她們高中時不敢做的手牽手回家。
「以前都會覺得指著雲說那朵像什麼這朵像什麼的,現在就完全看不出來了,只覺得雲就是雲。」菅井的語氣聽起來有點沮喪。
大概這就是被社會毒打過之後,自以為的改變吧。守屋想。
「沒差吧。」
「欸?」
「雲是什麼形狀對あかね來說一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あかね現在跟友香手牽著手一起走在這片雲下。」默默收緊了握著菅井的手。
續自 《10月のプールに飛び込んだ》
—————————おまけ①—————————
音響公司是渡辺梨加寄出第五十張履歷的公司,第五家願意給她機會面試的公司,也是唯一一家錄取她的公司。
渡辺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被錄取,面試的時候講話依然小聲,口條也沒有其他跟自己同天面試的人好。
這件事在她正式上班一年後,才鼓起勇氣問了當初面試她的前輩——
「梨加其實對音響設備不太熟悉吧?」
「欸?嗯⋯⋯還在努力記。」其他同事已經走得七七八八,偌大的辦公室只剩她跟留下來陪她清點器材的前輩。
「梨加有遇過設備壞掉的情況嗎?」
「沒有⋯⋯」
「那就對啦。」前輩笑著說道,要渡辺不要再糾結。
不管是在拿起渡辺履歷的那時,還是渡辺走進面試的會談式那天,已經嗡嗡作響了好一陣子的喇叭都奇蹟似地恢復了正常。
—————————おまけ②—————————
「友香,我決定好要去哪上班了。」這天守屋是晚歸的那方,反而是菅井提了離職之後順帶讓自己休了個長假,守屋回到家的時候菅井已經連晚餐都擺在餐桌上了。
雖然看起來都是些加熱即食的東西就是了,除了那鍋味噌湯。
說起來很鬧,自從上次宿醉菅井煮了一鍋味噌湯給自己之後,菅井在味噌湯上的潛力可以說是完全被激發,一個月過去已經到了守屋會甘拜下風、自嘆不如的程度。
「很好呀。」菅井笑道,接過守屋的包,輕輕把她拉進懷裡。
「這跟我本來要做的不太一樣。」
守屋讀的是家具設計,收到的內定幾乎也都是家具製造商。
「沒關係啊。」菅井蹭著守屋的髮尾,吸吸呼呼弄得她有些騷癢。
「你先好好聽我說完啦!」她逃離菅井的懷抱,從口袋裡掏出了工作證塞進菅井手裡。
「這是那個餒,瑞典有名的那個額⋯⋯我們搬家前有去逛的那個⋯⋯?」
「嗯。」
「你要站櫃檯?」銷售員幾個大字讓菅井有些錯愕。
「我想先知道市場現在的狀況,還有顧客最直接的回饋。」
守屋的想法其實算很有遠見的了,畢竟她的終極目標還是接手守屋家的傢俱產業,既然要親自操刀設計,那先了解市場也是必須的。
「制服拿到了?」理解守屋的想法之後,菅井沒有多說,但那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讓人覺得有些似曾相識。
「嗯。」
就好像知曉自己在銀座打工那時候的菅井。
之後甚至還跟志田要了那天在酒店穿得,有一點點暴露的禮服,讓自己在家裡展現打工所學,重現那些有發生跟沒發生過的事情。
「那我要當茜第一個客人,吃完飯洗完澡就回房間!」
「變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