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礦場前
話說楊易虎被捲入爆炸中,景氏兄弟與阿黎頭頂上有道夾雜劇毒的火浪當頭蓋下,獠牙關的將士們急得火燒心,想上前幫忙卻鞭長莫及,死死糾纏著他們的叛軍完全無視周圍的熱度,連打連砍的不讓人過。
完了完了,要是皇帝跟東宮都栽在這,瀧國江山真的就要易主了!
爆燃的烈焰炸裂強光,毒火被橫空出現的枯木擋下,一陣罡風捲住毫無防備的三人,瞬間將他們拖離火浪撲擊的範圍。
眾人眨眨眼,只見白影晃動衣袍飄揚,卻是那生死不知的人衝出火海,救下了瀧國的重心,溫雅的臉上卻帶著邪魅的笑容,看著叫人心驚。
--楊易虎居然還是沒死!
他到底是有何通天本領?如何讓那巨大枯木像踢球似的飛到三人面前?甚至連塊衣角都沒撕破?
落在火海中的枯木瞬間燃燒殆盡,要是再遲個一步,只怕三人當場燒成焦屍,他們餘悸尚存,圍著楊易虎七嘴八舌的嚷嚷。
「別叫,別慌,我沒那麼容易死,你們吸了多少毒煙進去?太莽撞了,快吃下。」楊易虎被吵得頭疼,伸出手指搖晃,頗有見到蠢笨學童的那般無奈,倒出三枚白色藥丸,遞糖果似的分送給三人。
「易虎!你沒死真是太好了!哈,我就知道邪不勝正,那人白死了!」景明煌把藥丸咬得咖咖響,形象全無的笑得像流氓,但是沒人阻止他。
「哪裡好?被擺了一道,他也沒死,還真是讓他達成目的了。」楊易虎扶額搖頭嘆氣,指著火海那端,由於礦場入口地勢較高,即使眼前一片火牆,還是能看得到入口已經被炸毀,亂石崩塌的程度非同小可,若要搶通可不知得花上多少功夫,這個呆瓜還在那傻樂!
「易虎,你說那人沒死?!你們到底是用了什麼仙法才能在那片爆炸中生還的?!你們兩個剛剛不是都在爆炸的中心點嗎?太離譜了吧?」阿黎上下掃視楊易虎不染一塵的白衣,萬分感嘆的驚問。
「天機不可洩漏,你們三個安安分分的在這等我。」楊易虎溫雅的笑道,確認三人所待的這個位置位於上風處,暫時還算安全,便轉身離去。
那叫盤龍的青年當真厲害,可不是膽識強而已,要在那種激烈的炸焰中脫身不提,又安然無恙的從自己手裡逃脫,還能達成自己的目的,當真是後生可畏…現在他已沒了蹤影,定是打算回去通風報信,那表示存在其他暗道的機率非常高,這些叛軍中說不定有人知道,得問出來才行!
楊易虎心中推敲著,步履生風一踏躍出數丈,在亂軍中隨手揪住一名叛軍,卻不料那人反擊無果,見無退路竟反手當場割斷自己咽喉!
猶有熱氣的鮮血噴了楊易虎與獠牙關將士一身,兩人面露驚愕,那個無頭的叛軍身子已癱軟在地,楊易虎沒想到他果斷得如此狠然!
連自己的頭都不要了,也不肯讓人有問話的時間!部下都如此了,難怪盤龍剛剛能有那般氣魄!果真強將手下無弱兵!
楊易虎心中震攝尚未退淨,忽覺大事不妙,甩手就要去抓下一個人,沒想到晚了一步,彷彿他們之間有感應似的,暗號都不需要打,那個先自斷脖子的人才剛倒,餘下的叛軍也立馬反手割掉自己的頭顱,像在切菜砍瓜似的,毫無留戀。
滿地血海被高熱蒸出難聞的鐵銹味,圓呼呼的頭顱像皮球一樣在地上亂滾,到處都是屍體,只剩下獠牙關的將士不知所措的杵在原地,濺到身上的血滴滴答答的滾落地面,被土壤吸收,在沙土上留下汙濁的痕跡,轟轟然的火焰聲中,一片死寂。
幾個較年輕的小兵終於承受不住衝擊,哭爹喊娘的調頭跑開,在山道邊吐得七葷八素,楊易虎不去管那些初上戰場的菜鳥,在這陣血雨腥風中,穿梭於人群裡,在屍體身上搜找物什,試圖找到有用的東西。
本在安全處的景氏兄弟與阿黎匆匆回到這邊,景幽炎調令兵將先行後徹,火勢沒有衰退的樣子,反正一時無法通過,還是以確保人員安危為上,景明煌與阿黎避開地上的人頭,去拉楊易虎。
「易虎,不要找了,萬一沒有東西可用,我們豈不是要愁死在這了嗎?先退吧,等火勢小了再來找其他入口。」阿黎拉著楊易虎胳膊,溫聲勸。
「叛軍現在都不知走到哪去了,哪還有閒功夫慢慢調查?你們先退,我再找找…陛下,你幹什麼?!」楊易虎把勸諫當馬耳東風,扒下屍體的盔甲,正要開始細搜時,被景明煌攔腰扛起,掛在他肩上滿頭黑線的喊。
「你就這種固執地方跟老爺爺一樣!不准毒我,要是我癱倒了你可會摔得滿頭包啊!大夥下山下山!一個都不准燒死!」景明煌完全把楊易虎當米袋在扛,拔腿領著眾人往山下退,還不忘提醒楊易虎不可衝動。
…不朽毒醫的臉今天算是丟光了,枉費他先前表現得那麼威風。
景幽炎與阿黎同時掩面想道,加緊腳步跟上部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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獠牙關官邸
徐槐在病榻上昏昏沉沉的睡著,蘭芳在官邸中留守,聽聞動靜便立刻回前廳迎接眾人,看到眾人灰頭土臉滿身血跡的慘況,忙不迭上前關切。
「怎麼了?陛下?您們受傷了?」她送上手巾,著急的問。
「不,我們沒事,多虧易虎出手…我們三個都無恙,只是礦場入口被毀,現在山上陷入火海,道路不通,不知該如何是好。」景明煌胡亂把臉擦淨,含糊不清的說道。
「蘭芳姑娘,徐將軍的狀況如何?有勞妳在此留守,城中沒問題吧?」景幽炎有些歉意的溫聲問,手裡的布巾不擦自己的臉,卻先去擦阿黎的手,阿黎也拿著布巾替景幽炎擦臉,兩人動作如此自然,眼裡盡是柔情。
「城裡無事,徐將軍意識仍有些渙散…恐怕還是不能幫上忙。」蘭芳搖頭,低眉順目的回答,同時也對自己的無用感到悲哀。
幾人正說著話,剛剛忙著安頓將士們的楊易虎踏步而入,臉色仍陰沉。
「…陛下,殿下,早知會有如此局面,我就不應該先殺了吳家人,現在搞得寸步難進,都是我的問題…」楊易虎捏著眉心,顯然還是焦躁不已。
「不怪你,既然那些叛軍都自盡了,其他吳家人沒準也這般狠然,就算當初你手下留情,也未必能獲得情報,反正都殺了,現在後悔也沒意義,我們還是先傳訊給宮中那邊,讓他們知道我們會晚點到。」景幽炎溫聲勸解,楊易虎點點頭,長舒一口氣,似乎稍稍冷靜了些。
他微微側頭,目光似乎稍微在蘭芳身上停留,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如果知道有其他地道,絕不會瞞著陛下他們,楊公子多慮了。」蘭芳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面色冷了下來,不悅的直言。
她知道自己的身分實在讓人難信,但都做這麼多了,他還在懷疑自己!簡直讓人氣惱不已,到底想如何?把心掏出來讓他看嗎?
說來說去,如果自己的存在如此重要,到了會得知吳煥夷後續佈局的地步,自己有可能被捨棄嗎?他就非要往別人傷口上踩?
數對譴責的目光齊刷刷的往楊易虎身上戳,他只得舉手作投降狀。
「是我失禮了,蘭芳姑娘切莫生氣,我在此鄭重賠罪。」他識時務的躬身道歉,礙著殿下的面子,蘭芳只得勉強接受,但臉色仍差。
「…既然目前進路被封,我先去看看徐槐的狀況。」楊易虎又瞥了眼蘭芳,不再多言,逕自踏步而入,消失在屏風後頭。
阿黎與景幽炎則去傳訊,景明煌無事可做,只得看著牆上的地圖發呆,胡亂猜測還有哪裡能接到礦場暗道,蘭芳低著頭,沉默不語的站在旁邊。
「…他不是存心的,蘭芳姑娘妳不要傷心,至少我跟幽炎和阿黎都信妳,說來幽炎能跟我們重逢,都多虧有妳幫忙,現在我再正式向妳道謝一次,多謝妳相助。」景明煌看了會地圖,心煩意亂的來回踱步,瞥見蘭芳還是一臉憂鬱,便笑嘻嘻的拱手上前,毫無皇帝形象的稱謝,連「朕」都不用了,看著流里流氣的痞樣,卻讓人一陣窩心。
「陛下不必客氣,折煞蘭芳了,都是該做的。」蘭芳莞爾,輕聲笑答。
景明煌笑嘻嘻的撓頭,目光瞥向門口,神情卻是漸漸萎頓下來。
「…有些話,我一直在心裡反反覆覆的想著…」他表情轉為陌生的樣子,誰也沒看過總是笑得樂天的他這樣,蘭芳不明所以,默默等著。
「我認真覺得,幽炎比我更有才幹,皇帝的位置不該由我坐…我的存在,是不是妨礙了幽炎展翅高飛…」景明煌淡淡一笑,頗有些滄桑。
蘭芳聞言卻是怔住,不知為何陛下會突出此言。
「雖然每次都被當開玩笑,可是我真的認為,若我消失在朝堂之上,從此漂泊於江湖,把這江山讓給幽炎,或許對蒼生更好…蘭芳姑娘,妳知道嗎?我不是想逃避責任,只是幽炎他…比我更有當皇帝的才能,剛剛的戰況中,我像個累贅,幽炎卻是指揮有度,雖然比不上經驗豐富的將領,但至少比我強得多了,他不該在我之下…」景明煌此刻已非用皇帝的神情說話,而是帶著純粹的溫柔,就像個尋常人家的兄長一樣,只是單純為了弟弟的將來憂心。
可那寂寞的神態,又從何說起?
蘭芳一介局外人,他們兄弟間的事知之甚少,不知為何他會說與自己聽?或許有時正是因為對方並非置身其中的人,才能大方說出口吧?
蘭芳細嫩的手撫過唇畔,想了想,忽然輕聲笑了。
「…陛下,您說這什麼話呢,這麼多年來,這瀧國江山可是太平盛世…至少在百姓眼裡是如此。雖然以我的立場來說有些滑稽,可是動亂是今朝才發生的,您治國的功夫怎麼會差?別妄自菲薄,您這皇帝做得很好,無論哪個朝代,都會有叛賊的,跟誰做、誰有才能完全無關啊。」蘭芳溫柔的注視呆愣的皇帝,輕柔的勸慰。
「…妳不明白,這些都是他們的努力,我什麼都沒做…」景明煌搖頭。
「陛下可曾想過,他們是為了誰而努力?」蘭芳抿唇一笑,歪頭問。
「當然…是為了百姓啊?」景明煌也歪頭,疑惑的說。
「固然是為了黎明百姓,可他們甘願冒著龐大的風險,與亂臣賊子周旋,這樣的底氣又是從何而來?陛下…蘭芳雖然不懂您的糾結,可是他們口中所謂的「為了您、為了百姓」…其實也是為了「他們自己」啊。」蘭芳覺得眼前高大的男人好像成了迷茫的學童一樣,眼睛睜得大大的等自己講解,耐心的停了停,又往下說道。
「是因為您給了他們安身之所、給了他們奮鬥的力量,他們才能堅持至今,有的人啊…生來就能給人力量,光是存在就讓人心安,您就是這樣的人,您是瀧國的主心骨,也是他們的「歸處」,離了您還叫他們往哪裡去呢?什麼才幹什麼皇位,對他們來說都不是最重要的,所以您不需要胡思亂想,好嗎?」她的溫聲軟語讓景明煌心神寧定幾分,微微苦笑。
「可幽炎他…這樣下去,一輩子都抬不了頭…」景明煌憂道。
「殿下根本不想繼位,您一定聽他說過吧?」蘭芳也搖搖頭,笑問。
「他是每次都這樣說,可是…」景明煌撓頭,眉心還是鎖著。
「那麼您是不相信親弟弟的話了?」蘭芳挑眉,頗有些調侃意味。
景明煌驚得一跳,左顧右盼像是怕誰聽了去,頭搖得像波浪鼓。
「我不是我沒有,我只是替他可惜…」確定周圍沒有其他人,他委屈巴巴的垂頭,像極了沮喪的大熊。
蘭芳輕輕一嘆,負手於身後,慢悠悠的踱起方步,景明煌愣愣看著她轉悠一圈,又回到自己身前。
「陛下,您知道殿下最崇拜的人是誰嗎?」她笑語晏晏的問。
景明煌有些懵,不知話題為何突然跳到這裡,眨眨眼搖頭不語,蘭芳笑了笑,歪頭看著景明煌,也不說話。
「…妳可別開我玩笑,我這種不正經的人,幽炎怎麼可能崇拜?他老是罵我呢。」景明煌在信任的人面前是有點呆氣,但關鍵時也不至於蠢笨至此,否則也不可能持政這麼多年,直覺已告訴他答案,他卻不肯相信。
「別急著否認,確實是陛下沒錯,這可是以前殿下親口告訴我的。」蘭芳笑呵呵的連連點頭,非常肯定的說道。
「蘭芳姑娘,妳是為了安慰我隨口瞎說的吧?」景明煌還是不信。
「滄瀾起,萬仞山,波光瀲豔百草寒,客從遠方來,仗劍行路遠,星河渺渺霧飛去,靄靄山頭雪非花,逍遙遊,路尚遙,歸去來兮還復行。」蘭芳露出有點狡詰的笑,當場哼起不倫不類的小調子,景明煌卻傻了。
「…妳…妳怎麼知道這首歌的?」他目瞪口呆的問。
「無月的黑夜裡,曾有對小小的兄弟徘徊在皇宮長廊裡,較大的那個護著弟弟縮在柱子旁邊,後宮中到處都有鬼影似的人跑來跑去,想要抓住那對小兄弟,幾個瘋瘋癲癲的女人發現了驚恐無助的他們,上前想將兩人帶走,鮮紅的長指甲朝著兩人亂抓,差點就抓破了弟弟的臉,那個小小的哥哥當時也不知何來的勇氣,撲騰到人家身上,七手八腳的逼開瘋女人,拉上幼弟慌不擇路的逃跑,即使嚇得腿軟摔跤,手也不曾放開,背上被追趕的人被抓出血痕,他還是死死護著幼弟…無所畏懼。」蘭芳搖頭不正面回答,嘴角雖彎著,可神情卻稱得上憐憫,慢慢說道。
「…是幽炎跟妳說的?」景明煌心跳如雷,他一直以為,早就沒有人記得那件事了…連他本人,也想將其埋葬於過往的黑暗中,再也不願想起。
「是的,殿下說過那時保護他的兄長,就像英雄一樣,是他最崇拜的人,所以他也想當英雄,想要在任何人有困難時,都能像兄長一樣,無所畏懼。」蘭芳點點頭,真誠的說道。
景明煌愣愣的,似乎有滿腔話語想說,卻又空白一片,他沒想過,景幽炎居然記得當年的事。
那是他才剛有自己寢殿一年左右發生的事,他不喜歡建後宮的原因或多或少是這件事造成的,彼時年幼,後宮中百花爭妍,各處妃子互看不順眼,誰都想獲得更多垂愛,誰都想母憑子貴,誰都在互相陷害暗殺下毒,他已經不記得到底是如何變成哪樣的,他只知道當時後宮接二連三的死了幾個沒看過的兄弟姊妹,開始有不認識的妃子發瘋裝病…
整個後宮就像個巨大的煉蠱甕,催生了最猛的毒。
那夜,不知怎麼回事,守在寢殿外的人突然發出慘叫,刀子劈開血肉的聲音那樣響亮,狂風吹動門板,咯噠咯噠的腳步聲來回穿梭,門上的紙濺滿鮮血,被砍的人伏在門上,影子的輪廓那樣清晰…
小小的景明煌不知道怎麼辦,比他更小的弟弟瞪大著眼,眼看就要哭了。
他當機立斷,將弟弟用棉被裹起來,抱在懷裡連滾帶爬的縮到角落。
門被粗暴的撞開,一大隊人馬衝進房,景明煌抓準時機,趁著夜色濃厚壯起膽子在最後一人踏進房那瞬間,飛也似的逃出去,也不知是光線太暗,還是他當真運氣極好,竟順利避開那批人的視線範圍內,僥倖逃出。
他們走走停停,不知道哪裡是安全的地方,又冷又慌,庭院裡原先充滿的花香被血腥味取代,不時被地上濕黏的血水打滑腳步,轉角處都是死屍,被黑夜壟罩的長廊遙遙無盡頭,年幼的他們筋疲力盡,遲遲找不到生路,不知誰是好人?誰是壞人?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就嚇得不敢動。
景明煌走得好累好累,景幽炎躲在他懷裡,不敢哭出聲。
兄弟倆都不知道怎麼回事,也不知道這場慘劇什麼時候才會結束,景明煌只知道腿好重,腳步抬不起來了。
他尋了個更靜僻的角落,抱著景幽炎縮在一起,看到他青白的小臉滿是倉皇無助,臉上溼答答的一片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的替他擦淨,強壓同樣驚恐的心情,大喇喇的咧齒一笑,裝作什麼都不怕。
沒有人會來救他們的,他們只是微不足道的兩名最小皇子,死在哪裡都不會有人在乎,可是景明煌絕不會說出口。
他抱著抖得跟篩子似的弟弟,輕柔的拍拍他背脊,哼出了那首亂七八糟的小曲,憑著模糊印象,將不知從哪本書上看到的詞胡亂湊成一串歌謠,想讓景幽炎跟自己都忘記眼前這些慘劇與他們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