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課︰雅雅站起來

2020年，一眨眼我跟雅雅結婚四年了。

我們沒有婚禮，只是簡單的辦理登記。

半年後新成員報到，

屬於我的馬鈴薯又回到我的身邊，

這次再也不會送人或必須分別了。

那一年的夏天，

我們夫妻倆帶著剛滿三歲的小馬鈴薯，

從基隆港搭上台馬之星前往東引

（台馬輪已經除役好可惜）。

我記得當年東引雷達站撤站前，

我站在台馬輪甲板上遙望著中柱港，

想著有一天我會回來的。

而這天，就在明天。

這時的我雖已不是過往那個孤身的旅人，

但攜家帶眷的我仍有一顆嚮往自由的心，

在胸膛中靜靜跳動。

不過雅雅跟馬鈴薯都是超級暈船人，

一整晚我獨自吃著船上免費提供的牛肉泡麵，

看著雅雅一手抱著馬鈴薯，

一手拿著塑膠袋，

兩人輪流使用整晚嘔吐。

有經驗的人都知道嘔吐這件事，

是種傳染性極強的現象。

當你旁邊有人在吐，

那個聲音、那種舉止，

還有那瀰漫在空氣中的氣味，

沒幾下就會引得你也跟著想吐。

於是他們母子倆就這樣相互感染，

媽媽吐、小孩吐、馬媽吐完小孩吐，

當真是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的吐。

「絕景呀！」身為從來不暈車暈船的人，

我只能看著此情此景發出讚嘆聲。

就這樣航程持續到隔天中午，

我跟兩個徹夜未眠的熊貓母子順利登島。

雖然當天東引的天氣不佳，

忽大忽小的雨勢從未停歇。

但身披著黃色便利雨衣的我依舊遊興不減，

帶著他倆三貼在島上租來的小機車上，

迎著風雨緩慢搖晃前進。

可惜我無論多麼熱情的想讓他們知道，

我當年在這小島上做過什麼、又發生了什麼。

他們母子對於每處充滿我回憶的地方，

都只有深邃的眼神死回報。

於是這本該帶著我滿滿思念之情的東引行，

就在天怒人怨中默然拉下序幕。

隔天我們再度搭船前往北竿，

雖然還是細雨不斷，

但濛濛雨中的芹壁村真的很美。

接著我們有跟民宿購買大坵島賞鹿行程，

大坵島是一座無人島，

島上聚集著不少的野生梅花鹿，

遊客可於登船前購買野愛玉登島餵食。

但我要說那邊的梅花鹿真的很兇，

完全不可愛。

少數的公鹿會搶食，

要是你將野愛玉餵食其他母鹿或小鹿，

牠甚至會直接用鹿角頂撞你，

而且不是那種撒嬌的輕輕撞你，

非常可怕！

於是雅雅一手抱著早已陷入昏睡、

無法自力行走的馬鈴薯，

一手拿著野愛玉被公鹿嚇到哇哇亂叫。

甚至到後來還直接拋下整把野愛玉，

讓那幾隻搶食成性的公鹿自行吃個夠，

放棄了擺拍留念的想法。

由於大坵島一天只有一次往返船班，

上午登島後就必須要等到下午才有回程船班，

因此無論你上島後覺得好玩與否，

都必須在島上待滿一整天時間。

馬鈴薯當時年紀太小，

還處於隨時會斷電的階段，

上島沒多久就陷入昏迷狀態，

雅雅只能全程抱著他走。

而當地也連續下了一週的雨，

無人島上設施缺乏維護。

我們在結束餵鹿行程後開始往山下走，

雅雅因為台階濕滑一腳踩空，

就這樣抱著馬鈴薯把幾層樓高的石階，

當成溜滑梯直接滑下山。

當我跟著來到山腳下，

只見雅雅躺在地上，

雙手還緊緊環抱著馬鈴薯。

而在此巨變中，

馬鈴薯渾然未覺自己已在鬼門關中走了一遭，

還在他媽懷中沉沉睡著。

我先趕緊接過馬鈴薯，

然後看到雅雅的小腿此時呈現不規則的L型，

腳踝以下的腳掌也毫無支撐的搖晃垂著。

見到此景象的我再傻都知道事情嚴重性，

隨即打電話給民宿老闆請他幫忙聯絡人前來救援。

經過此一事件後，

我深刻了解到，

遊客在無人島上發生意外事故是相當可怕的事，

因為等待救援可能會等到天長地久。

當下午回航船班接走所有登島遊客後，

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在這座無人小島上淋著雨，

等待著不知多久才會來的救援抵達。

雅雅一小時一小時的苦撐，

臉色愈來愈蒼白。

馬鈴薯倒是懂事的不哭不鬧，

雖然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但心裡應該隱約感覺到媽媽受傷了，

只是乖乖的坐在雅雅旁邊淋雨發呆。

就這樣直到天色逐漸昏暗，

終於等來三位救護人員搭乘快艇登島。

他們先用充氣墊固定雅雅的斷腿，

然後將她小心搬移到擔架上，

再將我們一家緊急送到北竿島上唯一的一間衛生所中。

進到衛生所後，

島上醫生僅用一眼就當機立斷說這傷勢他無法處理，

然後拍了張X光照又叫救護人員把我們再往南竿島送。

接著又是幾個小時的漫長等待，

直到深夜我們來到南竿小型醫院。

此時距離我們發生事故的時間，

已經過了五小時。

而這五小時，

斷腿的雅雅連一顆止痛藥都沒能吃到，

就是不斷的忍耐跟等待。

南竿的夜間駐院醫生先看了北竿衛生所的X光片，

然後判斷為小腿的腓骨骨折。

他幫我們先打上輕石膏，

叫我們自費購買固定鞋跟拐杖，

接著開給我們可遞補班機的醫療單，

叫我們隔天起至南竿機場候補機位回台灣。

到機場等待機位候補不是件簡單的事，

那就是要你每天一早叫上計程車，

帶上斷腿的老婆孩子跟全部行李來到機場。

當你一家人好不容易終於抵達機場櫃檯，

接著又是無盡等待。

每班飛機要到出發前15分鐘，

才能知道有沒有乘客放棄機位。

而我們出遊當時正逢中秋連假期間，

等待有乘客放棄訂位當真難上加難。

於是我們一家三口帶著大小行李，

連著兩天枯坐在機場中等待。

直到兩天後我們又從機場失望而歸，

雅雅在返回旅館的計程車上跟我說，

很抱歉她毀掉了整個行程，

她知道我原本很期待這趟馬祖行的。

既然機位候補不到，

而她也有拿到痛藥，

那最後兩天我們不如就租台機車慢慢騎，

至少可以看看南竿島上究竟是什麼模樣。

免得日後回想起來，

我們這六天的馬祖行待在南竿就四天，

我們卻連南竿知名景點長啥樣都不知道。

於是我查了投宿旅館週邊較近且知名的景點，

就是號稱世界最高的媽祖巨神像，

跟旁邊的覓境蒙古包露營區。

我跟飯店租了一台機車，

一家三貼緩速來到媽祖像下，

為我們的南竿之旅拍照留念。

拍完照後我抬頭看了無比巨大的媽祖巨像，

她的神態平靜且慈祥。

媽祖呀，我們芸芸眾生，

在妳眼中又會是何等模樣呢？

當我們終於結束行程搭上飛機，

回到台中清泉崗國際機場。

我們一下飛機便叫上計程車直奔中港澄清醫院，

到院後的360度環景X光顯示了雅雅的腿骨斷裂兩處。

粗的脛骨與細的腓骨都斷了，

腳踝處的韌帶也斷裂了。

醫生都難以置信她竟然僅靠止痛藥就在島上撐過四天，

還能強撐著精神坐機車出遊拍照。

由於隔天就要進手術室動刀，

幫不上任何忙的我，

只能在主治醫師詢問治療方式時，

告訴醫生不用管費用，

只要給她最好的治療與照護就行。

於是她在小腿上打上鈦合金鋼骨，

進行韌帶懸吊手術，

並安排進入單人病房。

馬鈴薯當時的年紀是一刻都不能離開他媽的，

因此即便是手術後回到病房中，

雅雅也必須跟馬鈴薯一起擠在單人病房的病床上，

陪他玩、跟他講話、說故事給他聽，

一切如常。

當時還在經營學區公寓出租的我，

剛好那幾天有戶房客退租，

因此我不但沒能在醫院陪他們母子倆，

反而整天都在退租後的空房中刷油漆、更換水電，

跟清洗門窗傢俱。

而我岳父母在接到女兒受傷的消息後，

趕到醫院探視卻發現雅雅一個人在病房中自己顧小孩，

而他們女婿卻從未現身幫忙。

當他們憤怒的詢問雅雅時，

雅雅只是淡定的回答他們，

就是那些讓我忙到連妻兒受傷都無法現身的工作，

才能讓他們在出事後受到最好的治療，

並維持這個小家庭一切生活如常。

因此她認為處理工作本來就該是優先事項，

因為那就是我們一家能在社會上安身立命的經濟來源。

幾天後她順利出院返家，

我將客廳傢俱清空從臥房搬來雙人床，

讓她可以在盡量不移動的狀況下，

跟馬鈴薯倆人滿足所有生活需求。

客廳有電視、冰箱，離廚房也近。

這次的意外讓雅雅躺了大半年，

再用半年時間進行復健。

雖然這起事件讓雅雅從原先可達鴨的豐潤身材，

直接躺到變成明顯誇張的卡比獸一族，

而且我想應該是很難再有恢復過往神采的可能。

但，誰說神鵰俠侶一定要符合世人審美眼光呢？

卡比獸夫妻檔也是能贏來幸福終局的，

不是嗎？

過去我總聽人說女人柔情似水，

動不動就會將自己變做嘩啦啦的水龍頭。

但我跟雅雅結婚後，

我負責專心投資賺錢，

她辭去工作當家庭主婦、

全心照顧與陪伴馬鈴薯長大。

社會上的眼光總認為賺錢的才是老大，

但當時摔落下山時，

她一刻都沒有因為顧及自身安危，

而有用手去減緩摔落的想法。

那過程肯定很痛吧？

也許一瞬間心裡也會很怕吧？

自己的生命是否會在這一刻就終結了呢？

我不知道她當下會不會在腦海中浮現這個想法，

但她表現出的是奮不顧身、只想保護孩子的行為。

在腿斷了之後、等待救援的那五個小時，

她始終強打精神哄著馬鈴薯，

只為了讓他在昏暗且下著雨的島上不感到害怕。

整個過程，雅雅沒有喊過一句痛，

沒有落下一滴淚，

只為了不讓身邊的人為她擔心。

我想，也許女人真的是水做的，

但母親肯定是鐵打的。

所以雅雅終究會站起來的，

因為她就是這個家庭的支撐點、

馬鈴薯心中的主心骨。

她讓小家裡的每個人都能在自己應有的位置上，

安心運行。

謝謝妳，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