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棋師》三十八、佐為徒手撕掉了封印

捷運上，對面車窗的臉浮現黑眼圈。臨時請假，希望最後一堂課趕得回來。我在筆電上重複閱讀信件內容，故宮書畫文獻處科長寄的，我將附件中的圖檔不斷放大，審視細節。

心想，這是名家之手，但絕不是元代文人畫，元代的隱居山水一個比一個潔癖，它們對「人煙」特別敏感。我透過螢幕，聞著這位作者的出世、入世的傾向。很怪，一個人隱居的地點有多深，從政的慾望有多濃，筆下的山水可以顯影。

我從棋盤透視大腦的運作，這螢幕讓我發現陳鏡光在智力上出現劇烈的變化。而這張古畫⋯⋯雖年代久遠，但可以看出他藉筆墨跟一個更古老的高手，訴說憧憬。

每個失意文人心中都有一片桃花源。

這時間，整個車廂只剩稀稀疏疏幾個老人，那隻鬼的話⋯⋯突然也闖進來了「請問您的生命曾出現對手嗎？」我盯著正前方的黑眼圈，發怔，渙散中，前方的視線有點混濁，不會吧車廂中彷彿瀰漫著白色霧氣。

我的手在前方揮動，正在確認什麼，一個亮晃晃的車廂怎麼可能出現霧氣，但真的有，我不停眨眼。

健身房蒸氣室？！

有嘶嘶的噴氣聲，神經質的盯著對面座椅下方。這是⋯⋯昨晚的失眠造成的後遺症？

所幸閉眼，地板緩緩轉動，完了，這種暈法，是上次耳石脫落的暈。

嗶嗶嗶，我從縫隙中瞄到下一站，「劍南路」，快到了！在計程車上吞了一顆藥丸，徵狀剛起，應該能壓下來，真扯，居然在捷運車廂裡看到霧氣。

又停在這扇門，山腰下，出現一個圓拱遮雨棚，棚下一扇朱紅色的大門，一排一排碩大的金色門釘，閃閃發亮。這官門暗示，儘管已繞到後山這裡仍屬台北故宮園區。

人再度站在山洞庫房的停車場，司機好奇的拉下窗子往這邊窺看。

典藏與研究單位各派一人接應，一黑和一灰站在房門兩邊等候多時。三台監視器下，我看黑衣研究員從胸前的識別證背後，取出一張白色磁卡解除電子鎖、警報器，「嗶！」另一名灰色制服員工掏出一串鑰匙，插入形狀很特殊的鑰匙孔，開鎖。

朱紅的大門喀一聲，打開。兩人合力才有辦法將它闔上。

一進山洞，馬上出現溫差，裡頭溫度應該在20度上下，這是兩岸局勢還很緊張時，託台電依山勢開挖的，有六十年了吧。長一百八十公尺的山洞，鋼筋水泥澆築，加上厚厚的山壁包覆，在當時可是躲避轟炸最完美的天然地形。

適應穴道的光線後，我看到山壁邊緣鑿了一道淺淺的溝，這終年不見天日的洞穴頂，有日光燈一路往前無限延伸。整個山壁鑲著防潮的銀色鋁片，燈光隨著山壁弧度不斷反射，整個山洞浸在冷光中，突然覺得穿太少。

一整路，沒人開口攀談，山洞庫房管制嚴密，須持有實體鑰匙的人還有持有數位感應卡的人，湊上第三人同行，方得進入。所以很多故宮人一輩子都沒機會進到此山洞。每次都有走不到盡頭的感覺，兩邊黑壓壓的「鐵壁」包圍著，蜿蜒百尺，不斷加深幽閉感。

兩層厚重大鐵箱的下方，都有水泥塊墊高著。穿錯鞋了，喀喀喀的回音在長長的甬道形成。每隔一段距離就出現一台監視器，每出現一台監視器就有一雙眼在盯著，越走越膽戰心驚。

目前解除的應該是第五道電子鎖了，要進入的這一區，文物特脆弱，但也是整個故宮最最有價值的一區——書畫庫房。這兒的相對濕氣終年控制在55到60度，恒溫二十度正負兩度，每隔四樑柱便設一扇防火門，濃濃的消毒水味瀰漫在空氣中。「清明上河圖」、範寬「溪山行旅圖」、懷素「自敘帖」、王義之「快雪時睛帖」等經典中的經典，皆藏於此。

我掃過像門牌號碼的東西，牢牢貼在每個櫃子，「嗶！」穿過第二扇防火門。

門彈開剎那，我聽到議論紛紛的交談聲。

「這歸元朝合理啊，它和《鵲華秋色》的地景結構相當類似。」宋先生的聲音扁扁的，相當好認。

「沒人敢質疑這張畫，就是那個項元汴的收藏章，但是這跋是後期裝裱的。」

書畫科科長插進來：「紙材鑒定結果呢？」

「就是『舊紙新畫』才會卡在這裡這麼久。」

「所以後面藏家聲稱元代，是想提高行情嗎！」

「每次情急就把挖過來陳胡，如果沒了這雙眼，我們這部門靠什麼。要不⋯⋯就直接把她挖角過來⋯⋯。」背對我的捲髮女，正說著風涼話。

四雙眼，突然轉向我，超尷尬，我定格苦笑。不是故意竊聽，是出現的時間點就在這無法裝蒜的時刻。還好防濕氣的口罩已戴上，顧左右言他的詢問起來：

「是從這箱子取出的？」

剛剛趁他們討論得激烈時，走到角落查看一個相當破爛的木箱，鑲邊的鐵條銹蝕嚴重，箱底鋪著防撞的泛黃棉花與穀殼，四邊皆貼了白色封條。

「嗯，原本打算以這件未現世作品當噱頭，但年代若引發質疑，就陰溝裡翻船了。」

「這木箱應該有三千個吧！不是都已替換？」（我看到側邊有粉筆字跡「洞八八」，應該是第一代渡海來到臺的木箱。）

「最後一個了，殊不知裡頭的東西這麼棘手。」

「嗯，元代作品少之又少，若四月大展能增添這麼一件，確實有賣點。」陳湖。

怕耽誤大家的時間，趕緊坐入準備的位置。

「宋先生認為這軸可能與《鵲華秋色》的年代差不多。」算是簡短說明他們目前的結論。

宋先生是自這群人之中最權威的，他現在神情緊張的望向我。

我轉身請一旁助理取出周臣的《松窗對弈圖》，吳先生的臉色有點難看，因為周臣已經是明代中期的蘇州職業畫家。

我將兩張畫的圖檔並列在螢幕上，圈選了幾個範圍。

指著山腳處的披麻皴：「我覺得這件作品出自周臣的可能性極大，整體看來確實畫風古樸，但⋯⋯。」滑鼠圈著某個筆墨，局部放大「看，它的用筆太純熟精煉。我們都知道，一個慣用側鋒的畫家，突然要模仿中鋒行筆，藏鋒不可能很徹底。」「有沒有，這幾筆露出馬腳了。」

接著移到近景，放大鹿角枝與水紋的處理：「一個畫家如果已經熟稔十樣武器，要仿造早期畫作就必須放棄八樣武器以上。形式上可求形似，但周臣畢竟是院體繪的高手，這幾筆根本無法掩蓋他臨摹李唐、李成、郭熙、馬遠等宋作的苦工，你看，這邊的山石太堅凝，這邊的水紋也過於嚴整工細。」

四個人貼在螢幕上頻頻點頭，我接著將畫面上移到中景的房舍部位，這幅畫的視覺核心。

又拉出一個紅色圓圈：「周臣試圖畫出古貌奇姿，但畫法依舊不自覺的遵守章法，這樣的處理方式與左邊這張《松窗對弈圖》如出一轍啊。」

再將畫作縮小，左右兩張比對已被我圈出十幾處，溫度冷到手指逐漸僵硬。補充：「如果把其他幾件國外收藏的也調出來，會更具體。」

宋先生攔下前去調資料的助理，望著鋪白棉紙的長桌，緩緩吐出：「這麼公式化的用筆，也許我們把時間往後推一些，會比較保守吧！」

大家默不作聲，宋先生主動要助理在建檔資料上，標註「明代偽托本」。

另一位助理起身前去長桌，移開紙鎮的水晶，花了快五分鐘緩緩捲起畫軸，小心翼翼裝進無酸藍布套，畫作，在眾人目光下躺回那個檀木盒。

一行人，撤出書畫庫房時，我看到這一百七十坪的空間只留了一盞小燈。

啊！書畫怕光，他們只能浸在黑暗裡。

離最後一堂課，只剩一個多鐘頭。匆匆告別，再次與一黑一灰走進那條漫長、冷清的隧道。洞口，比進來時更遠了，黑箱包夾的甬道，好像也更窄彷。

想到剛剛看到的木箱子，「洞」字號是北溝(台中霧峰)來的那批。白色封條太觸目驚心，如果現在是那三千多個貼滿封條的木箱，堆積在兩側，那就不是壯觀兩個字。

是猙獰，數千個的封條是猙獰的，它用一種暴力手段封住一個力量，那裡頭⋯⋯那裡頭躺的是史的反撲，是非理性、無法馴化的獸性。

「史」用活過的事實形成威力，它用生命代價企圖撼醒愚昧的「現代」。走過這堆疊一百八十公尺深的三十八萬件古物，雖沒封條，但他們正發出集體共鳴：

「你不可能翻出如來佛掌心。」

「你依舊在歷史的掌心裡。」

越走越快，越走越快，那圍棋呢？當代的圍棋下出新局了嗎？佐為那隻鬼，活像史的反撲，他把捲軸無限延長，他讓鐵箱子沒辦法將他鎖住，他撕掉了封印。

對！佐為自己徒手撕掉封印⋯⋯。

我走進一條很深的史，協助斷代的判讀，但「史」⋯⋯其實不適合斷代，因為它是個承先啟後的綿延體。周臣也沒有要造假，他只是在擺譜，擺了一局前人留下的譜，他透過這種方式心領神會，是“有心人”把這隱居臨摹當作舊畫典當了⋯⋯。我在喀喀的腳步回音中，渾渾噩噩地想。

眼睛睜不開，突然走出隧道外，眼睛縮到只剩一條縫，我在縫裡看到剛剛那台計程車，在三十幾度的高溫中等著。回頭看了那扇朱紅色大門，一排排碩大的金色門釘，仍閃閃發亮。無法回想自己怎麼走出來的，彷彿幾年前從北齋古董店吐出來，再次從一個肚子裡被吐了出來。

司機在後照鏡裡，一副疑神疑鬼的表情，看著窗外刷過的綠樹。我很清楚，除非我變成內臟的一部分，史的一部分，不然，我只能像個嘔吐物，被那條長長的腸子，一再吐出。

趕回來上最後一節課，放學前的五分鐘，各個樓層的每間教室走出一個同學，進入學務處的他們，雙手再度捧著消失的鞋盒，走出來。

當鞋盒重新回到班級時，學生從四面八方衝向盒子，擠成一團，從各個縫隙伸長手臂，打撈著他的那支手機。

每天每天，重複上演。