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他該稱呼這為「奇蹟」?
黑霧仍在追擊,但力有未逮。幾番掙扎後還是落入地面,又暈染出一地蒼翠。
應似死物,卻表現出幾乎令人起了憐憫之心的生命力,甚至「它」的確是為乾枯的原野帶來了生機。空氣中飄散著清新的青草味,彷彿春天提早降臨。
不合時節的豐收與詛咒無亦。
十三個月、十三個時序,每一刻都有其意義。女神掌管著生命,也代表著萬物應當遵循的秩序。
箭矢挾帶的聖光消滅了大半瘴氣,僅殘留一層薄弱如陽光現形後的霧靄,像成群蚊蟲在草稍盤旋、揉雜、聚集。
稀薄,然一旦條件滿足,就會誕生出不會恐懼的敵人。
騎著匹沙色駿馬,被騎士們簇擁在盔甲間的白袍神官聽了他的提醒,粗厚的手掌捻起胸前的木質念珠,微微一笑。
「讓您稱呼我為閣下實在很彆扭。請叫我奧閔就好,莫頓大人。」
木珠上的白漆已略有斑駁,不像塗了漆,反而像撲了粉,不知經歷了多少次禱唸下的摩挲。念珠末端的金屬牌光亮如鏡,圖案是與樸素衣著完全相反的繁複八瓣百合。
白髮微捲,外表更像名騎士、只是用聖袍代替盔甲的魁梧男子,在肩胛粗壯的馬兒上彎下腰行禮。
「恐怕還要再近一點。這裡離遺跡還有十又二分之一朗格,角度是——」
他舉起手臂,比向遺跡,又比向城牆的方向。即使有寬鬆的羊毛袖遮掩,還是看得出其下的肌肉十分結實。
奧閔先是唸了一串數字,又彎起手指比劃了一下,才轉頭說道:「剛才威佛列特躲藏的土丘前。那裡正好。」
「很好。」老騎士抬起手,身後的槍林起了小幅的波浪。「諸位,我們前進吧!舉盾。」
鏗鏘齊響,身著八重百合外衣的騎士將幾乎有半個人高的盾立於身側,從兩旁越過莫頓與奧閔,築起形如尖拱的盾牆。
莫頓能聽見騎士略為急促的呼息,還有鍊甲的窸窣聲。馬匹臉上覆蓋著飄散花香的薄透白布,好讓牠們在瘴氣前仍能冷靜聽從命令,又不至於看不到路。
左後方站著他身穿嶄新盔甲的部下,手臂穩定、呼吸和緩,與守備隊的緊張彷彿有千里之遙。
這小子嘴上說要復仇,本質上還是善良到令人憐憫,不可能乖乖待在神殿看著旁人去拚命。
顯然步入暮年的瑞恩爵士也抑制不住潛藏於心的熱血。
莫頓感嘆,是女婿還是養子,他親愛的老哥就是下不了決心。
「那我開始了。」
奧閔兩手各持一端,將念珠舉起。銀白色的護符在陽光下,猶如聖堂上的擺鐘輕輕晃盪。
神官所在之處,就是一個小小的聖地,就是神明短暫卻亙久的居所。
幾無光亮的眼眸陡然閃現靈光,他輕啟雙唇,開始用極為低沉的嗓音誦唱。
祈禱方式各有不同,大部分的信徒都是頌唸禱詞,有些人會演奏樂器或是舞蹈。而奧閔獨有的方式,就是唱歌。
先是沒有任何詞句的哼唱,深長悠遠宛若地下伏流,渾厚宏亮猶似鐘鳴耳畔。眾人感到心底徘徊不去的黑影,似乎隨著那緩慢升高的顫音消去,同時感到了恐懼的外殼碎裂,流淌出令靈魂不再顫抖的暖意。
「我是您榮光的僕從。」
奧閔用一句感嘆收合了無詞的詠嘆。騎士們仍陶醉在餘音裡,他再度讓健壯的胸膛浮起,下一刻,截然不同的樂音像綻開的水波盪漾,騎士們從惛懵中驚醒。
他用的不是眾人聽慣的埃德語。即使是懂得不只一種語言的德雷克與莫頓,也不明白詞中含意。在長官的指揮下,他們帶著疑惑展開盾牌上的防禦術式,配合飄散而起的藍白光點,緩步前行。
發音鏗鏘有幾許相似,詞句卻短促如一聲聲的擊鼓。不優雅,但也不粗俗。
「這是什麼語言?」
「古埃德語?」
神蹟的確隨著歌聲顯現,騎士們不一會就習慣了那奇特的語調,把注意力集中到前方的目的地。
威佛卻慢了下來。
那是他已許久不曾聽聞,只餘薄弱記憶的歌謠。
威佛列特,你要記好了——
巍峨其峰,其父之首
綿延燧谷,其父之脊
枯朽老者吐出的隻字片語越來越破碎,乾裂嘴角漾著滿足的笑意,在少年已無法再悲痛的注目下凝滯。
潺潺星輝,其父之臂
霜雪積痾,其父之腑
懷亞特逐漸醒轉,糾緊的眉目間仍挾著痛苦,茫然望著剛才還狠勁十足的伊爾德維人,眸中閃爍晶光。
啞海寂嶺,其父之足
神官奧閔應當是虔誠的女神教徒,他卻用讚頌森父的歌謠喚來了女神的奇蹟。
吾等其民,吾等其子
這名除了髮色,容貌一如當年的伊爾德維神官,去掉那身白袍,幾乎就與多年前於他眼前閃現的神聖身影並無二致。威佛啞然,在隊伍旁無法邁下另一步,怔怔地盯著這宛若夢中的奇景。
直到歌謠中象徵森父死亡的短促停頓,奧閔才用那對如夜空漆黑、深不可測的眼睛看向了他。
「奇蹟。」神官的嗓音如同夜風般幽微,輕吟出最後的祈禱。
吾父之身,澤被大地
「威佛,等你安置好那兩個人就去宅邸。守備隊會在南門外駐紮。」
老騎士的聲音喚醒了他。馬蹄聲中威佛如夢初醒,回身跑回莫頓身旁。
「是的,大人。」他收起了四溢的慌亂,神色堅定地說道。「有件事我要跟您報告,那是奧維岡.拉奇爾。他的臉我絕對不會認錯。」
一片漆黑之中,格雷張開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落下時撞到了什麼地方,記憶有段空檔。他隱約記得看見懷亞特飛上天空。那個方向是草地,應該不會受重傷,只要那個魔族沒有追擊。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現在身處何處。理當能看見天空的大洞上方,就跟塔頂一樣暗無天日,看不到一星半點的亮光。
濕氣黏膩地貼在鼻腔裡,讓人忍不住想打噴嚏。眼角餘光瞥到幽藍色的微光,他以為是洞穴裡常有的發光菌類,轉頭卻發現是短劍在劍鞘裡發著光。
這據說是由女神賜力、透過神蹟化成的聖物。
收到時他十分懷疑,畢竟神話時代已有千年以上,除非是傳說金屬:艾弗利姆所製,否則根本不可能保持鋒利、沒有半點鏽痕。
就是艾弗利姆。大鬍子笑嘻嘻的,那時格雷只當又是一個難笑的笑話。
誰會把價值可抵一個富庶領地的寶物,隨便用沾了不知道什麼油的破亞麻布裹著,塞在菸草和醃魚乾中間?
不過這柄短劍的確一路上都不需要保養,血與水都無法讓劍刃有哪怕一點變色。這違反常理的狀態,讓他不得不相信這玩世不恭的退休冒險者,當時說的話是認真的。
否則護手上刻的銘文,早讓他找個山谷或糞坑扔下去。
為避免吵醒聽覺敏銳的敵對生物,格雷小心翼翼拔出短劍。劍身剛露出一截他就立刻收了回去。
那一瞬間的光明他就看清了洞內的景象。梅莉莎緊閉雙眼躺在不遠處,編好的髮辮凌亂地散開,沾了深色的污漬。她似乎還活著,單薄的胸膛正微弱起伏,不妙的是她身下墊著的東西。
漆黑、醜惡,宛若巨大蟲虫的腫脹驅體,成為他倆保住性命的緩衝物。但讓格雷心驚的不是那副軀體的大小。
蟲體的身側沒有這種類型應有的多節足肢,而是一個個深不見底的窟窿。應當有軀體兩倍長的觸鬚從根部斷裂,長著銳利口器的三角頭怪異地歪斜,複眼已然失去生命的光芒。
必須盡快離開這裡。
格雷冒險再度抽出短劍,環視周遭。他們身處的是猶如屠宰場的血腥區域,袋狀的洞窟堆滿了奇形怪狀的軀體。昆蟲的觸角、蛾類的薄翼、虎狼的爪牙、飛禽的纖羽。唯獨沒看到形似人類的肢體。
斷裂的邊緣平整光滑,沒有一個與格雷曾經見到過的物種完全相同。
混種、畸形,還有黑色的外殼。這裡似乎是魔獸的大本營呢!
如果不是梅莉莎虛弱的像是隨時會死,這應該會是他這一趟出行最「值回票價」的行程了。
魔神在上,這是他濫用神蹟的代價嗎?還是他該稱呼這為「奇蹟」?
幽光照耀下他陰鬱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